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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啊!君阳。”
陛下在大人面前总是忘了身为君王的自称,他总不说“朕”,而称“我”。大人幽蓝色美丽眼瞳看了他半晌,也有时,会对陛下泛出一抹笑,象个天真的孩子,怯生生地对陛下笑。
陛下名“炫”,字“玄昱”。
可是大人虽然嘴里叫着陛下的名字,只叫着陛下一个人名字的时候,他也并不认识陛下。就算陛下站在他的身旁,可大人看着陛下的时候,依然认不出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大人经常叫着陛下的字,象无知的稚子,即使不认得人,也总是寻找着陛下的踪影。陛下身为皇帝,总有许多政务要处理,而他上朝的时候,不在的时候,我就推着轮椅,和大人一起满宫寻找陛下的身影,虽然,大人并不认识他一心念着的人是谁。
因为不认得任何人,所以大人也找不着陛下,渐渐的大人开始有些明白,他说陛下有很多事要做,所以自己要等待。
玄昱是皇帝,有很多事很多事要做,一定很忙。所以阿默等着他就好!
有一天,大人这么对我说,大而深幽的眼睛里有光华闪烁,象个孩子,似乎在等着我的夸奖,又似乎在等我赞同他的意见。
我能说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说,只是点头微笑而已。于是大人便总是缠着我,让我带他到南熏殿外的石阶上坐着等,等陛下下朝,或是回宫,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晚上。
日复一日,每日皆是如此。
可是他并不知道,每天有陪在他身边的人,有时不是我,而是陛下。陛下回来看到大人的时候,往往就陪在神智不清的大人的身边,一边批阅着大臣们上的奏章,一边处理国事,也和大人一起,等待着一个虚幻的身影。
而陛下看向大人的眼神,没有过一次不耐烦。
不认识人了的大人,现在很爱说话,不若以前,那样温柔地沉默。
他总爱说些以前的事,他说陛下很爱亲他,老是害得他羞红脸;他说陛下奸诈狡猾,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糕点,陛下怎么也不肯吃一口,浪费他的心意;他说陛下其实很温柔,每次他生病的时候,陛下总在他的身边陪他,给他说故事,虽然那些故事一点也不好听……
听到这样的话语,陛下总是笑,有时苦笑,有时微笑,也有时会叹气,喃喃说道,怎么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君阳你也记得那么清楚,还老是说我小心眼……
说是这么说,但陛下每次听完,都会拍拍大人的肩,笑容很和煦。而那样的时候,大人的眼神会在瞬间亮了起来。
大人说的,其实都是宫闱中的秘密,泄露该是有罪的,而这样的时候陛下总是叫宫人们下去,只有我与梁公公在殿内服侍。这时,我总见陛下抱起象个孩子般笑得开怀的大人,只是微笑着,一语不发。
有时,我见他们的双手交握在一切,见到他们脸上的笑容,象春风一样,淡淡的笑颜。我虽然不解情的滋味,却淡淡的有种心动。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也许,这就是世人所传诵的爱情。
日子久了,慢慢地大人开始认识陛下了,于是他不爱再缠着我。陛下在宫里的时候,他总爱赖在陛下的怀里,不见陛下时就喊陛下的名字。而陛下说什么,大人都会听,很努力地去做,很认真的去做,就仿佛一个刚懂事的孩子。
当陛下要走的时候,大人总是很不舍,也不说什么,就是拉着陛下的衣角,静静地看着他。幽蓝色的眼睛里看上去总好象,有着可疑的亮光浮动,细看又什么也没有。陛下那时总是很无奈,拍拍大人的肩膀,小声在大人耳边哄着,到最后大人就乖乖地低下头。
小小声的,小小声的,大人那时很认真的竖起小指头,对陛下说道。
“今天一定要早些回来呀!”
陛下的笑容,真的很温柔,在他和大人用小指头打勾的时候,陛下看着大人,其实黯然神伤,但他不让大人发觉。因为当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大人会发现的,虽然他什么人基本都不认得,对人的反应却很敏感。尤其是陛下的心情,一丝的变化,都逃不过大人的眼睛。
但陛下还是有伤感的时候。
一次陛下着了风寒,太医严密叮嘱我们,定时为陛下更换额上降热的冰枕。而当夜里我们要为陛下换冰枕的时候,大人却不肯让我们换。他紧紧地抱着陛下,蓝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们,似乎怕我们对陛下不利。
我们又怎么会对陛下不利呢?
怎么劝大人他都不听,只是固执地抱着陛下,后来我没有办法,只能让内侍们架开坐在陛下身边的大人,一直守在陛下身边的大人。
给陛下重新换了冰枕,回头的时候我看到大人死死的,抱着怀里的那块滴水的冰枕,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陛下。而他不能动,他没有办法走路,大人的足已经废了,而他的身体已经衰弱到,即使连爬都没有力气的地步。他只是看着陛下昏迷的身影,又看看自己怀里的冰枕,无奈地看着又看着,幽蓝色的眼里,那时真有水光浮动,却没有落。
他小声的小声的对自己说。
“阿默不要哭,要哭玄昱会担心,阿默不要玄昱担心。”
突然我很心酸,看到大人只能用渴望的眼神看着陛下,小声的小声的只能对自己说话,我很心酸。
而大人的眼神很无助。
但我不知道大人在想什么,他怀里那块冰枕已经没有用,也快化了,为什么大人不肯让我拿下来,他的衣服都湿了……
我知道大人想到陛下身边,可是我不能,陛下的安危干系太大。我不能让大人妨碍太医为陛下治病,妨碍我们照料陛下。
夜深的时候陛下醒了,而他刚醒来就找大人。那时大人正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发呆,而他手上的冰枕已经化了。
陛下自己披了外袍便下了床,他走到大人的身边,问大人在做什么。
面前的大人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低低的,充满着困惑与不解。
我明明就把那个东西抱在了怀里,为什么它会不见了呢?玄昱要用的,现在竟然不见了,竟然不见了……
见大人如此,陛下疑惑的眼神瞟向我,我低声的告诉陛下发生的事情。陛下看看大人湿了大半身的衣服,再看看大人认真的脸庞,那怯生生的眼神,一脸做错事的神情,看着陛下很愧疚的神情,我看见陛下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他抱起了大人,那时陛下搂着大人,无声的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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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过了一半,大人的病依然毫无起色,除了陛下,他依然谁也不认识。
宫里的荷花这时也开了,只除了云阳来的墨荷。传闻中墨荷是极恋故土的花朵,在异地,难开。
宫中的种着很多,经年累月不开花的墨荷。在盛开的荷花群中,它们其实不是很显眼。
陛下向来不信邪,即使很多人都说北地不宜种墨荷,陛下依然,年复一年叫人种着。陛下总说,看到墨荷开花,大人会很开怀,而大人开怀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但这些年,宫中墨荷从未开过花。开的,是别种的荷花,也许世俗,但也很美丽。
行走在大如迷宫般的宫中走道上,有水的地方,我便能见到盛开的荷花。
大人喜欢荷花,有空的时候,陛下便带神智不清的大人去看荷花。
远远看去,大人素白的衣摆在风中飘起,有种飘逸的气息。面对开得正热闹的荷花,要是以往,大人会很开心,总是微笑地看着那一池的花朵。而如今,他的神色没有一点点的反应,大人的反应自高热后就变得很慢,待他就如待一个孩子,需要有很好的耐心。太医说连续不断的高热,对大人的脑子有损伤,也许,他只能这样了。
看着荷花,如孩子一样迷惘的眼睛看着陛下,大人态度怯生生的。而陛下脸上并无不耐,鼓励的对他点点头,手握着大人的手,拨着水,摸着一朵又一朵盛开的荷花。瞧见大人的脸上,有笑意露出的时候,陛下也是一脸的幸福。
宫里的人常常能看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在宫中最大的龙池畔,面对满湖的荷花和天边淡淡的红霞,有两个人互相依偎的身影。
大人变得很依赖陛下,如孩童般纯真的笑颜上,那双蓝色的眼瞳,只能看进陛下一个人。他也认得我,但有时也不认得,只有陛下,大人没有错认过。
先前我以为比起陛下,大人也许爱的要少些,后来才知道其实大人只是把一切埋进心底。如果不是有着那么深刻的爱情,记忆不会这样长久,在忘记一切的时候,脑海中依然有着那个人的影子。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而大人病情并无好转的迹象。大人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糟,他吐血的情形也依旧,替他遮掩的人换成了我,我想大人不会希望,陛下见他如此。唯一改善的,是大人的睡眠,夜晚,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而陛下不再对太医们怒吼,也不再面露忧愁,现在每日都是陛下为大人把脉开方,而在大人熟睡的时候——
他总是不眠,看着大人甜甜的睡容,象从前的大人一样。
陛下总是小声对熟睡的大人说着话。
其实这样也挺好,不知道了,不记得了,便不会有忧愁,只要你不再忧伤,即使这样一辈子,我也认了。
我们曾约好,一生一世。
我不弃约,你也不要弃约。
我们一起过完这辈子,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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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总是不合人意,不如意,十之有八九。
夏天过得很快,不知不觉,秋天也来了。大人的路程终于走到了尽头,那天他走了。
不知那是否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早上大人突然醒来,第一句话竟问陛下所在。我抬头,就看见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冲我笑,而他眼里一片清明。
大人似乎恢复了神智,我正想叫太医。可大人却叫住我,又问我陛下去哪里了。我说陛下上早朝去了,大人闻言轻轻叹息。
“我等不到他回来了。”
那时我并不明白大人这句话的意思,对大人清醒我欣喜若狂,又怎么想得到其他。正要叫人端些膳食给大人用,大人却叫我张罗纸笔。
写字的时候大人手有些抖,我想帮忙,他却摇头,说话的声音轻轻的,象是没有多少力气。其实我不确定,那句话,大人是否在对我说。
“这辈子,对自己真正诚实也没几次,就让我自己做吧!”
我不知道他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他只交代我把这封信交给陛下。一会过去,大人说自己累了,想睡,我赶忙放下帐子,他却突然说了声。
“封悦,以后陛下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他!”
吃惊的回头,瞧见是那双微蓝色流转着温暖光华的眼睛。大人的笑颜极诚恳,而我不知道,这是他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日陛下放朝特别晚,午时过后他才回宫。那个时候,大人的躯体已经冷了。
而我们,一直都以为,大人只是睡着了。
午时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浅浅地洒进了殿里,映照着大人和煦的面容那样安详。
许久,不见大人睡得这样好。
其实,我并不想陛下吵醒他,可今天陛下看上去那样高兴,似乎有什么好事发生了。我又觉得,大人还是醒来的好。
现在的大人,只有看到陛下的时候,才会笑得分外开怀。幽蓝色的眼睛里,笑容天真有若稚子,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
象个孩子似的大人,只识得陛下的大人,在我们看来,很幸福,从未有过的,那样的幸福。
可今日陛下说了很久,大人依然未醒。陛下兴高采烈的说着,要带大人去看荷花的时候,大人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早晨大人的醒来,对我,就象是幻梦一场。
无论陛下说什么,大人都象是听不到。以为他睡得太深,陛下想叫醒他,当那张微笑的面容触到大人的额头,陛下脸上的笑意淡淡地僵硬。
当朝的天子,就这么呆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