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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好个秋
重煦二十七年,始修本朝国史,出乎宫中众人意料之外,大人竟被列入《国史·佞幸传》一节。
将大人编入《佞幸传》的人是郑桐实。此人一向甚得大人好感,为大人一手提拔。我不曾料到,他也会与外边的人一样,看待大人。
皇城内外,高墙深锁,亦是两重世界。
宫中人大多了解大人为人,他没有什么架子,对谁都是温温和和的,笑脸相迎,是个道地的好人。
因镇守安州城有功,因而封爵为“燕国公”。大人也曾为中略的首席宰相,任中书令兼侍中之职,为国为民做了很多好事,这些英伟的事迹也曾众人争相传唱过。
可是后来因为意外,大人的腿残了。大宁律令,身残之人不得为官,大人辞官了。时光流逝,大人的功劳,被很多人忘了。而大人的另一重身份,渐渐浮出了水面。
即使,那依然是个秘密。虽然,这个秘密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所服侍的大人,曾经的中书令谢默君阳,为当今天子的爱人。
我不以为那是罪,大人与陛下之间的事,我见,只觉得美好。但外人不这么认为,我也经常出宫,我也知道一些达官显贵对大人的评价。
以色媚主,祸害!
听到这些每次我总是很恼,回来告诉大人,大人从来都是笑笑就罢。我急了的时候,大人温和的目光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那散着浅浅的睿智与轻松的目光温和的看着我,大人微微地冲着我笑。看到那样宽容的目光,我明白大人不需要我做什么。
但我并不懂得大人为何这般对郑桐实宽容,这人太不知感恩,太不知辨别是非。他怎么能够将大人列入《国史·佞幸传》。
大人能算是佞臣吗?
虽然辞官多年,但大人功在社稷,无论如何也不该接受这样的待遇,我愤愤不平。就说安州城一役,大人就已是青史留芳,又怎会是佞臣?
我不平,急忙忙地告知大人这事。大人听后虽然惊讶,却只是一笑作罢。他不介意,我这忠心的侍从倒是急得团团转。
明白这些年大人对自己的事越发看淡了,但也不能连自己身后的名声都不顾了吧!心急之下,我决定把这事抖给陛下听。
陛下得知消息的渠道远没有我们来得快来得广,国史草样那时未到陛下手上,而听到这消息后的陛下,正如我所料。
得知此事陛下异常恼火,很快我见陛下赶来,我见他在大人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不停挥舞着拳头,严肃的面容上写满“气愤”二字。
“君阳你若是佞臣,那朕是什么,宠幸佞臣的昏君吗?”
眼里隐隐可见火花的影子,显然陛下气得不轻!而大人依然是平素老僧入定的样子,靠在床上静静翻着他的书,却对陛下的举动不闻不问。
见大人如此,陛下也发不得火。半晌之后,也只是气闷的在大人身边坐下,揽着大人的肩,言语气急败坏。
“敢对朕的行为大放厥词,这小子按律当绞。杀一儆百,朕看还有谁敢说三道四。”
陛下那时的声音很轻,闻言大人只是微笑。
“众口悠悠,陛下打算如何堵?绞了郑拾遗,下一位国史编修依然如此写,陛下又当如何?”
清冷的声音传来,抬头,见到的便是大人的眼睛。蓝色的眼睛看向陛下的时候也依然是静静的,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而那声音就象冷泉,可以浇息一切的热情。
陛下一怔,大概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当下也只是负气的回答,他的表情有些埋怨,也很恼。
“当如何,还当如何!再这么写,就再绞,直到绞到不这么写为止。”
瞧着面前横竖怎么瞧都是气愤的脸,大人似乎也有些吃不消。幽蓝色的眼瞳静静地看着陛下半晌,见他一脸倔强,大人放下了书,双手按摩着陛下的鬓角,低声道。
“陛下忘记‘齐太史公书曰’这个故事吗?”
闻言,陛下默然,最终也只是,默然而已。
中原春秋时期,齐国权臣崔杼弑了他的国君齐庄公,齐太史公为此事书曰“崔杼弑庄公”,崔杼杀太史公。太史公弟弟依然在史书上记载“崔杼弑庄公”,崔杼又杀之,而太史公最小的弟弟依然如此写的时候,崔杼也是无可奈何了。
崔杼是大人物,陛下的权力也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可还是有很多的事情,似乎连他们都无法掌控。
但我不解,不解大人为何能够对此事如此淡泊。
上青史,自是想求万古留芳,大人为什么一点也不在意。
“浮名有何用,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大丈夫为人处世,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就够了。”
对我的疑惑,大人如此做答。见我依然不解,他也只是淡淡微笑。
“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很多事,不会再介怀,很多事,也都看淡了。”
我依然不解,也许我太过年轻。但我不能再问,因为大人已经面露倦容,我不能打搅他的休息。
大人的身体素来不好,总是生病,病得多了,我们也习以为常。只是见到他痛苦的模样,心里总是很酸楚。
我时常见他咳嗽,有时雪白的锦帕上会露出点点鲜红,时常见他痛得在床榻之上打滚,他也还是象旧时一样,低烧不断,可这些,没有人能帮他的忙。我们只能看到大人一个人痛苦地挣扎着挣扎着,在一场又一场的梦魇里昏沉。
但即便如此,他也总是微笑着看着众人。
慈蔼的笑颜如春风,看着,心里总会觉得轻松。虽然我知道,大人的身体太差了,他实际上,没有一刻轻松过。
太医们都说,大人最需要休息。而他总是不肯让自己闲着,有空的时候,就教我读书。有时大人也去看三个人,我时常推着大人的轮椅到东宫去,隔着花丛远远看着太子——原先的冥皇子,还有坐在太子身边的两个青年。见到他们,大人时常微笑。
太子是大人的学生,而那两个青年我也认识,一个叫做“谢寻”,听说是大人的侄子,而另一个孩子——
是大人的亲生儿子。
我从未见过谢庭来看大人,纵然,大人是他的父亲。
觉得奇怪,问梁公公,梁公公只是叹息,说谢庭无法理解大人与陛下的事。
而大人亦不肯妥协,他们父子之间,便渐渐淡了。
我不知道大人怎么想,可有时看到大人望着那三个人出神的样子,我总是感觉到悲伤。人人都说大人是这世上拥有最多的人,可没多少人知道,他的生活那样寂寞。
大人很关心那三个人的事情,但大人最关心的,似乎还是陛下。而他最开心的时候,是陛下放朝归来的时候。
虽然,他从来不去门口接陛下。但听到陛下脚步声近了,大人总会微笑,幽蓝色眼睛那时看去,有淡淡的光彩闪动。
如今的大人,闲暇时总爱抄写佛经。他说他想为陛下积福,他也想为他所认识的人积福。大人抄经总是偷偷摸摸的,因为陛下总不许他这么做,大人的身体不好,经不得劳累。
可是陛下不在的时候,大人每日都抄写佛经,很少间断。
受陛下所托,照顾大人,我总不愿意他太过疲累,也总是劝,可他总是笑着对我眨眼,小声的说他想为陛下做一点事,即使只是为他抄写佛经也好。
那时的大人,脸上的微笑淡淡而从容,就象平时的他,可我觉得那时的他,笑容很明亮。
对着那样一张,真诚的面容,我竟什么都不忍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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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煦三十三年的清明,陛下带大人前去郊外踏青。
此时的大人,鬓边已染上了一层白霜,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每次生病,总是病很久。
陛下本不欲带他出宫,那次大人却反常的固执己见。
到了春光明媚的曲江池,大人却只是盯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出神的看,陛下见他如此,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的目光里,有一丝的心痛。
而远方的那人我认识,他叫做“谢旭”,是大人的侄子。
他们目光相对的时候,大人瞧着他的面容微笑,而那人见到大人,却是楞楞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喜悦,还有放心。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放心,我不知道大人是否是为了让他放心,才特地走这一趟。虽然大人出来的理由,说是曲江的风景向来美好,他很喜欢。而在见谢旭之前,大人拍拍自己的脸,才拍出了点血色,那时他看起来,才象个健康的人。
而其实,我知道,每一天大人都只是在硬撑着。只是为了让陛下放心,他才努力的让自己表现的好一些,可是陛下不在的时候,大人总是吐血。
大口大口地吐血,连他的白衣,都沾上了斑斑的血迹,总是要换。看到自己吐的血,大人脸色很迷惘,他有时静静地看着窗外,不住的叹气。而当我们担心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却总是微笑。
而当陛下在的时候,大人也总是笑着面对着他。
夜晚陛下睡得熟了,大人半夜却总是不眠,有时因为疼痛,有时因为睡不着。这些年,对他来说,连好眠一觉都成了奢侈,这样的时候,大人静静地看着陛下,他的唇边有一丝淡淡的笑意,而他凝视陛下的目光,温柔的让人醉。
这样的身体出行,实在太勉强了,从曲江池回宫当天晚上,大人就病了。大人得风寒之症我们也已习惯,可这次他的病情却急转直下。
半个月高烧不退,大人病得连神智都不清醒。陛下照旧守在他的身边,沉默地看着太医们,徒劳无功的努力。陛下的手总是握着大人的手,而在恍惚的时候,我总觉得,其实是大人,在握着陛下的手。
而烧退之后,大人却变了。虽然依然是平常那样微笑的面容,却已经谁也不认得,谁也不记得,成日在他身边服侍的我也不认识,也不认得陛下。
微蓝色的温暖光华在那双如春水一般的眼瞳里,流转着。
其实,谁他也不认得了。
那段时间,陛下为大人的病想尽了一切的办法。
太医们成日提心吊胆,而陛下日日咆哮,但他从来不在大人的卧房里怒吼。而后谢寻来了,谢庭来了,太子也来了,可大人谁都不认识,即便那是他最亲的人,即使那是他的儿子,他的学生,可他依然谁也不认识。虽然那张为大家所熟悉的面庞上,依然有着淡淡而从容的笑意,但他的眼神却没有焦距,也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于是那时候大人的世界,就只剩下陛下一个人。
其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退烧之后的大人,胆子变得很小,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吓到他,而他尤其怕见到类似于针的东西,见到,面色就会变得苍白。有时说话声音大了一点,会吓到他,当人对着他说话的时候,动作大了些,也会吓到他。
他已经谁也不记得了,可他嘴里总喃喃地说着一个名字。
玄昱!
大人总是自语,玄昱玄昱怎么样了,玄昱玄昱在哪里,听到这两个字的陛下总是微笑地把大人搂在怀里,额头对着额头,轻轻说着。
“我在这里啊!君阳。”
陛下在大人面前总是忘了身为君王的自称,他总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