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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丈远,幽绿的火舌已将黑衣老者的全身吞噬,他像一棵早就浸透了油脂的木头一样,全身毛发与衣衫在瞬间化成灰烬,然后骨头滋滋作响。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粉末,滋养着这些死气沉沉的古柳。
他突然有种感觉,这里不但早已荒废,还是一个死去了的墓园。
7。流年一瞬 离愁一身
姑苏城,无水楼。
黄昏时分,少女在楼上弹琴。
她穿着青衣青裙,一束青丝洒落如瀑。琴声远远散去,如诉如倾,仿佛在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说着曾经温柔的晚风和迷醉的斜阳,说得那些湮没了很久的记忆。
城墙与流水都已在最冷的季节中冻结。一个人牵着瘦马漫漫走近,继而登楼。
人如昨。
衣如旧。
方正和隋无血都在楼上坐着。白衣客脸上泛起一丝笑容。
这个笑容极疲倦,又极轩落。
方正舒一口气。
隋无血淡淡道,“昨夜在干将坊守了一夜,也没见到什么会飞的巷子。”
方正苦笑,招呼童子上酒。戚少商眼睛这才亮了一下,方要坐下。隋无血却瞪了他一眼,道,“且慢。”
他上上下下打量戚少商,突然露出一丝笑意,“我不和丧家犬喝酒。”
方正这才注意到戚少商脸色果然很难看。又难看又疲倦。衣角皱巴巴的,还染得几丝血迹,像是负了伤。
他猜想戚少商可能遇到了一些事情,或是解不开的难题,正想打个圆场。戚少商却笑了笑,道,“你说得对。”
他忽然凌空跃起,用一种很潇洒又有效的姿势,一连翻了十七八个跟斗,翻得又快又好。
此时酒楼上除了他们,还有好几桌人客,见向来清淡得不能再清淡的无水楼居然也请了杂耍,不由都高声叫好。连那个演奏的少女亦停下曲子,呆呆地望着他。
等戚少商若无所其事地落在他原来站的地方。他的衣襟已经抚平,他的神色已经宁静,他的腰也已经挺得笔直,眼睛又带着那种无所畏惧得让人心折的锋芒。
三个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
当年三人在岭南冷枫亭结识,在满山桃花瘴中三人拼比酒量拼比真气拼比胆气。如今十二年过去,各自境遇各异,经过人世的黑暗与煎熬后,再促膝,流年瞬景。
这就是江湖。也是能让戚少商感觉快活的理由之一。江湖朋友之间的感情永远是那么真实,那么直接,那么热烈,那么让人振奋。虽然那些朋友并不一定永远都是朋友,但他们之间的情感远远比仇敌之间来得让人温暖。
于是戚少商在举杯的时候想,所以如果一个仇敌对你表示出某种情感时,那种情感的热度,也许比朋友间还要滚烫得多。
他叹了口气,正要将一日一夜的经历讲出来,却听见一阵竹笃敲响。方正眼睛一亮,喜道,“来了!”
琴座的少女盈盈站起,沿梯而下。顷刻,扶了一位瞎了眼的老人走上来。
方正笑道,“戚兄昨天问到不系园,小弟实不太知情,今天派人打听了,找到了以前一个园里的老乐工……诶,怎么了?戚兄,戚兄……”
戚少商委实已说不出什么话来。
瞎眼的乐工于正中椅上坐下,沙哑了嗓子道,“老朽久不开喉,各位官人见笑了。”
怀里抱了一把奚琴,随便拔了拔弦,就开始唱了,声音嘶哑。
“红蓼清波上,风起松涛墙,旧人各一方。宫禁蔓草荒,何处断人肠?”他咳了一声,说道,“这里说的是那江南不系园,斜阳烟柳凭栏望,余将残恨说兴亡。”
方正见戚少商兀自呆呆出神,怕他听不懂,解释道,“这是苏北一带流传的讲唱,有些卖唱的请不到填词之人,就把弹词改了,唱些乡间俚事,连说带唱,大家听个新鲜。”
戚少商像是猛然回过神,眸色转深。
只听那老者把叹科说完,调子一转,接着唱道,“老汉金五年,昔为梨园伶工,往来于苏州不系园。有道是十二街中春色遍,蓬莱阙下神仙家。笑语浑如天上坐,楼台恰似梦中悬。又道是人间胜景,天下园林,那庭中,扶疏丹桂,那画阁,影落金瓯。登楼可缓帝王忧,传杯亦有经纶手。碧海青天,乾坤红袖,朱颜绿鬓,韶华若流。今宵宴罢明宵又,休悭饮尽黄金酒……”
他啰啰嗦嗦,尽讲些昔日荣光风月往事,隋无血听得不耐烦,刚要开口打断,却听戚少商嘘了一声,按住他手腕,轻道,“且听……”
“老汉蒙班头十分恩宠,亲自教演‘破阵’,曲成奏上,万众争睹,各式缠头,不下数万。更有那坊间第一琴舞,舒广袖,拍香檀,素手朱弦间,琴便似鸣泉花底流溪涧,舞便似木兰妆泠泠清梵,琴便似高岭上鹤唳高寒,舞便似金甲虚步夜珊珊。好一对如花美眷,人道梨园卑贱,殊不尽天上人间。”
不待他唱完,隋无血已觉得搭在腕上的手在慢慢变冷,老者嘶哑的嗓子绕在来往酒水间,越发凄惶。
“谁想某日,有那辽邦贵胄,提刀入园,惊惊嗾嗾、喧喧遽遽、仓仓卒卒、生生逼散恩爱缠绵。哎,眼见那落日鸦啼,血溅桃花,可怜冷清清玉堂倾斜,骤眼间繁华惊散。那水漫漫空中楼阁,都不尽权贵俨然相逼。俺这梨园部中,也都七零八落,各自奔散。老汉虚度十余载,金银早使尽了,只得抱着这琴儿,唱个曲糊口。今日初登贵楼,未免有辱清听。哎,想起当年姑苏越歌,今日沿门鼓板,好不愧煞人啊。”
青衣青袖的歌妓站在他后面,既不伴唱,也不奏琴,只垂头落落站着,依稀眼圈却红了。只见那老者摇了摇头:“身肮脏,意飘零,一身流落天涯客,半世昏沉梦里人。我只待拨繁弦传冤怨,唱不尽兴亡梦幻,说不尽悲伤感叹,白骨里故人成烟,凄凉里慢慢将那不系园中遗事传……”
戚少商霍然起身,隋无血拉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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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真是顾三?顾惜朝?”
“是他。老汉虽然看不见,但摸得着。从小见到他长大,生来左手小指就短了一截,葬下去的时候,身上衣裳的料子还是园里下人才会用的茧绸,绝计不会有错。”
小铜壶烧在小炭炉上,依旧咕噜地响着。
三个人的眼皮都随着那煮沸的酒水,一下下地跳。
笃笃竹杆声敲着台阶,戚少商依栏望下去,单衫罗薄的少女扶着老人缓慢下楼。纤足在青石板上轻巧点过,微微雪粒都跟不上那灵活的步伐,停留在身后凝成细细露珠。
她走路也像是在跳舞。
戚少商目光闪动,听着身后两道沉重的呼吸。任何人听到白骨成精的遭遇,第一反应便会是戚少商疯了。但方正和隋无血不会,他们都太了解戚少商,以九现神龙武功之高,反应之敏,见识之博,他们不由都想,如果换成自己在一具活了的骷髅面前,是不是还出得了那一剑?
“水边戴青铜面具的那人,是不是顾惜朝?”
“我也想知道。”戚少商回身苦笑,“但如果是顾惜朝,他实没有必要戴着面具来见我。”
方正想了一想,突然咳了一声,“是不是真的顾惜朝,连戚兄都不知道,我们就更猜不透了。但他为何要那柄匕首,在下却是略知一二。”
两人精神一振。却听方正悠悠道,“戚兄,在下早就想问了,你怀中那把匕首纤巧薄细得很,可不像你用的兵器?”
“当然不是,”戚少商面不改色,“是顾惜朝的东西,当年从生杀大帐匾上拔下来的。”
隋无血噗的一口酒喷出来,不敢置信地瞪着跳起来抖衣襟的九现神龙,“戚大侠,你倒是多情。”
戚少商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瞪。
方正咳了一声,低沉的脸色止住了即将萌芽的江湖派帮斗殴。
“如果没猜错的话,戚兄你近日的遭遇,应该和西域的教宗有关。戚兄,当日在内室,我们同时做了一场跟往事相关的梦,那时我便怀疑你带回来的云赤华,就是施展西域搜神术的引香。”
戚少商目光又一闪,方正指着他笑道,“其实那时戚兄就发现了吧,之所以我们做的梦不同,是除了引香外,身上还得带有引饵。古籍所载,要引动搜神术,引饵上须得附有另一人的精气血光。当年我内子缝绣香囊时数次刺破了手指,而戚兄的那柄匕首,想必也曾附过顾惜朝的血迹,后来此人更用这把匕首伤了戚兄,匕首上两人气血充盈相通,所以戚兄受云赤华的影响更大,一直做梦,甚至梦中所见有若亲历。戚兄,这一节你怕是早就想通了罢?才会在明知废园中有人窥视时,引之出手。”
“是是是,你是活神仙,”戚少商苦笑,“我只依稀知道跟匕首有关,却不知你所说的什么教宗。”
方正啊了一声,炉子里酒已沸热,腾得盖子山响。他挽起袖子将酒炉揭开,方道,“搜神术虽称秘术,但在西域不少教宗长老都懂得,只是引香云赤华却着实难觅。”
戚少商斜睨着他,慢吞吞道,“方兄博识啊,那你知不知道‘阿胡拉?玛兹达’是什么意思?”
“你从哪听来的?”一直从容不迫的君子跳了起来,差点踩翻了椅子。隋无血古怪地看着他。
戚少商扬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不系园里抢去匕首的人临死前只念了这几个字。方兄曾为了拓印经本往来西域,我想你可能知道。”他打着哈哈,“随便猜猜。”
“我当然知道,”方正叹息,“阿胡拉?玛兹达,是他们的神祇啊。”他念出了一个拗口的名字,戚少商和隋无血都是一片茫然。方正见二人不懂,摇头叹息了半晌,仿佛恨土匪不读史书。
“这个教宗曾经传至我朝,就是五胡踏中原时的祅教了。”
两人这才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这是一个神秘的宗教,崇尚光明之神,相信业火才能将人生的一生罪孽洗尽。然而这个教派太古老了,传承中分岐出了无数个支教,西域各国因为教义之争,兴起过很多战事。”
隋无血听得发楞,戚少商却转了转眼睛,笑道,“方兄胸有成竹,想必那天我给你画的花纹,你是找到答案了。”
方正大笑,“戚兄真是见一知百。”
戚少商摇摇头,心道真正见一知百心细如尘的人你还没有见过哩。
“你在庭院石阶上看到的花纹,我请久走西域的老商客看了,有人辨出来,是30年前覆灭的白益王朝族印。”
戚少商愣了愣,哑然失笑,“一般源头追到这,都会出现大笔财富和落难王孙了。”
方正瞅着他直乐,“戚兄,你真是英明天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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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牵着一匹马走过原野。
那匹马似乎受了点伤,后腿微跛。男人很是疼惜,找到一口水井便停下来,打水喂马。
这是一个已然废弃的小小城郭。渺无人烟。
身影投在井壁上,萦然。
那人兀自出神。
江南烟柳如一梦,晧月京华如一梦,白骨沙场如一梦。
世事是同一场寂寥的,沾着晨露的大梦。
他一言不发,翻身上马。
其时天光未露,他顶着一头的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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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无血与戚少商并肩走在蒙蒙的街道上。
“老方有点不太劲。”
“你也发现了?”
“他委实不应该知道那么多的。”
“笑得也太多了。”戚少商嘀咕。
两人同时一笑,热气从嘴里吁出,瞬间成了白雾。
“他不是那样的人,想必有自己的苦衷。”
隋无血回头冷笑,“可惜,不再是君子。”
“没人真正想做君子,他也从没说过自己是君子。”戚少商笑道,“勉强自己做君子,可比做一个货真假实的小人难受多了。”
隋无血并不喜欢绕圈子,他直截了当: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你认识的顾惜朝,就是那个叫伊玛的西域王子了。”
戚少商无意义地冷笑了一声。
隋无血敏锐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不希望他是?”
“是与不是,对我来说并无意义。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倒是那个戴面具的人。”戚少商摊手,一低头,看到自己映在石板路上的影子,蛇一样扭曲修长。他突然想到了梦中那个笑得三分灿烂两分顽皮一分惘然的幻影。
真的没有想过吗?那个活下来的人,是伊玛?亦或是顾三?
他扬起头,月光冷得像冰。
不管他是谁,最后都会褪去少年的青涩和本能的良善,继而成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与他的生存环境完全不相容。他有血气,但冷酷暴烈,他有手段,但狠毒辛辣。他的梦想不是鲜衣怒马,铗歌长剑,游侠河山,而是绯袍蟒带,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他的登天心志如此坚硬,才不管娶了权臣之女,在与贼同流合污中,会不会有不与世同之感。
他还想到了那个在围着荒草的旗亭上相识,然后一起经历烈焰焚身,恨满胸臆,生不如死,血火搏杀。
那么他是江南的顾三,亦或是异族的王孙,又有什么差别?
隋无血还在继续着他的推算,“如果那个人是顾惜朝,那么抢去匕首,无非是不想让你知道一些秘密。此间图谋,就必然跟他有关。如果不是顾惜朝,那么抢去匕首,是不是也是想从这把匕首上看到什么往事,会不会跟那笔财宝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