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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已从那堆破絮里爬了出来。
远远的,他的双手在地上不断摸索,喉咙悉索有声。
少年尽量平稳地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老人惊跳了一下,伸手在他头顶一摸,神情陡然放松了。
“你回来了!”他几乎是欣喜的,两只眼睛茫然地看过来。“天太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你回来了,就好。”
他的双眼上还各插着一支飞针,浓黑的血已然凝固。少年怔怔地呆立了片刻,突然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呜咽。
“孩子,你要记住。”老人摸着他的头,他的双腿早就断了,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眼光却飘在很远的地方,“男人是没有眼泪的。”
男人是没有眼泪的。少年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布满了红丝。他在努力地控制,使自己不要流泪。但他的心在狂跳着。
曾几何时,在他眼里老人的背景巍巍如山岳。而此刻,他却觉得他的影子像一个恶魔,露着从未有过的狰狞。
他茫然地扶着他往外走,老人一边走,一边粗重地喘气,“记得我跟你们讲过的故事吗?那些绝壁上的苍鹰。”
少年茫然地点头。
“一窝幼雏,最后能扶摇于天的,只会是最强壮最狠心的那个。”他叹了口气,有一种老人才会有的难过和漠然,“现在没有关系了,他们已然走了,嘿嘿,我费尽心机,就是为了让他们算错日子,以为现在就是我们快跟宝光王会面的日子……咳咳,到了河边了么?伊玛,你去把屋后的船划出来。”
他突然觉得不对,掌下孩子的颈骨瘦硬而无声得让人心悸。尔后胸口便是一凉。
是他教的,利刃无声无息沿着左侧第二根肋骨刺了进去。
世间万物,最无常的是命运还是人心?
亲恩与仇相距有多远?真情与假意相距有多远?朗朗雪夜与无间地狱相距有多远?
有时候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还是那个晚上,轻风冷雪,四巷无人。瑟瑟抖着的少年终于将刀锋刺入老人的胸膛——那年他方过弱冠,对于杀人,完全算不得行家里手。
心脏里溅出来的血不多,但飞到了他的衣襟上,那种血腥气就让他窒息。
这样的想法让他手软,但他的心很坚定。
刺入,用力……他突然享受到了刀锋的kuaigan!那种把利器刺入心脏的凉意!那种强与更强,狠与更狠之间的追逐!
你死了,而我存在!
他咬了咬牙,短刃从老人胸口抽出。
那半截身子摇晃了一下,却无声地笑起来,茫然无神的眼睛在夜中诡异如妖魔:“绝顶聪明又软弱冷酷的孩子……”
他话没有说完,张开双臂,像要拥抱什么。少年一矮身惊惶躲过,老人向后仰倒,残云飞落般坠入小河中。
少年怔怔地呆立了片刻。结束了,终于结束了!他想,明天流转不休的河水就会淹埋掉一切,明天月亮还会升起,他仍然还活着。再过个三年五载,或许连自己都会忘记这个夜晚——
人生百年,抹去一个晚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样想着,然后蹲下身子,在雪雨交加又静寂的巷子里,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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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唏嘘着想醒来。
一瞬间梦境兀未消散,紫衣华服的少年依稀还在眼前。戚少商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那个笑容狡黠如狐,眼眸纯净如棉的身影慢慢地淡去,再出现在他眼前这个少年,比他认识的那个人要年轻许多,但眼神相似。布袍是妥帖的淡青色,针脚细密,颇见心思,只是穿在他身上嫌大。他整个人走过来的时候飘飘荡荡的,倒有些像传说中的幽魂——连眉目也是淡青的,在江南的烟雨里飘渺如雾。
顾惜朝,还是伊玛?这是曾经存在的?还是他的一个梦?亦或只是对这个人太熟悉,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
还有很多事他没有弄清楚,为什么方正一直以为死去的是顾三活着的是伊玛?为什么偏偏是他,能从一柄飞刀上就看到久远的过去?关外最传奇的马场,真的就能这么轻易地交到他手上?月玲珑在他身上,接下来是否要面对随之而来的无限事端?隋无血和碧姬,跟朝廷里那一脉究竟是何关系?而顾惜朝,远在漠北的他又知道多少事情?
此时正值白山黑水间最冷的时节,辽金两国均按兵不动,静等严酷的寒冬过去。遥想那人手里的黄娟古剑,在寒风朔气里是否躁动如昔?
青衣小役,妓籍之子……越是最普通低贱的出身,越要做出最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突然笑了,不管你以前经历过什么,比起那个什么鬼王朝的流亡皇族,他柔声道,“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少年残像骤然崩散,这一下戚少商终于真正地清醒过来。
梦里是火焰的光与热,而他的眼前,却只有沉沉雪色与习习冷风。
最后一点云赤华的花粉在香炉里云生云灭。
戚少商躺在神仙府春水阁的最高的阁楼上,听着底下吵吵嚷嚷不绝的人声。
兖州,这个江南七省漕运的中心,中原最混乱也最有活力的大城。十年一度的初三月会,从来不缺乏豪门巨富,倾城红颜,江洋大盗,黑暗中的武者以及神秘的客人。
他懒懒地摸了摸自己满脸的胡渣,用脚丫子把花窗推开一条缝,顺手拍开了一坛酒。
全天下再也找不出比海南烧春更有绵头的烈酒了。他叹息,终于有了种做有钱人的良好感觉。
他一边喝酒,一边瞄着底下的堂馆。商会的第一天,混乱的会场总是被各种各样想得到或是想像不到的古怪东西堆满,无数身份可疑的人穿梭其中,各式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二楼有很多他这样的房间都紧闭着。谁也不知道里面住了些什么人,有多少双窥视的眼睛。可是人人都知道,初三月会,最好最抢手的东西,要在晚上才展露出来。
为了赶这次盛会,运河里的船塞得像河滩上的沙子,他是走陆路来了,总算见识了兖州七景中的“驿路烟尘”,果然壮观。无数的行人车马,密密麻麻,滚滚人流。而真正吓到他的,还是进城后沿街一路排开的铁器铺、铠甲店,马市和勾栏酒楼。
这样的混杂简直让人头晕目眩。
神仙府就是这片混乱的中心。门脸气派非凡,进出的人也川流不息,上到王公权贵,下至贩夫走卒,都能在这里找到一个让你觉得舒服的位置。
戚少商选的这个地方就不错。名字好听,前面就是大堂,推开一条窗缝就能看到堂中七八分情景,而后面就是运河,要跳窗跑路也容易得很。
人很放心很舒服地躺着,面前放了一笼油气四溢的热包子,一个足有半拳头大。他贪婪地闻着那股肉香,一团面几盏馅,映着人世烟火,蒸出凡人味道。这些都让他喜欢这个地方,市井而又充满危险。
楼下哗的一声大响,一群不是强盗就是马贼的壮年大汉,正为了一只三尺高的翠玉凤凰拔刀相向。都是亡命之徒,每一个人都在这里用烈酒和纵欲把自己掏空,即使下一刻胸膛顶着滴血的利刃也丝毫不会手软。
商会始终是不愿意白天就见血的,于是有人在发愁,有人在看热闹,有人在劝阻。就在这一团混乱中,有一个人飘然地走了进来。与身边东倒西歪晕天黑地乌七八糟不同,他脸上颇有倦容,浑身上下却整洁干净得挑不出一丝折皱。
很多人在推搡,最后一个浑身是血的镖客摔在地上,正好拦住了那人去路。
眉梢轻微地上扬,很稀薄的一个动作,却被他作得凭地潇洒……戚少商一口酒喷了出来,冷气像是从口鼻倒灌入五脏六腑,眼前乱冒金星,然后在满天金丝银线里,看到那张清秀的面孔从容穿过人群,像在自家庭院里散步一般,然后眼似初春柳叶,眉如剔骨飞刀,一步一步,拾梯而上。
顷刻,房门被轻轻叩响,两长一短,很有韵味。有人斯斯文文道,“灯下佳期几回难……”
怎么可能?怎么又是他?到底是不是他?戚少商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忍不住想掐一把大 腿,看看自己是不是吸了太多诱香后又生出幻觉。最后却只能捂着自己的眼睛,呻吟:“枕上……咳咳,枕上相思……数重山?”
咚!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四目相投。
空气沉寂了半响,才听到对方从齿缝里慢慢挤出三个字:“戚——少——商!”下一刻一身锦衣的公子已风度全失,咬牙切齿,一字一字低吼道:“怎,么,是,你?!
尾声
大冷的天,戚少商却在出汗。
他的急智从来不是用来编故事,所以没等戚大侠颠三倒四瞒七骗八挑着重点地把整件事编完满,顾公子已忍不住露出叹为观止的表情。
那表情的意思是,就你这水准,还好意思来骗我?
“总之,如果你跟那个跟逐日马场有约,那么,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戚少商最后心虚地总结。
顾惜朝游疑的眼梢就吊得越发的高。他瘦了,戚少商想,这人本就匀瘦,大半年不见,更瘦得有些露骨了,一张脸上轮廊越见分明。
还没得来及说话,已听到对方道,“怎么江南闹饥荒么,饿得堂堂九现神龙跟头瘦马似的。”
戚少商笑了,“如果我没有记错,顾公子此时应在千里之外。”
顾惜朝漠漠地哼了一声。
其实并不是每一次相见都要弄得剑拔弩拔。于是戚少商终于想起要开个玩笑,“小顾,告诉你切口的人,是不是说房内有绝代佳人在等着你?”
顾惜朝怔住,忽然双颊上有红潮一闪而过,尔后一股杀气在眉间聚起。他咬牙道,“好个江南君子!”
戚少商咚地一声倒回榻上,半晌,拍榻大笑。
方正,真妙人也!
就在戚少商笑得最欢畅的时候,姑苏干将坊因雷雨而起的大火方才完全平息。
之后那里再没有建过任何巷子,却种了很多很多的柳树,树底下开得很多玉色的小花。
每到春天,半城的人都会闻到一种奇异的香气。然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做一些关于恐惧的梦。
没有人知道这像蜜一样香甜的花粉为什么要播种无尽的恐惧。也许顾惜朝知道,也许戚少商也知道,但他们都选择了缄默。
玲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