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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殷悄悄退出,踱到外间。太后笑道:“快来看看你的儿子。”林殷上前,见皱巴巴的一个小东西,老头儿似的躺在襁褓中,便道:“嗯,还不错。”
太后瞪他一眼,道:“看你说的,什么叫还不错?快起个名字吧。”林殷坐到椅上,低头沉吟了半晌,道:“就叫林怀安吧,小名太平郎。”他这又是平,又是安,太后登时沉下脸,将孩子交给奶妈,对两个妃子道:“你们下去。”
瑾妃淑妃行了礼,和一众太监宫女鱼贯而出。一时间,屋中的两个人都不说话。林殷好整以暇,取了茶慢慢吃了。太后思量了一会,温和地道:“小九怎么样?”林殷唇边含笑,道:“身子已经大好,我给他解了‘如一醉’,如今又是那个能提枪上马,弯弓射雕的王爷了。”
太后见他脸上宠溺的神情,似乎比得了儿子还要高兴几分,心里有些发堵,道:“再好也是王爷,而且还是获罪王爷。这个小九简直就是妖孽,迷得你和先皇昏头转向。看在多年养育的情分上,我不和他计较,劝你还是下旨让他回宗人府幽禁吧。”
林殷皱眉摇头,道:“那里阴冷湿重,我不放心,留在身边亲自照拂着,倒还稳妥些。”
“你该照拂的是皇后,是儿子,不是那个妖孽!”太后还是忍不住了,高声道:“他用你照拂什么?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你要是再放他在宫里,只怕儿子都保不住!”
林殷抬头,问道:“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道:“什么意思?他们赫罗族人就是会用蛊毒害人。当年端淑皇后刚刚过世,圣祖便跟着薨了,说是悲伤过度,哪有这么巧的事?先皇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怎么关了小九不过半年,就也跟着……还有层染阁那些侍卫太监伺候的下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死。要不是小九下毒,这么会发生这种事?儿子,你是被他迷住了眼睛。这几日我也静静想了很久,这样的妖孽,若是顺着他的意,自然会对你千依百顺,奉迎邀宠。若是有一点违逆他的意思,便要下手加害。儿子,你可千万不能鬼迷心窍,否则祸不旋踵啊。”
林殷又是惊讶又是诧异,看着太后道:“母亲何出此言?难道儿子是那种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人吗?身边小人造谣生事、混淆视听,无非是想搅浑一池清水,好从中取利,母亲岂可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相信?圣祖爷重病不治,这是太医院众御医合诊而定,而且尚有圣祖亲笔笔记可查,句句真情实感,何来加害之说?先皇身子其实并不甚康健,母亲难道忘了,平安回来之前,先皇一病就是大半年,还是见到平安,心里欢喜,才好了起来。就是弥留之际,也
自称是因忧心忧力,殚精竭虑,操劳成疾。这话在场的诸内阁大臣皆有耳闻,字字清晰,母亲如不信,儿子可以立即招来问话。至于层染阁那些下人,儿子不敢隐瞒,是儿子下令尽数赐死。他们折辱平安过甚,无论如何不能活在世上。”
太后听他一番话,层层剖析,句句在理,不由也心下犹疑,难道是淑妃……她沉默不语。林殷顿了顿又道:“最可恨的是那些挑拨离间、心怀不轨之人,陷平安于不忠不义,陷儿子于不仁不孝,等儿子查出来是谁,定会依法加重惩处。”
林殷低着头,太后没有看见他目光中阴狠毒辣之意,只听得他语气和缓,似乎并未如何动气,倒也不放在心上。想了想叹道:“好了,以前的事暂不去说它,咱们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皇上,这个天下纵然是你的,但还有个法度体统在……你这样肆意妄为,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天下臣民?以后史官怎么写?又是个什么名声?给子孙后代做了什么榜样?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林殷淡淡地道:“记得还是母亲对儿子说的,不过是一床被子掩了,上不得史书,但也无人纠察。历朝历代,这种事情还少了?儿子不过是效仿而已,说不上罪大恶极。”太后见他又用自己的话搪塞自己,恼羞成怒,厉声道:“别人的事我管不着,我只要自己的儿子,堂堂正正做个圣明天子,万民表率。”
“就是和平安在一起,也不见得就不能做个圣明天子。”
“狡辩!一个肆娇邀宠,一个偏听偏信,哪有圣明可言?”
“平安不是肆娇邀宠的人,我也不是偏听偏信的皇帝。”
“以色侍君,迷得两代皇帝晕头转向,这还不叫肆娇邀宠;你这发妻也不要了,儿子也不要了,心心念念只是那个妖孽,还不叫偏听偏信?难道非得因他误国误民,你才会回头是岸吗?”
林殷没有立刻回答,黑得不见底的瞳仁直视着太后,语气和缓下来:“母亲,您既然这么说,儿子也不瞒您。如今太子已诞,皇统得继,儿子此生此世是不会再纳妃的了。平安他不是妖孽。一直用尽手段,想尽办法试图禁锢占有的,是先皇和儿子,与平安无关。”
“呛啷”一声,太后将茶盏直掼到地上,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正因如此,他更该死。”
“母亲。”林殷低下头,慢慢地道:“这个天下不是我的,是平安的。他若高兴,我自然勤政爱民、施行仁政;他若不高兴,横征暴敛、酷刑严苛不过一句话的事。”
太后“唿”地立起身,颤抖的手指指向林殷,哆嗦着嘴唇道:“你……你敢威胁我……”
林殷也不抬头,声音仍是不急不躁,和煦儒雅:“母亲,您也是读过史书的。‘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若是平安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让这天下人陪葬。”
他说得极淡漠,但越是如此越是寒意森森。太后打了个冷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儿子,喃喃地道:“你疯了,你疯了……”
“母亲。”林殷抬起头,目光竟露出悲凄,道:“是,我和先皇,我们都疯了。母亲,您只以为是平安色诱惑主,您为什么不想想,是我要他,是我离不开他。” 林殷掀起袍角,跪下道:“母亲,您十四岁就进宫服侍先皇,自太子妃而至皇后而至太后。这宫里的一切,您应该比儿子看得更清啊。儿子自幼就是太子,循规蹈矩、安守本分,一句话不能多说,一件事不能做错,身边没有一个人能交心。这个金碧辉煌、红砖绿瓦的皇宫里,一个笑容都是陷阱、一个眼神都是别有含义。母亲,午夜梦回月影星坠之时,您不累?您不孤独吗?”
林殷双目含泪,字字发自肺腑。太后见惯了他冷静自持沉稳娴雅的模样,如此真心流动,还是第一次。细细品味话中之意,更是伤情,叹了口气,落下泪来。
林殷续道:“皇帝称孤道寡,乾纲独断。无论百姓大臣,皇后妃子,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机心,没有一个会说实话。只有平安,这个天下,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我,只有他不能;而他可以欺骗任何人,唯独不会欺骗我。母亲,我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么个人而已啊。”
太后听得悚然动容,不知不觉坐了下去。林殷膝行向前,口中道:“母亲,平安被幽禁层染阁,受尽拷打屈辱。雷霆雨露皆是皇恩,不敢心存怨念,从未说过先皇一个不是。可我刚到层染阁,看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母亲,当时我真想躺在床上受尽折磨的是我……母亲,一个是父皇,一个是他,两个都是我至亲的人,我可有多难,有多难……”林殷将脸埋在太后衣服里,泪流满面。
太后摸出帕子擦泪,低头不做声。林殷哭了一阵,抬起头来,望着太后恳切地说道:“母亲,平安虽说不是骨肉亲生,到底也是您一手带大的。正所谓生亲不如养亲大,近二十年的抚育慈爱,难道说舍得就能舍得吗?您为他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难道说一声妖孽,就恩断义绝吗?平安做错了什么?无非也就是要奉养至亲,承欢膝下。他就和您儿子一样……母亲,放过他吧……”
太后心灰意懒,道:“算啦算啦,我不管了,我也管不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先帝爷呀……”绢帕掩面,哀哀恸哭。
林殷跪着拭泪,慢慢柔声哄劝,等太后顺过了这口气,命人好生伺候着,回慈宁宫去。
林殷一向隐忍自制,极少如此放肆表露心胸,若非为了对太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断不会这样作为。一篇大文章做下来,也不禁有些头晕,扶住椅子定神。
张贵恭送了太后,回身见皇帝仍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忙跑回将他搀起,口中道:“万岁爷,您也得多保重啊。”林殷坐到椅上,闭着眼舒出口气。张贵却一眼看见地上血迹,吓得发抖。原来是太后打碎了茶盏,林殷膝行而前,不及躲避,一直跪在碎瓷之上。
张贵忙唤来小太监,为林殷挑去伤口中的瓷末,清洗包扎。林殷取了茶,慢慢吃了。又接过太监奉上的热巾,仔仔细细擦把脸,气定神闲,对张贵道:“摆驾,永和宫。”
皇帝林殷只有一后二妃,瑾妃住在承乾宫,住在永和宫的是淑妃。张贵见林殷面色阴沉,心里打了个突,忙躬身去了。
81 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
已近黄昏,又开始下起雪来,时而纷乱如羽,时而细碎若粉,或鹅毛飘坠,或柳絮轻飞。洋洋洒洒,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永和宫燃了灯烛,通亮一片。瑾妃也在,和淑妃絮絮话着家常。太监们备下晚膳,两个人边用边谈。忽见一个太监跑进来跪下道:“禀娘娘,万岁爷驾到。”淑妃心头一喜,忙拉着瑾妃齐齐出门。果见一顶朱红帷幕暖轿迤逦而来,到了门前停下,林殷哈腰走出。
瑾妃并一众太监宫女跪下行礼,只有淑妃腆着肚子站着,屈膝福了福,道:“皇上今天大喜,竟还来贱妾这里。”林殷道:“嗯,过来瞧瞧。”进了暖阁。
两旁太监忙上来服侍皇帝脱下外裳,林殷见瑾妃立在一旁不知所措,温和地笑道:“你们正用膳呢吧,倒是朕来得唐突了,锦儿你也留下,陪朕用膳。”
淑妃得了彩头,兴奋异常。见皇上好兴致,便命人重新备上饭菜酒盏,和瑾妃坐在下首,陪皇帝说话。她心里高兴,又是快嘴的人,只顾着给林殷斟酒布菜,说笑解闷。瑾妃看看对面的淑妃,再看看笑得并不自然的皇帝,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微微的害怕。
林殷胡乱吃下几口,取茶饮了。对淑妃淡淡地道:“今日朕喜获麟儿,本不想来找你。不过怕你孤单寂寞,颇为惦记,还是来了。”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慢,淑妃却未听出话中之意,只抿嘴微笑,道:“皇上想着臣妾,就是臣妾的福分。”
林殷点点头,道:“既如此,朕有份薄礼赐予你。”向门外道:“呈上来吧。”淑妃脸上放光,手脚都没了放处。瑾妃微微地诧异,不敢多言。不多时,两个太监捧了一捆粗大的事物,放在地上,躬身退下。
暖阁中人齐齐看去,见是一大捆带刺的蔓菁,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何意。淑妃赔笑道:“皇上,这是……”林殷冷笑一声,道:“想必你也不认得。这就是蔓夕花花茎。”此言一出,淑妃登时白了脸色,胆战心惊地看着皇帝。
林殷缓缓地道:“你不是说,这蔓夕花是妖孽么?朕就让你好好看看,怎么个妖孽!”唬得淑妃慌忙跪倒在地,未说话眼泪已流了下来:“皇上,冤枉啊皇上,臣妾……臣妾从来没有说过……一定是有小人造谣中伤……”
林殷站起身来,轻笑道:“好啊,如今是别人造谣中伤?谁?瑾妃,皇后,还是太后?!你以为你在太后面前说的那些话,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说平安什么?说他下蛊害人,心肠狠辣。说他堂堂男儿,色如春花,国之妖孽。是不是你说的?你还说他身带纹绣,骨骼奇异,天生媚种,实是祸国殃民,有没有?”
淑妃听他将平日里屏退下人,私语之言全部说了出来,心中大骇。身颤股栗,只哭着道:“皇上,是臣妾有口无心,无端生事,皇上饶了臣妾吧。”
“有口无心,无端生事?”林殷踱到她面前,道:“你有心得很。为什么要在太后面前胡说八道?不过是想借太后的口,指责平安。你和你哥哥父亲怎么勾结的?两个在外面联合一众心腹大臣干涉三法司断案,一个就在宫里兴风作浪,败坏安王名声。只要平安下蛊毒害先皇一事坐实,就算是张恩丁溪若等人设计诬陷,也只不过是为国除奸。到时候平安就算没有通敌谋反的罪名,弑君杀兄也难逃一死,你等倒可以逍遥法外。这等包藏祸心,助纣为虐,朕还能饶了你?!”伸手一拖,将淑妃拉入蔓夕花花茎之中。
淑妃“啊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