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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押送回京城。
密禁卫早王经训一日回到京城,赵禁卫长将当时情形向恒爰秘密仔细陈诉,声泪俱下,十分动情。另呈了一本万字的奏折。
龙颜大怒。
恒爰掼下奏折,脸色铁青:「一向唯恐天下不乱,到这个时候也强出头瞎掺和!都什么份上了,居然开唱顶缸替罪的忠臣戏!」
赵谨伏在御案下,不敢抬头,听得圣上一拳砸在案上,龙齿咯咯作响,颤声冷笑道,「他对睿王倒忠心,司徒暮归也有不要命也要护着的人!好啊,他想唱忠臣戏,朕就让他唱到底!」
小牢房门向北窗向南,司徒暮归住在里面。
皇上下了口谕,口谕如是说:「司徒暮归自供涉嫌谋逆,暂打入天牢收押,待朕亲审。任何人等不得探视。」
但御审一事,过了三、四日,也未得进行。朝堂上早乱做一团。恒爰实在无法顾及他事。
早在正月十五,司徒暮归尚未押回京城时,朝中就已如遍生白蚁的梁柱,几欲坍塌。
大娄尚书大展手段,京城人尽皆知,朝中的众臣心如明镜,哪个看不出这是太后与娘家娄氏借题发挥,欲将睿王与吕程两家三根眼中钉拔除。一方是外戚,一方是王爷与重臣,两虎争斗不知谁死谁伤。元宵那日,百官进宫朝拜,恭贺上元。吕太傅和程太师俯身丹墀,称病向恒爰请旨归乡。
恒爰道:「太师与太傅匡除乱党,扶持社稷,功绩赫赫。身正壮年,何自言老矣?无两公,朕如少一臂。此话尚不是提起的时候。」
太傅与太师待要再请时,娄尚书越列而出,道:「太傅太师称病退隐,下官却一向未闻得两位大人有什么痼疾。莫非是素有积郁在胸,隐忍待发时却因故不能发,遂成急症,须归乡避之?」
吕太傅没说什么,程太师却是个忍不得窝囊气的,这几日娄予省在京城穷搅和,刨着理由欲治他和吕谦的罪,太师胸腔中激愤正炙,哂然笑道:「娄尚书凤门虎子,见识灼灼。不瞒娄大人说,老夫的病还真的是新发的病症。病因说出来都是笑话。老夫的府上窜进来一只黄鼠狼,想在老夫家里寻只鸡吃,竟遍寻不着,于是日日在房顶上下神请仙,跳跳唱唱。房梁上的灰被它蹦下来不少,迷了几个人的眼,污了几个人的衣裳。老夫本欲一棍子将它打死,又听闻人说,黄鼠狼是天上王母娘娘的亲戚,乃仙眷神兽,打不得。打不得,黄仙舅看上了太师府,四处乱钻挖窟窿,怎生好呢?只好老头子拖家带口搬回老家去,把太师府腾出来请黄鼠狼仙舅住。」
娄予省脸上青一时紫一时,恒爰哈哈笑道:「有趣,太师家的这场祸害闹得有趣。朕身为人君,却不知道能不能治得了这条黄鼠狼仙舅。太师这样一说,朕也有些头疼。这样吧,太师先在府中住几日,真闹得不行了,朕出银子,再给太师建座太师府如何?」
程太师叩头道:「皇上圣恩浩荡,这样说,倒像老臣在向皇上讨房子住了,老臣遵旨。」
恒爰含笑道:「太师请平身,不过太师和太傅一起称病请辞,难道太傅家也住着一条黄仙舅?」吕太傅躬身道:「回陛下,臣家中的和太傅家中的是同一条。」
恒爰道:「这奇了,太师和太傅两府离得甚远。一条黄鼠狼怎能晚上既在太师家下神又在太傅房顶上跳仙?来回奔波,岂不劳累哉?难道这条黄仙舅也曾行过江湖路,身负轻功?」吕太傅道:「这个老臣不得而知,许是轻功,亦许是神通。」
恒爰道:「甚是,那太傅也先回府暂住几日吧,且过了元宵再说。」
娄予省在百官面前被尽情嘲讽一顿,五脏渗血浑身乱抖。退朝后小娄尚书劝兄长道:「大哥此时收手尚且不晚,朝堂上皇上的圣意大哥也看见了。我们娄家虽有姑母撑着,到底天下还是皇上的,是恒氏的。睿王、太师、太傅都不是善主儿,搞不好扳不倒还要搭自己进去。何必呢?」
娄予省道:「你懂什么,正是因为近日朝堂上的一番,连皇上都把事情挑到了明面上,此事譬如离弦之箭,收不回来了。」
退朝后不久,近正午时,吕先大军已道京城外。
刑部派人到军前,道朝中有命,大军驻扎京城外十里处,不得进城。
吕先向传令的人道:「请教大人传的是朝中哪位的令,吕先奉圣上旨意到蓼山平定江湖纷扰,皇命未覆,不是皇上的圣旨,本将军恕不能接。烦请大人回去转告娄尚书,做了许多年的官,身掌刑部,居然分不清朝廷的法度。几曾何时,文官竟能干涉兵武。擅越职权,当判何罪。」
传令的主事汗流浃背,叩头连连,滚上马回城去了。
吕先率军到了城门前,兵部尚书曹征在一顶软轿前昂然而立,道:「本官奉太后懿旨,请抚远将军帐下众兵后退十里扎营待命,吕先解剑卸甲,进宫见驾。」
兵部虽总管兵务,但吕先官拜三品大将军,品阶比从三品的兵部尚书高了半阶,勒马落地,礼道:「本将皇命在身,不能耽搁,烦请曹大人让开道路。」
曹征道:「大胆,吕先你不接懿旨,便是藐视太后,当断何罪!」
吕先面如淡水,道:「本将皇命在身,只接皇上旨意,曹大人拦住去路,阻本将覆命,乃是对圣上不敬,又该何罪?」
与曹大人同来的众下属与吕先帐下的兵士们大气也不敢乱喘,曹大人和吕将军在城门外对峙,竟等于太后和皇上对峙。
太后大些还是皇上大些,听太后的还是听皇上的?
曹征被逼到死胡同里,额头渗出颗颗冷汗。吕先微微笑道:「这样吧,本将军命将士们先在此处等候,且先亲自去宫中覆命,曹大人可否一让?」
曹征且松了一口气,忙点头道:「好,将军请行。」让开道路,吕先径直入宫,御书房见了恒爰,叩拜陈述。
恒爰道:「母后欲借题发挥,朕此时也无可奈何,暂且委屈太师太傅与少卿。」
吕先道:「但看臣今日进城,娄予省尽力一搏之事已然可见。臣斗胆,冒昧说一句,外戚与权臣,乃历朝纷争祸源。皇上此时,恐怕钦断曲直已在其次,综观朝局,孰轻孰重,万岁心中可有定论?」
恒爰默然不语。
元宵晚上,银月高悬,圆如明镜。京城百姓竟无一人敢挂花灯,天一黑早早上床睡觉,灯都不敢点。早有风声传出来,那位刑部的大人要抓逆党,就以灯笼为凭据。谁挂灯笼算谁是反贼。
皇城外,京城内,只有太师府太傅府与抚远将军府花灯高悬。当日晚上,京城的老百姓们在自家被窝里听得密密整齐的脚步声疾疾,火把的光亮红了半条街,有呐喊打斗声。
第二日清晨,挂灯笼的三家府邸门前一片狼藉,太师太傅与太傅的儿子吕将军、太师的儿子秘书令都因谋逆罪进了刑部大狱。
正月十六开审,太后亲自到刑部听审。太师与太傅立于堂上,不跪不拜。娄尚书大怒,在谋逆上又加了一项罪:对太后不敬。
吕太傅笑道:「娄尚书的道理有趣,解说法理也有趣。老头子虽被你扣了个谋逆的帽子,却还没定罪,万岁未下旨罢我官职,请教太后,一个三品尚书,在两公面前如此无状,又算什么罪?」
太后昧着良心栽赃,底气总有不足,噎着不说什么,这一天未审出结果。
再两日审时,依旧未果。
又过一日,密禁卫带回了司徒暮归认罪的奏折,司徒暮归被押回朝中。
恒爰拿着此折去见太后,道:「母后,既然罪魁已认罪,母后近日颇多操劳,正该歇歇了。事不关太师太傅两家,请出天牢后朕下旨安抚,了结此案罢了。」
太后栽赃了这些日,虽是为了娄氏利益,也有些许是因为恒爰在朝堂上维护吕程两家,削了娄氏面子。
如今有个台阶下,却也心动。于是秘密捎话给大娄尚书,让他办了司徒暮归,结案。
娄予省却不松口,「司徒暮归认罪,正说明司徒氏牵扯此案,方便将司徒氏一遭办了,如果依皇上的意思,却中了司徒暮归的开脱之计。皇上已下旨不得擅动司徒暮归,放了其余人后,皇上一定想法保司徒暮归脱罪,到时候我们一番作为岂不尽落空?如今与吕程两家已势成水火,今日不将他置于死地,他日便亡我娄氏。」
太后其实不是个很有主见的妇人,被此一说,又有些犹豫。
娄予省道:「朝中争斗譬如两军对阵,鸣鼓交锋后,再不能说仁慈二字。」
于是司徒暮归关着,吕太傅关着,程太师关着,吕先与程文旺也关着。
朝中人心惶惶,中庸者索性称病不朝,冷眼做壁上观。皇上虽之前明显向着太师太傅党,但显然没斗过太后,眼睁睁看着抓人无甚作为,于是娄氏门下驱者众众。亦有直谏硬臣替两公鸣冤,大多被娄氏算做谋反同党,抓进天牢。
娄尚书喜欢抓人,还喜欢一抓抓上全家,刑部天牢人数暴增,几欲满员。只得将之前抓的一些他案要犯提前砍了一批,腾出地方。
司徒暮归进天牢后第二日,睿王恒商回京,直闯内宫。娄尚书亲自在皇城外拦截,赵谨请出恒爰的密旨,侍卫人等不敢挡路。娄尚书还要堵在门口,恒商冷笑道:「此是我恒家天下,你这奴才是何人,敢在皇门前拦本王!?」扬起马鞭重重甩下,娄予省脸边肩头顿时被抽出一条血痕。众侍卫忙拉着娄尚书后退。恒商催马入皇门,在马上眼角余光向下一瞄,「尔当庆幸,本王今日未带佩剑,不然你这奴才的狗头早落地了。可惜污了本王一条鞭子。」抛下马鞭在地,赵谨奉上新鞭,恒商驱马进皇城,内门外下马,迳自到御书房见驾。
恒爰看见恒商,惊喜且惊怒,向赵谨道:「朕命你们护卫睿王到龙安寺,大局未定前不可回宫,此是为何?」
恒商跪在御桌前道:「皇兄莫责怪赵禁卫,是臣弟执意回京进皇城。」恒爰弯腰扶他,恒商跪在地上,握住恒爰手臂,「臣弟请问皇兄,皇兄打算办了太后与娄尚书,还是杀了臣弟、太师、太傅、少师、文旺与慕远?」
恒爰不语。
恒商苦笑道:「太后是皇上生母,孝道为先,皇上如何下手。太后生出此事,其实还是怕臣弟会夺取皇兄的皇位。若要朝廷太平,请皇兄只赐死臣弟让太后安心,莫让其他人再受冤屈。」
恒爰扶起恒商,涩然笑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恒氏血脉,当如今只剩下你和朕。朕若无后,江山社稷定要由你来担。你若没了,朕一个人在世上,又有何趣味。」凝视恒商片刻,终于趁此情境,圆了多年的念想,伸手将恒商紧紧抱住,「你要记住,即使没了朕,也不能没了你。朕定会平下此案,你放心。」
再一日后,恒爰终于降下口谕,将司徒暮归提到思澜阁御审。
二月初二,圣旨下,中书侍郎司徒暮归意图谋逆,挟持睿王,罪无可赦。念司徒氏辅佐太祖开国,数代忠良,免其极刑,流配东渊。
太师太傅,程吕两家的其余人等,以及被大娄尚书攀附投入牢中的官员,却并没有得到赦令。
程文旺问吕太傅道:「慕远以己身顶罪,皇上定了他的罪,为什么依然关我们在此处,小侄很不明白。」
程太师很不高兴,「小畜生长大了心向外,不来请教他的亲老子,反倒去问那吕老儿。」
吕太傅望着牢房角落里琳琅张罗的蜘蛛网道:「没什么可不明白的。皇上年岁日盛,司徒氏和娄氏两大外戚,我与你老子两大权臣,譬如四条桌子的腿,桌子面再怎么着,也比桌腿撑出的尺寸大不出多少。倘若一条腿断了,桌子放不得物事,两条腿三条腿断了,桌子不成形状。如果只是一块没有腿的木板,放在地上,那么这块木板想多大,就可以多大。」
程文旺默不做声。
程太师皱着眉头道:「喂,吕老儿,你在天牢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怕立刻被拖出去斩了?」
吕太傅道:「我都进这里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一个虚名不能白白地顶着,总要有点东西对得住它吧。」
程太师摇一摇脑袋道:「你这句话我听着倒顺耳,说得好!可惜司徒家那小儿,那孩子神神叨叨花天胡地的,老夫一向看他很不顺眼,没想到竟肯出头顶罪,真是个好孩子,可惜可惜。皇上顾忌司徒氏手中的几万兵权,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怕太后那个婆娘又犯傻,非杀他不可。」
吕太傅用袖子捂住嘴,重重咳了一声。程太师睁圆眼道:「怎么了,不是你说的,要有点东西对得住这个虚名,老夫今天就豁出去了!太后这个婆娘唉!人中间最难缠的是女人,女人中最难搞的是寡妇。尤其是这种年纪轻轻就死了老公做上小寡妇的老寡妇。啊,太后也不算老,比文旺他娘小了不少呢,嗯,算是半老寡妇。」吕太傅和程文旺齐声大咳,吕先在墙角里也清了清嗓子。
程太师便沉默了半响,忽然道:「司徒家那慕远,真能保住命么?」
天牢中寂寂,吕先望着破草席沉吟,这几天众人都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