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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完全淹没在狂风暴沙之中,连呼叫声都没有发出来 发出了呼叫声,也听不到。看
到过烈火烧薄纸没有?火舌一卷,就那么一下子,薄纸就成了灰。
那两百八十四匹骆驼,一百二十多个人,被风暴卷到哪里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
或许,已被压到了几十尺深的沙层之下,或许,被卷上了天,就在天上被亿万沙粒挤化
了,或者,卷出了千里之外,甚至,卷到了天香国去,在再落下来的时候,身体已和亿
万沙粒,混为一体。
四匹骆驼和二十来个人,奇迹地活了下来,一开始,他们不但觉得身上有沙压下来
,也觉出身下,有沙在涌起来,虽然他们紧伏著不动,可是身子却左摇右摆,像是正处
于急流中的小船一样!
他们的确是处在一处急骤的沙流之上,狂风会在海上引起巨浪急流,也能在沙漠上
引起沙浪和沙流。
沙浪自沙漠上涌起,把他们原来所伏的地方,托高了好几十尺,那使得他们免于被
压下来的沙子盖住,不至于埋身沙下。
沙流就以极高的速度带著他们,向不可测的方向涌进。沙流和河流多少有点不同的
是,河流的河水,流向何方,在何处盘旋,在何处一泻千里,都是由地形来决定的。可
是沙流,却由风来决定。风向北吹,它就向北流,向西吹,它就向西流,风是旋风,沙
流也就打转。所以,它永远是顺风向的。
沙流的速度虽然不如风速快,可是由于它顺风而流,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暴
风的压力,这也是四匹骆驼和二十来个人,终于能在暴风过去之后,仍然活下来的主要
原因。
大风暴说来就来,也说停就停。才一停止的时候,所有人一点知觉也没有。最先恢
复知觉的,自然是裴思庆,因为他有深厚的武功根柢。
裴思庆的感觉是,大风暴一起,自己就像是被投进了一个洪炉之中,炉火一直在他
四周围熊熊燃烧。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被烧成灰,居然手脚和身体还在一起,居
然睁开眼来还可以感到光亮,喉间感到乾渴,身上感到刺痛之际,他著实发了一阵呆,
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甚么样的处境之中。
然后,他陡然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已经逃过了大难,并没有死在大风暴之中。
他想张口大叫,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口中,满是沙
子。沙子不但填满了他的口,好像还一直塞到了咽喉。他先是吐,后来是呕,都无法把
沙子弄乾净。
而且,他也不是一睁开眼来就可以看到东西的,他只是感到了光亮和一阵刺痛,眼
皮之下,也全是沙子,他要小心地揉著眼,就著涌出来的泪水,才能把眼中的沙子,慢
慢地挤出来。等到他可以朦胧地看清楚眼前的情形时,他所看到的人,都在吐著口中的
沙子,四匹骆驼,正在晃著颈,大口喷著气,在它们喷出来的气中,也夹杂著大量的沙
子。
直到这时,裴思庆才看到,自己和所有人,以及骆驼,有一半埋在沙中,他身上的
衣服,只剩下了一些布条,赤裸处的肌肤。却又红又肿,那是给急速吹过的沙粒所造成
的伤痕。
裴思庆在这时候,首先想起的,是他的那柄匕首。他勉力挣扎,使自己挣出了沙子
,下半身的裤子,也几乎成了碎片,可是腰际的匕首还在。
他把手按在匕首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吐了一些沙粒。在这时候,他身边也晃
晃悠悠,站起了一个人来,用乾哑已极的声音对他说:“别连唾沫一起吐出来,每一滴
水,都可以救命。”
说话的是那个老向导。老向导的话,使裴思庆知道,大风暴是过去了,可是,死亡
的阴影,仍然紧紧笼罩在他们的头上。
他勉力定了定神,才用沙得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问:“我们在哪里?”
老向导缓缓摇著头:“不知道!”
裴思庆的心向下沉,他再问:“我们还剩下甚么?”
他们浩浩荡荡自长安出发的时候,不但带了足够的清洌无比的山泉,甚至带了足够
的美酒,更别说各种粮食和腌制得香气扑鼻的各种肉类了。
这时,裴思庆想知道他们还剩下甚么,十分重要,有关他们的生死。
老向导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四面看看,裴思庆也跟著看。
这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试著在挣扎站起来,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衣不蔽体,有
几个,甚至已是赤身露体,狂风撕走了一切,连仅余的四匹骆驼的鬃毛都各被扯脱了一
大片。
除了二十多个几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和四匹骆驼之外,几乎甚么也没有留下,
唯一留下的,怕就是他那柄匕首了!
还剩下甚么?
他低头向匕首看了一下,鞘上的各种宝石,在阳光下有夺目的光采。在长安,其中
任何一颗都可以换一个人十年吃喝不完的食物饮料,而在这里,换一滴水都换不到。
裴思庆看到已从沙中挣扎出来的人,正踉跄地向他和老向导靠拢来,他发出了第三
个问题:“别的人呢?都上哪里去了?”
老向导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指了指天。
他的意思十分明白,这个问题,只有老天才可以回答得出。
裴思厦才从死里逃生,就能一下子问出这三个重要的问题来,可知他的镇定功夫,
十分到家。这时,他站著,西斜的夕阳,正在他的左面,他伸手向右指了一指。他没有
说甚么,可是围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一阵表示同意的嗡嗡声。
他向东指,表示回长安去,他们是从长安出发向西走的,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自
然只有先回长安去再说了。这时,看各人的神情,都还是相当乐观,虽然他们已经失去
了一切,可是老向导和裴思庆还在,他们都是在沙漠中十分有经验的人,在挫折之中,
一定可以有突破的办法,这一点,从他们望向裴思庆的眼光就可以看出来。
裴思庆却没有那么乐观,他之所以感到自己这群人的处境十分危险,并不是由于他
跨越沙漠的经验,而是他从老向导的眼中,看到了老人家正在竭力掩饰著的恐惧 一
个人,如果努力在掩饰恐惧,那就是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这一点,作为武林大豪的裴
思庆,自然十分明白。他见过许多急于成名的武林人物,来向他挑战,而面对著他的时
候,就有这种神情露出来。
他十分喜欢看到这种神情,因为他知道,不论敌人的武功多么高强,甚至大可以胜
得过他的,但是只要一有这种神情露出来,只要他心中表示了真正的害怕,那么,这个
人就输定了。
现在,为甚么老向导的眼神之中,会有这样的神情显露?是不是老向导有甚么预感
,还是他的经验告诉他,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
他喜欢老向导,是因为过去两次,不是没有遇到过变故,他们险些陷入浮沙的沙井
,也曾经历过风暴 自然没有这次那么强烈,每次,老向导都轻松得耸耸肩,然后,
解下腰际的羊皮袋来,喝上几口酒,若无其事,就像是在长安街头闲步一样。
可是这时,他的动作也有点反常,当裴思庆注视著他的时候,看到他的手在发著抖
,裴思庆也看到了,老向导腰际的那只羊皮袋子,居然还在,他这时正解了下来,拔开
塞子。
这是驼队中人人都见惯了的老向导的喝酒动作,只是接下来,老向导的动作,却令
人有点沮丧。
老向导拔开了塞子,把羊皮袋子的口,向嘴边凑了一凑,可是他却没有喝酒,陡然
手腕一翻,袋中的烈酒,就“啯嘟啯嘟”泻出来,落在沙子上,一下子就没有了踪影。
然后,老向导抬起头来,声音虽然哑,可是表面看来,却十分镇定,他道:“不知
道甚么时候找得到水源,没有水,喝酒会把人烧死。”他的话,使得很多人都用力点头
,“不知道甚么时候可以找到水源”这句话,在沙漠之中,自然可怕之极。
只是,在当时,还不那么可怕。
老向导说完了之后,手也向东一指,他牵著一匹,裴思庆牵了一匹,把另外两匹骆
驼,交给了可靠的两个人,牵骆驼的人都懂得,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不是人牵著骆驼
走,是骆驼牵著人走。
人在沙漠中找水源,要看到绿洲,看到了水,才知道有水,骆驼的本领比人高得多
,它会停在一处看来和别处一样的沙漠上,然后用蹄刨著,刨出一个坑来,看来也没有
甚么特别。
然而,就是这个特别的坑,在一个时辰或两个时辰之后,就会被十分缓慢渗出来的
水填满。而且,水必然十分清洌,决不会鹹苦。
当四匹骆驼,二十来个人,开始向东行的时候,沙漠之上,风平沙静,夕阳沉得更
西,把人和骆驼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们都走得很慢 在柔软的沙子上行走,非但走不快,而且每走一步,都加倍吃
力。老向导在开始走动之前已警告过所有人:不要说话,所以,一列队伍,静得出奇,
和出发时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相比较,简直一天一地,裴思庆回头看了一下,心中所想
到的是:这是死亡之旅,看来,除了走向死亡之外,没有别的去路了。
于是,他偷偷靠近老向导,把声音压得十分低,问:“你为甚么害怕?”
老向导的身子震动了一下,看来他想否认,可是才摇了半下头,就没有动作,过了
一会,他才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猛烈的风暴。”
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当然更没有经历过了。裴思庆扬了扬眉,老向导又道:“沙
漠中有这样风暴存在,我们遇上的,一定不是第一次。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风暴
的原因,是因为见过这种风暴的人都死了,没有一个能活著遇见别人,把这种风暴的可
怕情形,传述出去。”
他说到这里,裴思庆已经十分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们也无法活著离开沙漠,无法把
他们可怕的遭遇讲给别人听,世上仍然不会有人知道沙漠之中,有如此可怕的、突如其
来的大风暴。
裴思庆沉默了片刻:“我们没有希望脱困?”
老向导十分缓慢地摇著头,也用十分缓慢的声音说了这样的话:“谁知道呢?人的
命,又不是自己的,全在老天爷的手里捏著哩。”
裴思庆没有和老向导争辩,可是他显然不服气,他两道浓眉,倏地一扬,英气勃勃
,现出了令人望而生威的神情,手也自渐而然,按到了腰际的匕首上。在这时,他十分
自然地抬头看了天一眼。
漫天的晚霞,正由艳红变成紫色,气象万千,苍穹一直伸延开去,直到天尽头处。
裴思庆不禁大是气馁:天是如此之大。他意气再豪,他匕首再利,又怎能和天斗呢?就
算他能在天上刺上几百下,天又会有甚么损伤呢?
他迅速地低下头来,不再向天看,低著头,一步一步向前走。
等到天色黑了下来之后,天开始冷,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有的,只是被烈风撕碎了的
布条,飘飘荡荡的布条,当然不能抵挡任何寒意,于是,老的、弱的,皮肤上都开始起
了肌粟,使得裸露在外的身体,看来难看之极。夜越是深,寒意越是浓,每一阵微风吹
上来,都像是有利刀在割裂著肌肤一样。
如果是一个吃得饱,喝得足的身体,对于这样的寒意,或许很容易抵御,大不了灌
几口烈酒,也可以令得身子产生一股火烧一样的暖意。
可是如今所有的人,都又饥又渴,怎能再抵抗寒意的肆虐?
老向导来到了裴思庆的身边,声音低得听不见:“息一息吧。”
裴思庆点头:“好,明天天不亮就走,早上那段时间,又不冷又不热,最好赶路。
”
于是,四只骆驼伏了下来,所有的人,身体挤著身体,尽可能靠在骆驼的身上。这
样子才会有一点至少可以维持生命的温暖。
在这样的情形下,也格外显得骆驼的重要,一匹骆驼,至少可以使靠著它的六七个
人,得到起码的温暖,所以,裴思庆一直到了三天之后,才想到杀骆驼,那时候,已经
有六七个人,由于老弱饥渴,倒在沙漠之中,再也起不来了。
那是他们遭到了大风暴之后在沙漠的第一晚,裴思庆没有睡,只是闭著眼,听著自
骆驼内所发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响,听著自己肚子中发出来的“咕噜”、“
咕噜”的声响。
他想著长安,想著自己的万贯家财,想著大宅中宝库内的各种珍宝,想著儿女,想
著柔娘。
柔娘是他的妻子,可是并不是他儿女的母亲 这并不是甚么奇怪的情形,也不算
奇怪的是,柔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