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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监们膀子生疼,又万不敢让御浴桶神圣的桶底被回廊地面玷污,于是小声道:「公公,水快凉了。」
张公公双手拢在袖子中缩了缩脖子,咳嗽了一声:「万岁。。。。。。」再运气吐纳,将嗓子冒死放大,「万岁」
寝殿里依稀模糊应了一声。张公公放宽胆子颤巍巍道:「万岁,奴才预备了水请万岁沐浴」
寝殿里隐隐传来一句回话:「皇上还未起,先将水拿进殿来放在屏风外吧。」
张公公听见这个声儿,老脸却挂不住红了红,向身后使个眼色,四个小太监憋住气将浴桶架进殿,屏息退出去,张公公侧身在屏风外恭恭敬敬道:「奴才在门外伺候,要添热水只管吩咐奴才。」道了告退也闪出殿去。
小太监在殿门前猫着腰小声道:「公公,咱们是在廊上伺候着,还是跟昨晚上似的不能近三丈内?」
张公公摆手道:「昨儿怎样今儿就怎样吧。」
小太监咧嘴道:「那您老便自家在走廊上伺候,小的们自去找地方蹲了。」缩着头各个分散向角落里去。[]
张公公抬头看看日头,在廊柱边袖起手。不消说,皇上昨天夜里一定大展龙威,正是那猛蛟入了深水,狂龙上了云霄,今儿歇到什么时候,还不晓得。
恒爰在床上犹在昏睡,昨晚上一夜外加怒火恨火羞愤火种种心头之火熊熊纠缠,在黑暗中昏昏沉沉竟不得醒。只觉得身子挪来挪去换了好几个地方,一时躺着,一时又到了半空,一时居然像入了水里被人服侍着沐浴,恒爰在昏睡中,又加上从娘胎里起就被人服侍惯了,也不觉得服侍他的这双手更周详细致,更顾不上管它放不放肆。
从水中再到半空,又从半空落到实处,身子四周裹了柔软轻暖的绢绸,恒爰皱眉动了动身子,想躺得踏实些,上半身又被抬起来,口中被渡进些水,喉咙正有些涩,便下意识咽了,方才再躺平了。恒爰刚有些浅醒,此时又入沉睡。
张公公在回廊上望着日头眯起眼,时辰还早,今日正长。自觉有些内急,刚要偷身去行个方便,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打花砖路上跑过来,道太后传张公公过去。
张公公将小太监们从角落里唤出来,嘱咐了一通:「走廊上伺候一个,皇上唤人时,进去不管瞧见什么,都不可形于色。殿内有什么人出来,廊上伺候的恭敬行个礼,其他的只当没看见,让他去吧。要紧是管住自家的嘴,漏出半个字掉一个脑袋,切记切记。」
太后在行宫瑞德殿的暖阁里坐着吃茶,左右无人。太后拨着茶叶向张公公道:「皇上昨儿晚上到这个时辰,都可好?」
张公公道:「甚好,奴才方才送了沐浴的水去,皇上还在歇着,奴才不敢惊扰圣驾,只在廊上候着。」
太后点头道:「那便好,」将茶盅放下叹气道:「只是昨天晚上一过,那司徒暮归要怎样发落才是?」
这种事张公公哪敢多嘴,只哈着腰听。
太后道:「若要干净,昨天晚上一过,不留这个人才干净。可一来皇上爱他,二则司徒氏不容易打发。哀家左思右想,索性封他个顺安君,从京城近郊随便拨块地权做封邑,皇上愿意时就去看看他。现在是得不了手才稀罕,到了嘴里,一来二去过不了几时便淡了,也算给他个体面的退路。朝廷里,此人再不能留。」
张公公唯唯附和,道太后思虑周详。
恒爰的一场昏睡,到中午方才醒。
睁开眼后,昨天晚上形形种种蓦然浮上心头。
张公公从太后处回来,正忠心耿耿在门外伺候着,突然听见殿内一阵器皿碎裂的乒乒乓乓,皇上一声雷霆怒吼:「来人!」
张公公一头扎进殿内,转过屏风,皇上发未束冠、内袍松散,趿着鞋站在床前,面色青紫,眼泛红丝。
「司徒暮归哪里去了!」
张公公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惶恐地瑟瑟发抖,司徒大人一直在皇上的被窝里,为什么突然让皇上寻不见人影。「奴才,奴才不晓得奴才该死!」
一个金丝掐花瓷瓶锵一声碎在眼前,张公公猛叩了十数个头,连滚带爬出门拎过把风的小太监进来问话,小太监甚委屈:「公公去太后那里时嘱咐过,殿内无论有什么人出来,只奴才自己行个礼,便随他去吧,所以司徒大人出来的时候,奴才奴才」
皇上睁着血红的两个眼珠问:「他几时出去的?」
小太监带着哭腔道:「辰时左右,离现下有近一个时辰。」
恒爰将龙齿咬得咯咯做响:「马上吩咐下去,挖地三尺也要将司徒暮归给朕寻出来!朕要将他一寸寸凌迟再油烹!」
张公公带着小太监们倒爬出门,恒爰狂怒之下,犹想到大局,从齿缝里再绷出一句话:「务必隐密,莫让随行的朝中官员晓得。」
当日下午,行宫上下被张公公领着的可靠小太监和侍卫们上下搜了个干净,连井上盖的石板都翻开来找一找,半丝儿司徒大人的影子都没寻见。
据知情小太监和侍卫说,上午辰时末刻左右看见司徒大人独自骑马出了行宫,向官道上去了。因为司徒大人一向得皇上宠爱,侍卫们只当其有密旨在身,未阻拦更未盘问,任他去了。
张公公将此话转而禀报圣上,小太监们扒着廊柱目送张公公佝偻的身影没入殿门,殿中乒乓声与皇上的龙啸相伴相衬,绕梁而出。小太监们缩缩脖子,两刻钟后,张公公倒爬出门槛,小太监们咬着指头感叹,公公果然是公公,贴身伺候圣上这些年,修为高深。
行宫里的大动静当然瞒不了太后,张公公禀报太后的时候甚明了,只一句话
司徒大人,恐怕,跑了。
太后坐在凤椅上沉思片刻,道:「这个司徒暮归哀家竟小看了他。他这一走有两说,一则他顾大局识进退,不等哀家处置他,到个僻静地方自己把自己处置了,这是真忠臣。二则他顾念现况,先走人一避,千里拉长线,却扯着皇上的心肝尖儿,这是真精明。」
张公公思忖司徒大人平时为人,想着上头两项,将口封得死紧。
太后道:「也罢,不管他是哪项,如今他一走,哀家暂且安生。皇上过了这阵子就好,只得往宽处看了。」
皇上自从在内殿了雷霆大怒了一场,却也没再有大动静,脸色虽铁青,只阴云密布,没雷声儿。张公公和小太监们在肚里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随驾在行宫里的大臣们只当司徒侍郎又占鲜枝儿给皇上办御差了,为官的规矩,不干己事莫打听,没人留意。
是夜,皇上密传密禁卫,下了御令缉拿司徒暮归,不论死活。
密禁卫长叩头道:「皇上放心,臣等将四海内每寸地皮挖开,也定将司徒暮归寻出来。」
恒爰冷冷道:「四海内倒不必,耗子只钻墙洞,他只找热闹。你们只管向蓼山县一路上寻,定能将其拿回来!」
将拳头重重向御桌上一砸,慢慢道:「死活不论,可都明白?」
殿外北风又起,丰年雪将至。
早上,顾知县在房中整顿官服,准备升堂。
程适扒着门框向里瞄,看他整好帽沿帽翅,将袖口捋了又捋,衣褶弹了又弹,咂嘴吹了个响哨。
顾况闻声回头,脸上有些罩不住,拉下颜色咳嗽了一声,「程贤弟委实勤勉,不在房里养棒疮,大早上四处乱晃。」
程适剔着牙道:「大早上你衙门里的丫鬟敲门给我送鸡丝粥进补,吃饱了想跟你道声谢就过来了。」
顾况理完领口,打开房门,程适向墙边让一让方便他出门,打了个懒散哈欠。顾况向前堂方向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大夫今天上午过来换药,你别出衙门逛远了。」
程适在回廊上一跛一拐走了两步,向自己一指,「我这样儿能出得了衙门乱逛么?」
顾况斜眼看了看他,向前堂去。程适摸摸鼻子,转头一拐一拐的回房。顾况转进向前庭去的弄堂,远远望见恒商在前庭正厅的回廊处站着。
顾况这几日升堂,恒商都在这地方迎着他。今天也一般的走过来,轻声道:「昨晚上可睡得好么?」
顾况道了好,再反问回去:「今早的饭可对胃口?」恒商自从住进衙门,顾况每天提心吊胆,惟恐饮食起居有什么差池让恒商忍着不舒心。其实恒商和他一起住在县衙,就算天天啃馒头喝开水都开心,每次顾况问他饭菜怎样服侍的如何都欢喜满足地说好。顾况却不知道他是碍自己的面子说好还是真心说好,依然提心吊胆。
恒商真心地应了好,顾况略松下心,恒商又伸出手来,将他领口处整了整。顾况的心又没来由地扑腾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我昨天刚让人买了些。。。。。。」话说一半,又咽住,恒商皱起眉尖疑惑地望他,顾况呐呐道:「等中午我拿到你房里去,你。。。。。。你闷了找程适下个棋也成,上街千万记得带上随从。」
恒商展颜笑道:「好。」顾况再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呐呐地胡乱对应了一句,向衙门大堂去。路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家领口,早上花大工夫整官服,还是被恒商瞧见褶子替自己整平了,每天劳烦睿王殿下一次,顾知县甚惶恐。
升堂前,顾况还抽空问了声师爷替程适换药的大夫几时到,觉得自己如此照应程适甚有义气。
程适数天前被吕将军打个半残,扔进顾况的小县衙。
在蓼山替玉凤凰解了围回大营时,胡参事便偷偷向程适道:「你这次目无军纪在阵前强出头,将军回大营一定重罚你,我看顾知县和那位公子都与大将军甚相熟,不如你先去请那两位替你讨个人情。」
程适当时十分不以为然,「胡兄当乐子讲的吧,论起这次蓼山解围,吕将军应当褒奖我,怎么可能罚?」程适对自己的作为甚得意,此次若不是因为我程适阵前挺身而出,吕小面瓜哪能把事情解决得这么圆,理当要大大奖赏我。就是不知道小面瓜赏人大不大方,是赏银子还是提官。
胡参事见说他不通,叹气摇头地走了。等大军回到营地,吕先将所有兵卒聚在空地上集合,点掌书程适,程适还当吕先是要赏他,乐滋滋从人堆里晃出来。吕先铁着一张脸,吩咐将程适拖到帐前重打三十军棍。
程适被小卒拖向杖刑台,方才晓得胡参事果真是吕先的知音。抡棍子的两个小卒与程适的交情不错,但是在大将军面前哪个敢徇情,比平常倒更用足了十分的力气下棍,以示无私。程适在街面上混了许多年,晓得认场面识时务,咬住了牙口不骂娘,哼也不哼一声。
三十军棍将程适打得皮开肉绽,屁股变成血和的豆腐渣。小卒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下杖刑台,一桶凉水泼醒了,程适憋出保老命的力气将十分英雄的话搁出来:「大将军,我在山上喊话的时候就没打算要命,大将军还有多少棍子尽管打!」
吕先看他出气多入气少还逞英雄的模样倒也有些怜悯,于是道:「本将掌军赏罚分明,你目无军纪阵前闹事该罚,蓼山一事能暂缓局面却也有功,本将即刻派你到蓼山县衙做知会文书,知会军中事务与县衙调和。」另外赏了五斤连骨的牛肉、两盒棒疮药,令小卒把程适连人带东西抬到蓼山县衙。
程适到蓼山县衙的名目是做军中的知会文书不是养伤,所以小卒先向顾知县通报吕将军派的知会文书到了。顾况将官服官帽穿戴齐备郑重出迎,打躬说了一声请,程适才被横着抬进来,吓了顾况一跳。
送人的小卒将吕将军写的知会文书任命信信符与五斤牛肉、两盒棒疮药交给顾况,把半死不活的程适扔在衙门大堂回军中覆命去了,程适从担架上挣扎抬起头对顾况露了露牙,一翻眼晕过去,顾况第一次见程适被打成这样,焦急火燎喊人抬程适进厢房请大夫。
一番折腾,惊动了恒商,恒商去厢房正看见顾况坐在床沿上,亲自扒开程适的衣裳。
顾况看到伤势倒抽一口冷气,感叹道:「吕将军下手也太狠了吧。」
恒商淡淡道:「军中纪律一向如此,少师掌军赏罚分明,从不徇情。」暗示程适该打。程适半昏半醒中在肚里骂了声娘,更可恨顾况没空回恒商的话头,只叹了一口气做附和。
程适在腹中骂着娘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是两天后,顾况派来看护他的一个傻小厮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顾况还让人在他床头摆了个小火炉,炉子上搁着一个咕嘟咕嘟的小沙锅,煨着那五斤牛肉里的一块给他熬汤喝。
顾况退了堂来瞧他时特意把小沙锅的用意向他详细一说,再加了一堆嘘寒问暖的话,嘴脸恳切又和蔼。末了让人拿了个空碗,舀出汤亲自喂他两口,道:「程贤弟,病要细医伤靠慢养,你千万放宽心莫急躁,等吕将军赏的牛肉吃完,我让厨房用最板正的牛臀肉做汤,以形补形,你能好的快些。」
程适在顾况的屋檐下,只能恶狠狠地咬住杓子恶狠狠咽下汤,再恶狠狠地道:「多谢!」
第十六章
今日衙门又无大事,顾况做知县十来天没碰上一宗像样的案件,甚气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