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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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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变回老样子,灰灰的一个人,不大有笑容。家明又恢复了以前的家明。没有外找,没有电话,一切都正常了,同学们开头觉得奇怪,后来很快便习惯得象以往一般,我也热闹过一阵子的呢,你别说。两个漂亮的女子轮流来找我,现在没有了。
  但是心底里盼望电话,常常听见接线生叫一O六。或是六0,我都听错了,在午睡中闯出去问是不是〃十六号〃房,接线生说不是。我又胡里胡涂的回来睡。每次有电话,我都希望是找我的,我愿意丢下功课去玩,真正开怀的玩,但是明天还是要来的,明天真是一个难题,明天又怎么办呢?
  明天还不是跟今天一样,今天怎么过,明天也怎么过就是了。我睡得很多。小燕也不来找我了,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也不来找我了。男人与女人之间没有友谊,永远只好勾心斗角。
  难怪有许多女孩子,她们永远有两个男朋友,两个都应付得好好的,那么一个走了,还有一个。日子永远不愁寂寞,可是我不能够那么做。
  我又打回原形啦。
  过了很久,就在考试前几天,我因为心中闷。所以跑出去在大学附近的小酒吧喝啤酒,那边的电视在放足球赛,挤满了学生。
  看看像什么样子,过几天考试了,学生们不在房间里温习,都跑出来在酒吧里站著。连我都是这样。其实读书这件事,说穿了不过如此,读来有什么用?有几个男人的财产是靠读书读回来的?女人念书,简直是越念越糟,但凡钻戒皮裘,满足快乐,也与书无关。可是既然一脚踏在这条船上了、也只好等这条船到岸。前两年的兴奋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想想真有点悲哀。
  我看著电视上足球赛的重播,非常的热闹,大家看了还要叫嚷,我默默的吃著花生,觉得没有太大的意思,想喝完了就走、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膊。
  我转头,看到了小燕。
  她很漂亮,松身毛衣,长牛仔裤,头发长了一点,但是漂亮得不得了。
  我只是觉得她再漂亮也与我无关,曾经一度我可以得到她,但是我没有那么做,现在再去求她,与原则不合,难得是她一直对我客客气气。
  她手里拿著饮料,拿起来喝一口,眼睛明亮的自杯角转出来,斜斜的看住我,使我想起那一日她的眼泪,年纪轻的人忘得快。
  她问:〃我可以坐一下吗?〃她很礼貌。
  '请请。〃我拉开椅子。
  她坐下来,说:〃真是,家明,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地方,都快考试了,你是好学生。〃
  我傲笑,说:〃但凡是及格的,都算是好学生了。〃
  她黯然说:〃说得也对,我现在也看开了,什么一级荣誉,二级荣誉,都是骗人的,得了又怎么羊:男人还可以——女人——人大了,想法就不一样了。读不读得完还成问题呢,当一个目标不再值得追求的时候——你是明白的,家明。〃
  我微笑,〃当一样东西随手可得的时候,没有竞争,不用力气的时候,就是这样。〃
  〃能够爱还是好的。〃她更黯然了,她瘦了。
  〃是的,全心全意的爱,爱一个人。〃我点点头。
  〃像四姊一样。〃她忽然说,〃穷一生的力量爱一个人,他回来了,她回去了,听说他们马上要结婚、所以不能说这世界上没有花好月圆的事。〃
  我点头,〃她的确是爱他。她眼中没有第二个男人。〃
  小燕笑,〃那是因为她没有碰见比他更好的男人。〃
  我也微笑,〃要比他更好的男子是少有了。〃
  小燕说:〃可是要比四姊更好的女子也没有了。是不是?你应该是明白的。〃
  我点点头。
  我的运气不好,一开头就碰见个好的,以后就难了,以后还看得上谁?我暗暗的叹一口气。
  〃家明,〃小燕说,〃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都没有说,以前见了面,反而跟你说几句不相干的话。〃
  我又何尝不是有很多的话要跟四姊说,现在都没有机会了。我低下了眼睛。
  〃其实——我的家很普通,很穷。父亲是一个很普通的小职员。我惟一记得的是,他很爱我。家中那么多孩子,他最爱我。〃
  我抬起头来,看住了小燕,为什么在一个偶然遇见的晚上,她对我说起心事来?是的,她寂寞,我也寂寞,那么就让她来说,让我来听吧。
  她以前那种活泼轻挑到什么地方去了?
  奇怪。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说下去:〃我父亲爱我。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爸爸下班,他兴高采烈的自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香水,那瓶子是小小的、美丽的、玻璃的,上面还贴著七彩漂亮的招牌,里面是琥珀色的香水。爸爸一脸的笑容,他说:'阿妹!看!看我买了什么给你?'我又笑又跳,接过了那小瓶子。那一定是贵的吧,以爸爸的薪水,哪处来的钱呢?我问他,爸说:'我走过地摊看摆著卖,才两块钱,我想你一定喜欢,闻闻香不香。'我急不及待的打开了,一闻,并不香,我没敢说,我说:'爸,放在冰箱冰一冰就香了。'可是在冰箱里冰了好久也不香,那是假的呀!爸爸两块钱买了一个瓶子,瓶里装的是茶。爸说:'不香。'我记得我还一直说:'香味走了。'家明,这是我第一瓶香水的故事。〃她在微笑,但是眼泪一直淌下来,她很坚决的:〃我爱我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哭了。
  小燕说:〃可是没有分别,家明,我爱他。我用功读书。我考了奖学金,我发誓等我回家,爸要退休。我们可以买最好的'香水',把它冰在冰箱里,然后批评它不香。我拼死命的工作,假期在律师楼里做书记,家明,可是我骄傲,别人是千金小姐,收汇票的,我不在乎,我不妒忌,我有一个爱我的爹。他爱我。我可以令全世界的人失望,我不能叫他不高兴。我们家是最穷的,最普通的,我与弟弟小时候见了巧克力如苍蝇见血一般,但是爸爸爱我,这不普通。他们都忘了,都忘了,他们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忘了。我记得,我要做一个法科学生。
  〃我记得那一小瓶'香水'。我记得。〃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把她的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有时候我寂寞了,我只想找一个人,告诉他这样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或者他会取笑我,或者他会同情我,都不重要,只要他懂得,他明白就可以了,你是明白的,家明,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可是我以前见到你,只会说废话。〃她说,〃现在是没有机会了。〃她流泪。
  〃自然是有机会的。〃我说,〃这自然是有的。〃
  〃我要走了,他们还在那边等我。〃
  〃不不,你今天不过去,你今天要告诉我这些事,因为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小燕看著我,〃你有什么话要说的?你是大好青年,书中自有黄金屋,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有什么话要说?〃她有点醉了,眼圈红红的,就像那个晚上,四姊妨那般。
  我说:〃我真有话跟你说、你听,你听我的。〃我才喝了一个品脱,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真爱哭,你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她温柔的说,〃我听你讲就是了。〃
  我说:〃我要说给你听,我要说——〃
  〃慢慢的说。〃她安慰我。
  我用酒把眼泪逼了下去。
  我说:〃我很小的时候,很小很小,大约八岁吧,父母上了街,弟弟早已睡了,弟弟比我小两岁,他睡了,我独自在母亲的衣车上面画地图,你知道有种缝衣车,机器放下去,就跟桌面一样的。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铅笔画一张日本地图,那张地图是怎么样子的,我还记得。忽然弟弟醒来,要妈妈,妈妈一向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一直气他,见他吵,便走过去狠狠给他一记耳光,照平常、他该跳起跟我拼命的、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用被子覆住脸,睡了。我拿起我的颜色笔,手在抖,我只有七八岁,我永远没有忘记。我没敢问他,他现在已是皇家工程师了,我要把这告诉你……〃
  〃再说多一点。〃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妈妈,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为了省一角钱,走半小时送饭与我弟弟吃,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赶来赶去,为了什么?为什么?养出我们这么一班人来,为什么?如今恐怕她还是走著路去买菜吧,毫无疑问,然而她的媳妇们都坐在汽车里,有空还讥笑她一番,我母亲,我不再怨她了,一辈子就完了,一个人只能活一次,我们并没有立一合约要被养下来,但母亲是母亲。我们都是为他们活著,是不是?浪费了的生命,一代一代浪费著。〃
  小燕哭了,我们拥在一起。
  她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
  我微笑,〃谁要听?我喜欢人家以为我是百万富翁之子。〃
  她偷偷的说道:〃也有很多人当我是千金小姐。〃  〃你根本是。我有时很为你骄傲,法律不容易读。〃
  〃真的?〃她喜问。
  〃真的。〃我点点头。
  〃我会用功。〃她说。
  我问:〃我们走吧?〃
  〃哪里?〃
  〃到我的宿舍去,很暖,很舒服。〃我说,〃我还剩了两只香蕉。〃
  〃呵,我最喜欢吃香蕉了!〃她说。
  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我们说了很多话,我们不停地说起幼时的事,心里面的怨气消了,结果都笑了。她是另外的一个人,她绝对不是四姊。我从来不把她当四姊的替身,她是她,我一向喜欢她、但是我不能爱她,我的爱像存款一般,早已经花光了,一点不剩了,再也变不出来了,都用在四姊身上了。
  她没有走。我们在一张小床里睡了一夜。
  幸亏被子够大,暖气很好,早上我看到她一手放在被外,脖子上有两条金链子,一条是赤金的、下面一个圆圆的坠子,上面刻著图案纹,写著〃花好月圆〃四个字,另一条是意大利九K金,很特别的花纹,悬只珍珠十字架,这么两样东西拼在一起,想不出所以然。
  后来她说:〃那'花好月圆'是别人送的,所以挂著。〃
  我心里想,每人有每人的一段云。
  那日我给她喝牛奶的时候,我问她:〃喂。你还有多久毕业?〃
  〃两三年。〃她答。
  〃快点可不可以?〃我问。
  〃什么意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什么意思?我今年写好论文要走了,你拖著我怎么办?〃
  〃我怎么拖你?〃她反问。
  〃我们要结婚了,难道你在英国,我在香港?有这样的夫妻?〃
  〃谁跟你结婚?〃她放下杯子。
  〃你呀,你在这里躺过了,还不嫁,你还想到什么地方去混?〃我问她。
  〃这么嫁?〃她问我。
  〃为什么不可以?你要穿,我负担得起,不过不能穿紫韶,你要住,我也租得起房子,你要开车,我买架小迷车你开,怎么样?嫁了算啦,我大大小小,也是博土哪,也不辱没你啦。〃我说。
  〃你父母呢?〃她问。
  〃我父母?有什么办法,我妈妈只好继续步行去买菜。〃
  〃那不公平。〃
  〃噢唷,这天下不公平的事多著呢,你看开一点,别念了三两载法律就想替天行道了。喂,你父母呢?〃
  〃我喜欢的,他们没问题。〃
  〃订婚吧。一下了我出去买个花,跪一跪,就算了。我银行里还有几百镑,买只芝麻绿豆的宝石戒子好不好?〃
  她看著我。
  我指著她,〃想什么,我全知道,告诉你,不是为了四姊。〃
  〃她终是你心目中最难忘的女人。〃
  〃是呀。〃我笑,一天写一篇小说,投稿到读者文摘——我最难忘的人——〃
  〃去你的!〃
  结婚就是这样便可以了。结婚想久了是不可以的,想久了可怕,老实说,我又不是公子哥儿,小燕配我,我还真算幸运,她有她的好处。
  毕业之后,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小大学里做助教,那份薪水不稀奇,拿经验为上,将来别处出路也好点。
  至于父母们一向不说什么。但凡没有大把钞票的父母,聪明点还是闭上嘴巴好点。有钞票的父母呢,也且别乐,子女听的不是父母,是花花绿绿的银纸,一般的悲哀。我与小燕极不喜欢小孩子,我们可能一辈子不养孩子,养来干什么?又不会生出一个爱因斯坦来,人口已经爆炸了,省省吧,数十年来喜怒哀乐,何苦害一条生命?我们订了婚之后,住在一起,一层很漂亮的小房子,月租十二镑。两个人过得很舒服。找到工作之后,便去注册处签字。什么也没有,咱们没有做戏的本钱。她穿了一件米色的衬衫,米色长裤,一顶很好看的帽子。我呢,也就是老样子。照片都不拍,拍来干么?有人一年拍三次结婚照片,我觉得小燕跟我蛮合心意。
  后来我们没见过四姊。但是我们都把她记得牢牢的。
  要去找她,还是容易的。除非她回了香港,即便她回了香港,要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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