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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太阳正好,温温暖暖,你可以悠闲地打个哈欠,再干杂七杂八。
司马迁在钓鱼,红渔漂在碧绿的水湾中,载沉载浮,他安静地宛如坐化,静看这片水湾。
“要是天天能这样悠闲就好了。”唐都微微把渔漂拎起,空的,又放下。
风也静下来,渔铃轻微地发出叮声,他们依旧坐在青草地上,等那一条条傻鱼儿咬钩。他们已经钓了一天鱼,收获颇丰。
“陛下——很器重你啊,商人出入长安也再不要扣押钱财做保金了,连对待那些无术方士也不像以前器重。子长,你真是交好运。”唐都慢慢说。
司马迁没有说话。
“十年了,今年已是我做候补编修的第十个年头,一事无成,再等下去,更是遥遥无期……”
司马迁站起来,收起渔竿,捞起渔篓,“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唐都沉默半晌,“子长,我与你共事七年,不是不得已,我不会求你。”
“陛下不是个可以被我这种小人物左右的人。”司马迁的面色在夕阳的红润里反而显示青白,“就算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只以为我是推脱,但我确实没有能力帮你达成心愿。”
回去的一路,唐都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一路,只有蹦蹦跳跳的鱼儿才有一点活力。
新酒味道如往年,好酒。
把鱼给了伙计下菜,自己坐下来,已经举杯就闷喝下十几杯,总觉得今年的好酒有些发苦,该是自己的舌头出了毛病。该是自己做人出了毛病,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成为大汉朝最遭人唾骂的小文官了。这到底是谁给谁惹来的麻烦?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人物呢?
不知什么时候,再抬头时,对面就坐了个青年。清秀俊朗,似曾相识,笑得凌厉。
“子长,当年谁又能料到今日我会落魄至此,你却富贵逼人?”
——“一生一世如浮云,你守了两年帝陵,还剩多少棱角没有磨平?”他看着面前挺拔青年,就像在看一颗永不满足的躁动心灵,这个野心勃勃的青年,一直孜孜以求的又是什么呢?
“我要从你、从兄长、从韩嫣、从你们每一个手里,夺得刘彻。”
刘彻……他真大胆,而他,真吃香。
“你口中的这个人他不在我们任何一个手上,你怎么夺?”他好奇,摇着空荡荡的酒瓶,微醺,唤店家再上好酒。
青年冷冷看他,不无狠毒之意,再更早以前,他一句话得罪他,他就与他结下难解怨恨,只是一个小文官,凭什么嘲笑他嘲笑大哥!但怎么也没想到,教训不成反助他上青天,怎么也想不到自那晚陛下便迷上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到底面前这个满嘴酒气、穷酸迂腐、满街上一挑就一大把的人有什么值得皇帝留恋?
“贱货。”一碗酒全都直直泼洒到对面人脸上,霍光看他狼狈丑态,笑得舒心自得,在做出种种害人事情时,霍光的特色就在于他时时能保持清秀无害。事隔两年,他不会放过他。他细细眯了眼睛,怜悯一样道:“我猜你定不知道,陛下他在人后怎样说你。”
一脸的湿漉,众目睽睽,垂下眼,已经非常疲惫了。连自嘲的笑都再挤不出。
但还是,想自嘲。
——一地清晖,月亮圆得圆满。今晚的月亮,很美。留恋于这种美好,他搬把小椅子,坐在自家小院里,举杯邀明月,对饮无处寻。书堆砌得越来越多,能挤下的空间就越来越少,好在只有他一人独享这空间。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独享无拘无束自由空间都成奢求?只记得,很早之前他是自由和清白的,只是突然一杯酒一个夜晚一场错误改变了一切。只记得,很早很早之前他就丢掉了一盒胭脂,已经被重重地踩在了脚底。他是不配拥有那盒胭脂的,不然她怎会再也不见?
“子长……”
他酒醉,迂腐,平凡,只是小小文官,他睁开眼睛,看见是她,云一样的妆容,微微冷,像天边那颗孤独清冷的星,她的香味是最甜美的花儿,他嗅着,傻傻得像条大笨狗,终于安心了,有点小小的怪她,小声:“我昨日数了数,真的已经存够五万贯钱了,我——你、你若愿意……你也可以不愿意,我都会给你赎身!你若愿意——”再不好意思说下去,他从小椅子上站起来,含情默默牵着她小手,醉得七摇八晃的步子终于迈进自己小屋子,他握着她手,她没有抽回。
他重重打着酒嗝,糊里糊涂摸着柜子箱子,她静静看他表演,有些冷漠、冷漠的艳丽。
柜子箱子纷纷倒下,发出破裂的响声,他全然听不见,只专注摸索着自己想要,竟从顶里面的小柜子里的顶里面的小柜子里摸出了一个盒子,却是个不小的大盒子,红檀香木,雕刻得精美动人。他打开来——
她几乎有一瞬的目眩,当看见盒子里的满满东西,这些白玉簪子、这些流俅脂粉、这些珍珠耳坠、这些馥丽香泽、这些画眉凝脂,不止精美极为动人,她再难以掩饰她的动容,“这都是什么时候……”
他把它重重放她双手里,潇洒说:“都是你的了。”见她愣着,他也不知哪借的胆子,难得豪放恣意一回,扑上前,就捧住了她如花脸颊,失去了小心翼翼,眼睛发亮,非常激动:“你若愿意,就跟我成亲吧!我不会看其他女人一眼的,我不会让你生气的,你可以弹琴可以赏花可以到处玩,我也不会让你做家务,烧菜做饭我都很好很好,你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了——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喜欢我,但就算现在不喜欢,谁又能说你以后就不会喜欢呢!我知道我很无趣,人又迂腐,但你若愿意,就请跟我成亲吧。”
她哪里还说得出什么冷酷讥嘲不屑,只觉得捧住自己脸的双手几乎捏着自己心,只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怎么可以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温柔多情,魅力非凡!她手里所捧的、忽然明白过来、忽然失去了拒绝的力气、忽然明白一代绝色苦苦痴恋究竟为何——
谁又能抵抗得住这样一个人的魅力?虽然无趣但好可爱,虽然迂腐但很忠贞,虽然贫穷但不贪婪,虽然书呆但惊才绝世,虽然拘谨但从不记恨他人,虽然愤世但心忧天下,虽然经常没头没脑但还有一颗赤子之心,虽然这个人板着脸白头发又多骨头又硬,但为什么总在燕好后,记得为她盖好被角?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难以抵抗了。
“云泥之别。”她必须做点抵抗,在男人就要醉醺醺吻到她眼睛时,她已经闭上眼迎接了。
“——这很重要吗?那你来当云,我就是泥巴。”
她提起拳头,轻轻捶了他肋骨一记。
强硬地搂住她腰,纤柔合度的柳腰在此时竟难以抱拢,男人忽视了,稀里糊涂、云里雾里、醉到一塌糊涂,就把她恣意吻着,疯狂地竟把她压倒着,眼睛通红通红,在她的默默温柔面前,心里难受:“沧海,我做了一些错事,知道的人都在笑我,这两年,我、我……一直被大人物当成玩物,但我不觉得自己是低贱的,我想写成那本书,我可以死去,但要让后世的人知道我们今天发生过什么,不要再犯一样的错误,不要再把人命当作不值钱的玩意……”
她静静听着,眼波温柔如水,柔柔推开露出懵懂表情的男人——为他小心翼翼瞄眼自己而刻意挑逗缓慢脱去衣裳,为他小心翼翼探手摸摸自己颈肩黑发而一扬手扯掉玉冠任长发逶迤,为他小心翼翼亲吻自己的嘴唇而几乎不能自持。
他糊涂了,月色美得叫人心颤,一切完美得像是在做梦,假如梦醒——司马迁温柔地摸着心上人的额头、肩膀、后背,小心翼翼、十分珍惜——假如梦醒,至少你肯此时对我笑。
大梦初醒,浑噩不觉天亮,外面在下雨,听得到雨声,但被窝里很暖和,暖洋洋的,舒服。
身边有人在悉悉索索穿衣服,头疼,悉悉索索格外放大,嘟嘟囔囔握拳头,重重出拳敲自己脑袋,昨夜,该是怎样荒唐!
拳头被包住,隐约一个温热的身体靠近自己躺下,搂住自己腰,微微一叹,十分低沉,也正困倦。
——“朕即位以来还从没误过上朝,爱卿太坏了。”搂抱得更紧,慵懒地把长腿跷到旁边人大腿上,蹭蹭,让自己睡得更舒服。
司马迁抽出自己拳头,继续敲打脑袋,一下两下,沉重狠狠,必须敲打,除了敲打还能对荒唐的自己做些什么?再度被包住拳头,比自己更大的手掌整个包起了自己拳头,手指于是交缠——那种感觉惊人的猥亵,他像被鞭子抽打上脊背,闪电般缩起自己手,掀开被子,就下床。
一地散乱衣服,杂乱,淫乱,昨晚一幕幕塞回脑袋,杂乱,淫乱,太荒唐。迅速找自己衣服,迅速穿上,迅速遮盖自己暴露的身体,司马迁没说一句话,自始至终,不回头。
“爱卿?”帝王才能这样喊臣子,只有帝王才可以,所爱的人?不过都是玩意。天底下,有多少他的玩意就有多少他的爱卿。
迅速收起盒子,迅速盖上盖子,迅速搂着,迅速塞回最顶里面的小柜子里的顶里面的小箱子里——
一举一动,皆在眼中。
“这次,你说朕要再踢断你几根骨头才好?”刘彻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伸伸胳膊,精实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红色吻痕,他自己也看见了,更是抬起胳膊,看个仔细,“书也不要写了,连司马谈都要掘出来跟你一起鞭尸。”
司马迁低下头,梦醒了,一切都太不堪,他再次表演拙劣,成为大人物笑柄,在人后怎么说自己?有什么好在乎,你不在乎一个人还会在乎他的话?尊严啊,抵不住心痛,他因为在刘彻面前暴露赤裸裸的爱恋而痛苦,这些,本该跟他一起进棺材,本该成为最珍贵的回忆,但他抱着他说在乎,说渴望,说痛苦,跟送上门挨整有什么两样。不能再想下去,他回过头,不得不看睡在自己床上的陌生人,这个场景如此荒唐透顶几乎让人啼笑皆非,可以边笑边哭,可以再也感觉不到痛苦的笑了,司马迁挤不出泪也没办法笑。
“你走吧。”疲惫,已经说不出其他话,呆站着呆看着他。
“再美还是一个妓女,在我身下,她就是荡妇,你使出什么本领让她满足?”刘彻继续说着残忍的话,他的残忍在于他说的如此真实,没人可以反驳他在说谎!“集了一盒小店铺的首饰,你还自以为珍贵?呵呵,天下就有你这种蠢货。”
笑得非常残忍。但是是事实。
他不走,司马迁轻易地放弃了阵营,他斗不过盘踞在这里的真龙,完全不是对手,从来没想过能成对手。他不走,司马迁想那只有我走,他非常突然地迅速就转过身、拉开门、跑得远远!谁都逮不着。
一天一夜,浪荡街头。又不得不见,于朝廷之上。
皇帝的声音十分遥远,威严,淡漠,万事都在掌控之中。可怕的云泥之别。
皇帝说前夜一片红云入梦境,臣子都说好,喜事近。惟独官复原职的霍光说后宫无主多时,红云岂不暗示着皇后之位已有最佳人远?皇帝显然更心悦于霍军事的说法。众臣纷纷赞叹陛下英明!心里各自计量“一国之母”究竟花落谁家?
皇帝心意,太难揣测。
太史令默然听着。
非常惊讶,看到一队士兵正在太书院门前盘查进出人等,他也被拦下了,理由是有密报检举太书院里藏有禁书,从今日起封院,直到查出禁书为止。外面,一堆人都和他一样阻隔起来,愤愤不平。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堂堂国家书院竟被封查!
当听到连俸禄也一并扣为三等时,潮水一样的嚷嚷几乎可以传到天子耳朵里去。
从此,再不见皇帝——隐隐的兴奋令司马迁有点不可置信。这是否意味着惩罚和决裂?
在接下去的三个月里,他确实再没见过刘彻。皇后将在卫与李之间决出的传闻日渐喧嚣。他后来才知道从前见过的小宫女就是卫子夫,她转眼成为皇后他不惊奇。
接下来,他陡然面临前所未有的窘境和贫困。当俸禄被扣成只剩五十贯,粮米也再不发放,这几乎养不活一个小孩,书、墨、笔、游历考据这些全部都有巨大的消耗,司马迁想找到一家书馆兼差教书,但没有一家愿接收太史令来教书。迫不得已,他不信自己有手有脚还找不着活干,抹掉那些不值钱的面子,他活下来最重要,搬砖跑堂这总难不倒他。惟一担心地就是留在太书院的手稿和珍贵资料,已有相当数量,怕被焚毁。
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想到要动过那五万贯钱。直到三个月后,真传出太书院里查出禁书,不日销毁的消息。他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20
朝廷上,不准进。托人递上折子,没有用。宫殿里,不准进。几乎想搬把梯子爬上这高高围墙了,无奈逮到后立仗毙的可能太大,死得实在冤枉。至少得把书要回来。司马迁左思右想,顺着占据长安城近一半的宫殿城墙绕了一圈再一圈,苦于守卫严密、书生文弱,惟今之计终于只剩一个。
三个月中,司马迁能做到的是自己养活自己,至少积蓄是绝没有半点动过,甚至连最饿最累的时候,也没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