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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起
在进宫近半年后的今天,我终于觉悟了什么我的他,我的良人,那都是年轻女子的痴梦。无论是武将,妃子,还是男人,女人,在这一场场的欢爱背后,是一桩桩不对等的关系,而在那之上,建起的仅仅是一个权力的故事。
君王永远都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尤其是我的这一个君王,他胸怀的是天下,面前这盘棋是一步也不能逃脱了控制的。每一步他都算得恰恰好,容不得我半分犹豫。
我起身,行礼,道“臣妾这舞只是幼时跟府里的乐伎胡乱学的,哪里登得了大雅之堂,更不要说和这使节大人特意献上的舞蹈。既然是君臣同乐,臣妾也就现丑了,只为大家助兴而已。”其实我并未曾注意场中的歌舞,我不知道胡女们跳得如何,我也不介意自己跳得如何,无论如何都是被人耻笑了去了。
我看见父亲的脸似乎突然间老迈了许多,是啊!女儿何曾被迫着在众人面前献舞,女儿只有在父亲寿辰的时候,倚着父亲一边的肩膀说:“爹爹,女儿要跳新学的胡舞给你看。”这是做女儿和做女人的差别吗,还是我没有找到那另一边可供栖息的肩膀?
我离席,漫步走进筵席中间的那块空场,突厥女子们刚刚舞过的地方。心想,今天这身衣裳可不就是用来舞上一曲的吗。
突厥使臣奏请道:“让我国的乐师为娘娘配乐吧!”看着他藏在浓密胡须下狡黠的笑意,我想他定是认为我的胡舞不过邯郸学步罢了,配上他们的音乐,我必会方寸大失,乱了章法。你们回去后,可以此为笑谈,说出使天朝,折辱了他们的娘娘。可这最后一点尊严,我想还是留给我吧。我的舞是和西域流浪来得舞娘学的,跳来也许不如那些高鼻深目的女子美艳性感,却自有一番新意,恐怕你不敢说我跳得不美。
乐起,舞起,我的人也翩然而起。除了乐声,整个御花园里一片寂静,静得就如同日后的冷宫。可是我当时跳得好热,我一圈圈的旋着,上下翻飞着,长裙摆了起来,衣袖也滑了下去,宽宽的衣领托出我心中想要往外蓬勃的怒意。是你叫我跳的,既然你不介意,那就让全天下人都来看吧。我瞥见我的金不摇闪着一道弧光飞了出去,我看见我的黑发密布在我周围的空间,遮住了我的眼睛,发丝一根根杨在风中,我就那样妖冶的舞着,音乐没有停,我也没有停。
我失去了对所有东西的感知,耳中只有那跌宕起伏,铮铮不绝的乐声,还有那耳旁垂下的明月当砸痛了我的脸颊。我的气息越来越急促,我的脸越来越烫,我迷醉在这乐声里,似乎这节奏,似乎这不停的旋转会随着这风把我托起,送我离开这恼人的一切,让我再回到我来时的家园。
忽然,他说话了,他说“好了!爱妃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我急速的停了下来,我没有抬头看任何人,只答了一声是就往后宫的方向走去,离开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父亲急促的咳嗽声,我的心在那一霎那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碎了一地。我再也回不去来时的路了,幼时的欢乐和迷梦都结束了。我再不是父亲捧在手心的明珠,我只是后宫的一个女人,君王身后无数女人中的一个。
后来,伺候在我身侧的宫女小招对我说:“娘娘,你不知当时你有多美,就好像飘在空中的一朵桃花,又好像神女下凡一样。这全场的人啊,都呆了。那些什么将军啊,王爷啊,好久都没回过神来。那个突厥使臣激动地话都说不全了,啊,什么竟不曾想天朝的人这各式的舞都跳得如至化境,什么天朝地大物博,奇人辈出,什么皇上艳福无边都来了,直到他旁边接待的礼部官员拉了他,才算住了嘴。娘娘,你没看到皇后和贵妃娘娘的那张脸。娘娘,您跳得时候,皇上一眼都没挪开呢!娘娘,想不到你舞跳得如此……”。“好了,小招,下去吧,让我歇会儿,我累了。”
我闭着眼睛;想: 从此,祸事无穷。
等
听着远处响起了追念先帝的钟声,想着经过的那一场繁华;那一场舞。舞里跳的是我的怨,我的怒,我的悲,我的不甘。可毕竟年轻,现在想来,仍艳艳的好似一场梦。
舞起,舞落。那一场喧嚣之后,胡舞在宫里变得很盛行。突厥舞娘被留了下来教习宫中女子各式胡舞。据说,连带教坊、酒肆,烟花柳巷都时时传出那异域的旋律,处处可瞥见那异样的舞姿,民间盛传皇上的宠妃跳的比胡女还好,跳得好比嫡入凡间的仙子。
人起,人落。那一纷杂之后,有几人心弦曾被钩动。太后的生日,皇上的生日,元宵,重阳……宫中盛宴之时,停在我身上的目光多了,有各似各样的。年少轻狂吧!我面上漫不经心,小心翼翼,怕有半步差池,内心深处却有少年人那不好言说的心悸和欣喜。
原本我的天地是何其的大,原本我可以伸出双手,对着生活予取予求。偏在这天大的权势面前,折了我的双翅。不甘愿的,如今虽只是掀起宫中的一角,窥视一下别处的天空,我觉得这是我需要小心藏着的快乐。
我慢慢的伸出手,接了几滴房檐上滚下的雨滴,重重的触在了肿胀开裂的唇上。在这里缺少一切可以滋润人的东西,包括有营养的食物。每个女人的四肢和脸都肿涨着,每当日光隐去,夜幕降临时分,我常想这里的光景真可以比作六道轮回中的饿鬼界了。
宣旨将我罚入冷宫的那一天,他都不曾见我一面,是老太监宣的旨。时至今日,我太了然一切都是一步步行至此种田地的,也是他的意思,便是天大的冤屈,也已无可回天了。何必在这样的时刻,把我藏在心里的最后一点桀骜也抛在他的脚下。我一声也不曾吭,没有喊冤,没有求情,带着水一般的面容,跟在老宫人的身后,我一步步走了进来。走进再也回不了头的地方。
这是我的秘密,毫无价值,也不会有人想来知道的秘密。如果当初我明白冷宫是什么,即使明知无可回天,我会求的,我会抱着他的脚说:皇上啊!我在你的身边五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不是这样歹毒的人;皇上啊!我父对您忠心耿耿,你念他为朝廷一世辛劳吧;皇上啊!那年我是嫉妒子高将军与皇上亲密如斯,故意戏弄他的,我的心里,除了皇上,再也放不下别的了……我会一直求,求到他们把我拖出去再或者皇上将我赐死,都好过今日的结局。
可是,他宠了我这么多年,我以为他纵然是英明神武,也在我的美之前驻了足,我以为他是帮我缓兵一招,等过了我父被贬这个节骨眼上,等皇后、封贵妃不再逼得那么急……他会宣我出去。然而,一等就是九年,一等就是阴阳两隔。而接下来,我就真的只有等待自己的死亡。
父亲小时对我说:人生常有柳暗花明之时,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论成败的。成败?这两个字对冷宫里的女人,对皇宫里的女人,也许是对这整个天下的女人都是一个讥诮吧?也唯有我的父亲才会对着自己的女儿谈成败吧?
女人的成就是相夫教子,而我的成就是等。这一生不曾相夫教子,至少让我占个孝字。
父亲,你爱我如斯,就让我受尽这熬人的每一日,也不曾忘记你教的话,忘了等到最后。
时常,有女人夜里就吊死了。然而我,冷宫再冷,心再冷,我也会在这里坐等天穿。
秦火
大宴群臣及各国使节之后的十余日,除了赏赐给各宫的西域珠宝,皮毛,香瓜等物外,皇上不曾招见过我。再之后,他竟带着突厥献来的美女,还有子高将军住进行宫并一路向南去了。
皇上正值盛年,似乎他在不停的出巡,打猎,亲征……宫里的女人就全变成了会摇头的鱼鹰,看着他走,盼着他回。我已经渐渐学会了如何在宫中打发时光,好在以前和先生学了这么多东西,好在跟在哥哥们身后在外到处乱晃,看了这么多东西,我会做的,我喜欢做的,我想得到做的比这宫里其她的女人多的多。叫奶娘贿赂了宫人,还可以从家里捎来不少我想要的玩意儿和书,所以我颇是自得其乐了一些日子。
三个月后,皇上回宫了。据说还带回个怀着身孕的年轻女子,说是沿路某个秀才家的小姐。我在想,难怪千百年来,这许多人抢破了头,不惜伤了自己手足也要做皇帝。做皇帝多好啊!女人不值钱吗,那也是一条条的命,这成千上万的女人的命就锁在这深宫里,可皇上还不稀罕,他要这宫墙外的,以前有王美人,如今又有徐美人,以后还会有许多的美人。做皇帝的,最不缺的不就是美人吗?要占有的不也是美人吗?谁拥有最多最好的,谁就最有权势;谁最有权势,就可拥有更多更好的。
幸亏人可以想,而别人听不到你心中所想,这实在奇妙,绝望之中还留了一丝求生的乐子,喘息的空间。
在他回宫后很多天的一个午后,我翻着偷偷捎进来的一本禁书,据说是始皇帝的一个禁脔写的,写他和始皇帝的过往,还写他和皇后甚至李斯的私情,以及李斯和皇后的不可告人……写得是让人目不暇接,看那言之濯濯,娓娓叙来,倒让你不由得不信。说是此书在他死后流出了宫外,始皇帝竟是为了这才焚书坑儒的(1)。还说这本孤本是盗墓贼在巴蜀之地一个什么叫丰都的地方从一个秦朝古墓里带出来的。信与不信,我们又如何判断。写进史书里的能有几分是真,稗官野史里的又会有多少是真,可信的有时往往却是首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儿歌,又或是修筑城墙时夹进去的一枚铜板……
我正看的目瞪口呆处,门外一阵喧闹。
“皇上驾到……”
慌得我手足无措,慌乱中只来得及把书塞进了枕下。这些时日过的混混噩噩,也不曾梳洗打扮。我就这样素着脸面了圣。
“爱妃怎么看都是个美人,可这样披头散发,想是不原见到朕吗?”
他再次搂我在怀的时候,我有些晕晕然,不知是还在想那书中所说之事,还是他的气息离我太近。我竟问了他一句:“胡女可好?徐美人可好?”他薄唇上翘,勾起我的下巴,浅笑道:“朕以为,你从不会说这种话的。”他没有说:“朕以为你是从不会妒忌的。”
这是因为后宫的女人都妒忌,至多是聪明的缄口不言,心里却早恨得天崩地裂。这是我们在这里必修的功课,或者说是这功课日日磨着我们的心智,我们的青春。
洒脱的,温厚的,聪明的,寡情的……无论你百样的个性,也无论你对着君王是怎样的心思,爱亦或是不爱,都全然不重要。在这宫里,他是我们唯一可能触及到的男人,没有他的眼光,任你是幽兰牡丹,无限光华,都是如临深渊。做一世人,谁愿意缩在旮旯,让红颜守了空城。即使不将他放在心上,难道也不将自己放在心上吗?所以左右是个无从选择。或迟或早,你的目光就会随着这个男人来来去去,祈求他看上你一眼,祈求他让这宫里的人,兴许还有宫外的人知道有你这样的一个女子曾在这里走过,活过。
注:
(1) 信息来源:某网上名人的原创小说。几年前在四川丰都大坝搬迁前,曾进行过大量考古发掘,在一秦朝古墓中有重大发现,内有自传体文献一部,但未被允许公开。本文内容为此文献概要。
另,本文为小说,作者对此相关内容不予负责。
求
光阴荏苒,可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桎梏。唯有做梦的时候,是种解脱,因为除了噩梦,还会有迷梦,美梦和春梦。梦里还会有过往所有的温情和璇旎。但每每午夜梦回之时,却是最最痛如锥心的时候。
听奶娘说,父亲被贬,离开京城往岭南去是那一年的六月,正是伏暑的天气,竟无故的狂风大起,大半个时辰,天上落下无数的冰团,大者有如鸡蛋大小。听老人说这都是天有异象,若不是有冤屈,就是要有劫难。
说的不错,是父亲的冤屈,是我的劫难。
在这长长的岁月里,在这座帝国中央的偏远一角,偶尔可以听见墙外的歌舞升平,听着不同的鼓乐钟磬之声,你就可以知道这是皇上出巡,这是庆祝寿辰,这是皇子大婚……这个时候,你可以看到一双双枯涩的眼睛望向墙外,望向不可知的地方,眼里似能射出箭来。
心似乎沉浸在最深的苦井之底,然而拥有的身体依然是如此年轻。所以我便会时常思念唯一和我纠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