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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语塞,打了个哈哈:“不行,要是让你下去,修月肯定得埋怨我。”
“你是他的好哥们儿,他怪谁也不会怪到你身上。”强抑烦躁,我跟他虚与委蛇。
相持中,升降梯缓缓地升上来。周希连忙打开铁门上的链锁,工地总指挥王鹏满头大汗地从里面走出来。呼啦一下,所有人蜂拥而上,将王鹏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打听下面的情况。
“医护人员!医护人员!”他冷着脸,不理会任何询问,只顾大声呼叫。
“不相干的人都让一让,让一让!来两个人抬着担架跟我下来,”他粗鲁地推开堵着门的围观者。两个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匆匆走进升降梯,他尾随其后,正待关门之际,我极快地擦着门缝儿钻了进去……
王鹏正待发作,看清我的脸才惊道:“叶南?!”
“王总指挥,让我下去,你也知道修月的身体。”我边说边关上门,毫不犹豫地按下手边红色按钮。
王鹏摇摇头,无奈地苦笑:“你早来一步就好了,下面的人谁也劝不住他。这不,他和救援小组一块儿吊着钢索下到谷底的湿地了。”
修月你这个王八蛋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升降梯晃晃悠悠地停在山岩上。门一打开,医护人员立刻抬着担架冲到岩边待命。消防队的救援组长蹲在崖边,又一个救援队员顺利落到底。我走到那个组长身边,往下张望,湿气很重,雾蒙蒙的,看不到底。望着虚晃的安全索,我请求救援组长让我下去。他抬头盯着我,毫不留情地拒绝。我跟他说我是国际登山俱乐部的资深会员。他有点意外,可依然不松口。王鹏走过来,盯着我身上的伤口思量了半天,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咬牙,跟救援组长说:“就让她下去吧,正好能照应照应修总,能劝住修总的大概也就只有她了。”
救援组长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几条注意事项,王鹏最后补充强调了几句,我仔细记下,转身拉起安全索,熟练地扣在腰上。
降到谷底,用了三分钟不到。
下落的过程中踏脚点很多,难度不大。
踏在软软的湿地上,我解开腰间锁扣,晃晃索链,向上面的人报平安。
估计事发地点就在不远处,我顾不上欣赏谷底别样的风景,顺着救援组长指示的方向小心前行。下来前,王鹏告诉我,谷底是特殊地理环境演化出的变异沼泽。湿地上,随处可见一汪汪冒着气泡的小水坑,一个不慎踩进去,整个人很快就会被吞入地下。
很快,我就找到了事发地,看到了修月瘦削挺立的身影。
眼睛一热,泪珠儿如释重负般,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叶子?!”倦意浓浓,却难掩他惊讶的低唤。
我抹去眼泪,跑过去,跟他面对面地站着,空荡荡的心,登时被填满。
“你怎么来了?”他低头,轻轻抹去沾在我脸上的草屑,嘴角微弯,笑得很倦,但很开心。
“修月,我完全有能力跟上你的脚步,你给我记住,以后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
他点头,苍白的脸色,干裂的嘴唇,青黑的眼圈,只有眼睛很亮很亮。
“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也不太好。”
我叹气,环住他的腰,掌心轻轻按摩着他僵硬紧绷的肌肉。
“没事,解决得差不多了。”他搂着我,垂首埋在我肩上,额头很烫。
遇险者是在峡壁上高空作业架设钢轨的三名工友,出事时几个人乘坐的小型升降吊篮突然脱落,从五十多米的高空直直坠下,跌进了峡壁和谷底湿地交接地带的一个大石缝儿里。升降篮卡在石壁上,三人皆不同程度受伤,其中一人下落时头撞在一块儿尖利的岩石上,情况十分危急,救援队员正在紧急开凿。
我来之前,修月一直蹲在石缝儿边,不停地跟他们聊天儿,消除他们的恐惧,安抚他们的情绪。开凿工作接近尾声,我让修月在旁边歇着,自己趴在石缝儿边冲着黑黝黝的地洞喊话,告诉他们马上就能获救了,顺便还很详细地盘问了一下他们的个人情况,什么媳妇漂不漂亮啊,有没有孩子啊之类的。终于,在我口干舌燥之际,开凿工作宣告结束,三名遇险工友全部获救,被安全地送了出去接受进一步治疗。
遇险者的住院事宜及其家属的安置,我让陈秘书去安排。
修月从青县回来的路上就撑不住了,特诚实地告诉我他现在难受得要命。我把副驾驶位放平,让他躺着。嘴上硬邦邦地骂他活该,暗地里却心疼得要死。
进了市区,直奔医院,抽血化验拍片,上上下下折腾了一遍。检查完,他被送到七楼VIP病房,我忐忑不安地去庞院长办公室取检查结果。
“叶南,刚才我就想问,你跟修月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庞院长问我。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上工地视察去了。”这身灰头土脸的装扮,果然是人见人惊。
“不错,挺敬业,年轻人就得有这股劲头。”
“修月的检查结果怎么样?”我最关心这个。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庞院长摇摇头,“这份儿检查报告真是触目惊心!”
“您别吓我,”我一听就急了,头皮发麻,“他不就是体质差点,不至于怎么样吧?”
“体质差,什么毛病都容易找上身。”庞院长神色严肃。
“您就赶快跟我说说吧!”我急了。
“我刚从301调来他的病历……”
“啊!您调他病历我妈知道吗?”就是因为不想惊动那帮老佛爷,我才舍近求远的。
“没惊动你母亲,她今天开会。”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您赶快跟我说说修月的检查结果。”
“我看他的病历,不久前刚喝酒喝到胃出血。”
“嗯。”
“然后持续发低烧,连续打了一个礼拜点滴才退下去?”
“嗯。”
“胃出血不是小事,疏于保养调理的后果很严重!”
“我以后一定注意。”
“新毛病没有,老毛病一样没少,他什么时候开始发高烧的?”
“大概昨天晚上淋了雨……”
庞院长一听,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昨晚那场雨的规模,不大适合雨中漫步玩浪漫吧?”
“我的错,以后一定注意!”要是有个地缝儿,我肯定早钻进去了。
“你这嗓子动静也不对,也伤风了吧?”
我连忙摆手:“我身体好着呢,没事,吃点药就行。”
“别大意了。对了,你说修月的腰不舒服,片子出来了,他的腰以前受过伤?”
“嗯。”说起来,这厮还真是伤痕累累。
“以前恢复得不错,这次就是一般的扭伤,暂时看来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也得注意。”
我一听,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落回肚里:“谢谢您,这次又麻烦您了。”
“说起来,你跟姓展的那对兄弟也认识?”
我点头:“怎么了?”
“我干脆让人把七楼VIP病房改称叶南亲友俱乐部算了。年纪轻轻的,都不甘落后地往医院躺。你们这些孩子,这么透支健康,老了有你们的苦头吃。”庞院长是妈妈的学弟,跟我家私交不错,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在他眼里,估计我还是那个就知道疯玩的小丫头。
回到病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灵魂出窍的感觉,脚底下软绵绵的,好像踩在棉花团儿上。推开门,修月睡得挺沉,床前多了个人——展阳阳。
我无精打采地冲他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疲倦直往上涌。
“你刚从战场上下来?”展阳阳盯着我看了半天,很不解。
“没错。”我漫不经心地敷衍,不想说话,嗓子里冒火。
半天,他没出声,房间里特静,我的意识有点模糊,蜷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喝点水!”硬邦邦的声音,我撑起眼皮儿,一只冒着热气儿的玻璃杯举在眼前。
“难得啊,”我缓缓坐起身,笑着接过,“真感动。”
他哼了一声,也在沙发上坐下。
温热的水滑进喉咙,比琼浆玉液还美,我仰起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全灌进肚里。
“真不斯文。”他见我喝完,抽走杯子准备再去倒,我拉住他,“够了,喝饱了,你手怎么样?”
“没事了。”他下意识地握住缠满绷带的右手腕,轻轻晃了晃。
“你哥怎么样了?最近是不是风水不好,一个个儿地都把自己往医院折腾。”
“他不好。”
“哦?怎么了?”我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随口问道。
“心情不好。”
“这可不好办。”
“都怪那个烂人!”
我从后面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傻瓜,为那种人生气多不值。”
“明明他就没尽过一点为人父的责任,凭什么现在又冒出来插一脚!最可恨的是展夜每次都会被他影响情绪,低落很久!那种烂人根本不配!”
“嘘,小声点儿,”这小孩儿一激动嗓门儿就高,“别吵着修月,他好不容易睡着。”
“你决定跟他好了?”
“嗯。”
“那楚尘怎么办?”
“阳阳,我们已经离婚了。”
“可他还爱你!”
“我也爱他。”
“你!那你又说要跟修月在一起?”
“不冲突,”我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人,“我对楚尘的感情,是爱,很深的爱。可婚姻、相守、与子偕老,是一辈子的事,仅仅靠爱情不可能实现。爱情不等于幸福。”
“那你爱修月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跟他在一块儿,我就觉得特别安心、特别舒服、特别随心所欲,你觉得这算不算爱?”
他想了想:“当然算,如果有个人让我产生这种感觉,那我肯定会觉得自己爱上她了。”
“孺子可教。”我揉乱他一头小卷毛儿,激起他的强烈抗议,竟然伸手咯吱我!怕痒,是我最大的弱点。我从沙发上跳起来,为了躲避他不依不饶的追逐,拉开门跑到走廊。他追出来,两个人一路折腾到天台。
“不行了。”我投降,实在没力气了,靠坐在护栏边,呼呼直喘。
展阳阳得意地鼓鼓腮帮子,盘腿坐在我对面,小脸儿跑得红扑扑的,像只可口的苹果。
“你跟楚尘很熟?”这个问题我早想问了,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一副为楚尘打抱不平的架势。
“我不告诉你。”他撇撇嘴,故意气我。
“算了,等有空我问展夜也一样。”小样儿,我要连你都治不住那不白活了。
“你!”小孩儿果然不识逗,天才有时候也会短路。
我没搭话,盯着他那排五颜六色的耳钉出神儿。
“我是通过展夜认识的楚尘。”
“那展夜是怎么认识楚尘的?”
“他……”正说着,展阳阳突然站起来,匆匆擦过我身边,跑向楼梯入口,“你怎么起来了?”
我转头,正好看见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展夜脚步缓慢地走上天台。展阳阳冲过去,想扶他,却被推开。我觉得纳闷,难道哥俩儿吵架了?
“叶南,你怎么在这里?”看到我,他有些意外。
“我在这里不奇怪,你出现在这里就很奇怪了,肋骨断了不疼?”我起身拍拍身后的土,两步走到他身边,扶他坐在身后的水泥台子上。他挺给我面子,很配合,没推开。展阳阳见状,气鼓鼓地掉头离去。
“其实挺疼,不过在床上躺得太闷,想出来透透气儿。”他的声音很轻,笑得很浅,很快就散在风里。
“跟阳阳吵架了?”
“他背着我去参加选秀,我说了他几句,他就不高兴了。”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他的街舞跳得很棒。”
“我不想他这浑水。”
“那你自己呢?”
“阳阳跟我不一样,他有更好的前途。”
“基本上,我觉得像阳阳这样的小孩儿干什么都离不了大谱儿,没必要干涉太多。”
“他要听见你对他的评价,肯定又得拽上天了。”
我笑,不难想象:“对了,能问问你跟楚尘是怎么认识的吗?”
他仰起头,看了看不太蓝的天空:“我们曾看过同一个心理医生,开始是偶尔碰到,后来慢慢熟了,很投缘。”
“什么时候的事?”我从来不知道楚尘曾经看过心理医生。
“三四年前,那时候我刚回国。”
那时候,我在做什么?
翻开褪色的记忆簿,仔细搜寻,除了零星的记忆碎片,我竟记不真切。四年前,我的婚姻、我的生活,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CHAPTER 20
陈晨说过,人活在世上,总要辜负那么几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