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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四,将至立冬。
京城,风雨楼,竹外轩。
暮色渐合。戚少商站在竹外轩门口,对着门廊上的牌匾出神。
京城近郊,也有一间竹外轩,虽然要简陋一些,但四周修竹环抱,俨然出尘。
记得当初,他曾问过那竹外轩的主人,明明屋在竹林中,为何却要叫这“竹外”。
主人笑得很淡,青色的衣衫随竹影轻曳。
“听竹闻涛本来都是好名字,只是用得多了,再雅致的东西,都会变得俗了。何况,我也终于发现,要品竹之美,置身其外,反倒好些。”
当时他只回了一句,“可是有些事情,非在其中,不能体会。”
也许正是因了这句话,他才会毅然地把竹外轩搬来这里。京师武林云谲波诡,这里又恰是所有明涛暗流的中心。山雨欲来风满楼,风雨可以满楼,却只有一个人,可以满心。
只是,那个人的心,却好像丢了……
戚少商收回目光,轻轻一叹。这时,屋里却有了声音:“大当家来了吗?为什么不进来?”话音落处,门已自内而开——不是打开的,而是由内力催开的。
戚少商进了屋,回身掩上门,心中暗忖,功夫倒是见长,怎么这记忆还是一点恢复的迹象都没有……
“功夫是练出来的,忘了的事情,却不是说想起来就能想起来的。何况,我心里,也未必想要记起从前。”
心事被一语道破,戚少商却并不惊奇。转身走到书案边,看着案上刚刚铺开的宣纸,“要画画?”
“是啊,这么巧,你就来了。”
那人说着,在案前坐下,抬眼看向戚少商,眼神澄澈深邃,月华般的清冷,却足以照亮黑夜。
戚少商苦笑摇头,“顾公子可真是会挑时间。”放下手中的剑,开始帮着磨墨。
这方端砚还是当初戚少商特地托人从徽州带回来的,石质细腻,雕刻精美,顾惜朝一见就很喜欢。砚边上刻的是凤凰,戚少商说,那叫身无彩凤双飞翼,不知哪里才有我的心有灵犀。顾惜朝却说,那是梧桐栖老凤凰枝,只是凤飞九重天,独这一枝难觅。
那时候,是一年前,顾惜朝刚失去记忆,戚少商刚帮他把竹外轩搬来风雨楼。
“不如,你一边画,一边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柔软的笔尖开始在纸上游走,顾惜朝也不抬头,只说:“别再讲很久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就好。”
戚少商笑笑,回道:“今天,讲个三年前发生的故事。”
三年前,在易水边,尚龙见到了一位他仰慕已久的长者。当时,他本是心灰意冷,不知何去何从,因为他刚刚经过一场灾劫,被人设计陷害,逃亡千里。如今,声名地位都随着冤情的昭雪回来了,可是,那些死去的朋友不会复活,曾经生死相许的情人,也已经把他当作了追随守护的亲人。这样的“亲情”,其实他是承不起的,但他还是选择了笑着,送她远走。
于是,一瞬间,亲情,友情,爱情,都没有了。
然而,那位长者告诉他,人生在世,很多事未必想做,却是该做,既然想做的不一定做得到,那么,就不如勇敢地,去做该做的。
他听了长者的话,于是,一夜之间,他便从原来的“寨主”,变成了“楼主”,然后日复一日,把这楼主做得愈加的得心应手。
只是他自己明白,心里有个地方空了,轻易补不回来。
直到有一天,无端烦闷难解,便趁着夜色,踏月出了楼,四处闲逛的时候,不想竟见到了故人。
说是故人,其实该说仇人才更准确一些。奇怪的是,他见到了那人,却没有想要报仇的冲动,只想着物是人非事事休,从前的美好,倒是点滴涌上心头。
不错,这人虽是他的仇人,却也是他此生唯一的知己。人都说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在他这里,却是知己巴不得他“死而无憾”,而如今他既没死,恐怕那个人,也就很难“无憾”了。
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还是最喜欢他弹琴的样子啊……
正想着,那头就传出了琴声。不过不再是那种能让人热血沸腾的金石之音,而是哀婉凄恻,道尽缠绵不舍。于是他知道了,那一定是悼念他妻子的一阕挽歌。
听完一曲,他默默离开,有些沉重。那一晚,却莫名的,感觉心不再空。
从那以后,他习惯了每天忙完楼里的事就去那里,有时候能听到琴声,更多的只是看着那人映在窗上的影子,或执卷,或伏案,或捣药。他也知道了自从那日他自灵堂带走妻子,便一直在这里,研究药理,尝试新药,有时也给附近的百姓看病。尚龙自然知道他的妻子是个大夫,他现在这样,恐怕是铁了心,要替她活着了。
不过,这样也不错。当初不杀他,便是敬他一身才学,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真心改过,造福苍生。一路走来,见了太多的流血和杀戮,尚龙也开始慢慢明白,其实要打败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杀了他,而是让他改变。一个人若是死了,那就是永生永世的绝望,再无转圜。纵有转世投生,那也是另一个人了。所以,他宁愿这个“放过”能成为一次契机,从此以后,只有惊才绝艳,没有赶尽杀绝,这样的话,或许,他们还能再续那段知己之情——毕竟,人的一生,要再遇一个知音,太渺茫了。
最后一次去那小屋的时候,他鬼使神差的拎了一坛酒,是他们初识的时候一起喝过的那种。明知道不可能有机会对饮,也总好过深夜独饮。
没料想,他到的时候,却发现屋前设了一几,他那仇人从屋里出来,径自在几上置了几碟菜,也不回头,只淡淡的道:“故人数次过门不入,是怕我杀了你,还是怕你杀了我?”
尚龙闻言一怔,却已经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细细看那几上,分明是一盘从前两人都最为钟爱的醉鱼。于是也不再掩藏,大方走近,跟那人隔着几坐下,也不说话,开了泥封,递给他一碗,开始喝酒。
三碗过后,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浸淫了酒香。那人还是喜欢一袭青衣,只是在这月下却不甚分明,整个人都似乎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
尚龙搁了碗,却还是没有开口,只盯着对面那人看。
果然,还是那人先说话了:“其实,本来不想再见的。”
“怕再见时就是你死我活?”
谁知那人却答,“不是。”一顿,又再接道,“是怕再见,便会想起从前。”
他的语声依旧平淡,听不出一丝波澜,尚龙却仿佛隐隐的感到了一点悲凉,又尽一碗,才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当初既然能选择放下,以后也不会后悔。我想,那些走了的人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一定也会原谅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尚龙这次感觉到的不是悲凉,而是心凉了。端起碗呷了一口,闲闲的问道:“那是什么?”
“作茧自缚。”不等尚龙脸上的惊愕定格,那人已接着道:“没想到我会看清是吗?从前我也没想过,只是那天,我察觉到你来了,原本以为你是想通了来找我报仇的,就想着再为她奏一曲,就跟你做个了结,想不到,你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我才终于发现,有太多东西,自己想的,跟真实存在的,并不相同。”
“所以,你以为我会杀你,我却没有杀;你以为可以平步青云,却只做了别人的一颗棋子。”尚龙忍不住宽心的微笑,“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承认。”
那人却是一声嗤笑,讥诮讽刺一如从前,“承不承认都无所谓,我从没有说过我的理想错了,只不过,不小心走错了路而已。”他的眼里重又闪起了光,傲气飞扬,“我要的天下,不在庙堂。”
“是,朝堂只是一家天下,太小了。”
“可惜,我明白了,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还有我。”
“你?”提及亡妻的阴翳复又被一层戏谑取代,“你又算是我的什么人?不过是……”
没等他把“仇人”两个字吐出来,尚龙已经接了上去,“我是你的知音。”
他的眼神依旧清亮坦荡,如冬日里的阳光,照进心里,便化了冰霜。
于是,对面那人的微笑也仿佛在一刹那间变得温暖,“那,你知不知道,今晚,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声音里带了点朦胧,想是不胜酒力吧。
只是,还没等尚龙回答,毫无预兆的,他就醉了,这一“醉”,就“醉”了整整一个月。
全城最有名的大夫来看过以后,说是体内气息长期混乱,导致气血不畅,影响到了脑子,最好的结果是,失忆。
原来,他早就知道,所以才会说了那些本来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说的话,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吗……
“可是,有句话,我还没跟你说……”尚龙坐在床边,看着沉睡的人平静宁定的容颜,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要的天下,我陪你一起去找。
戚少商讲完了,顾惜朝的画也刚好到了最后一笔。
“又是梅花?清奇灵秀,你的梅花,果然是摄尽神韵。”
顾惜朝抬头,轻轻一笑,“既然空谷倾城,已经寂寞过了,又何妨混迹芳尘,争这一度春风。”
没等戚少商答话,他已经换过了一支笔,毫尖轻舔朱砂,转眼,霜里寒梅便成了一树桃花。
搁了笔,抬头,微笑。傲气依然,却没有了狠戾。
“大当家,可有雅兴一同为这画落款?”他以指节轻叩桌面,曼声而吟,“桃李春风一杯酒——”
戚少商没来由的一阵恍惚,仿佛顾惜朝的声音在这刹间化作了琴音,袅袅不绝,乘了风,便可直上九重天。
依稀,那一夜的感觉。
他凝视着顾惜朝的眼睛,良久。蓦然,双手轻按桌面,掠窗而出。剑随身动,龙吟过处,逆水寒划破黑暗,仿佛在人间又多出了一轮月华。剑势不歇,连绵如长江东逝,一泻千里,隐有风起云涌之意。剑尖微挫,戚少商借势腾起,凌空清啸,宛若潜龙入海,飞龙在天。院里的落叶被剑气催动,纷纷盘旋飞舞。他继而长剑一展,剑身平平削出,而后手腕一沉,便有一片落叶稳稳的贴住了剑身。
他抬头,看向窗内的顾惜朝,接下去吟道:“醉里琴剑相酬。”
剑身轻弹,那片叶子便笔直朝顾惜朝激射而出。顾惜朝微微一笑,伸手接了,而后捏着叶柄,轻轻一转,叶子粉碎,飘飘落地。
他深深凝注指间纤细的叶柄,声音仿如叹息,“梦回前事已成空。”
“说得好!”
戚少商剑势又变,由轻灵绵延而沉着浑厚。剑光过处,扬起的落叶被无声的绞碎,远远看去,倒像是下了一场缤纷的雪。猛然间,剑锋直击,如雷霆闪电,却又倏然停顿,剑尖遥指顾惜朝。
戚少商目光灼灼,不是杀气,是暖意。缓缓地吐出三个字:“江湖道——”
话音刚落,顾惜朝也掠出了窗子,且顺手抄起了还斜斜倚在桌边的剑鞘。青衫舒卷,如飞云出岫。他身形不停,但闻得“呛”的一声,漫天剑光瞬间消失,顾惜朝手中的鞘准确无误的套上了逆水寒。
他转头望向戚少商,眼看着他眼中的喜悦在一点点闪亮,顿感如沐春风般的温暖惬意。多少年了,这种感觉,还是只有一个人,才能给他。于是,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字,仿佛是承诺,也好像是回答,“一笑泯恩仇!”
桃李春风一杯酒
醉里琴剑相酬
梦回前事已成空
江湖道
一笑泯恩仇
人生知己难觅,该记得的,是当初的意气风发琴剑相交。仇也好,债也好,便不妨付之一笑。
岂知一笑间,尽可承载天下。
十月末的天气已经有些微凉,山间的晚风吹在刚出过一身汗的戚少商身上,让他不禁一阵哆嗦,将那件狐裘斗篷裹紧了些。
抬手看了看今天的战利品,戚少商又忍不住笑开来。最近天气越来越冷,顾惜朝身上又有之前落下的病根子,体弱虚寒。难得今天运气好,打着好几只山鸡野兔,回去给他开开荤滋补一下。
方走到篱笆外却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噼啪”声,接着便是什么东西重重撞上木板的声音。戚少商不由得心里一惊,来不及绕到门前便一个提气翻过篱笆,直冲冲地跑过去一把推开木门。
屋子里只点了盏油灯,黄豆大的一点灯光,比外面暗了不少,戚少商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清屋里的情景。只见顾惜朝半靠在榻上,右手支着头,左手轻轻地捶着额头,皱着眉,双唇紧闭,似是十分痛苦。
戚少商忙将解下身后背着的弓箭,将手中的野味往角落里一扔,随便在身上擦了擦手便急急上前扶住顾惜朝的双肩,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惜朝?哪里不舒服么?”
顾惜朝微微睁开闭着的双眼,望了眼戚少商,又垂了下去:“头痛得厉害。”语气微弱,带着些强忍,听得戚少商心里一阵抽痛,忙抬起手替他摁住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揉按,动作间指尖微注了些真气。
替他按了好一会儿,顾惜朝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皱着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戚少商撤了真气却未松手,仍是不紧不慢地绕着圈揉动,偏过头凑到顾惜朝耳边道:“怎么样?好些了吗?”
顾惜朝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