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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设法冲散两人之间那形之已久的浓雾,想让一道光芒进来;可敏贞早习惯那种迷蒙灰白,受不了那会刺穿双眼的强烈亮光。
她捂着耳朵说:“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只想骗我回去,关住我,让我再受那种折磨!”
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往小径深处跑,苔绿沾满了鞋子。
“敏贞!”只追几步他就抓住了她,“不要再逃避了!没有人关你,是你一直活在那些阴影中!”
“那不是阴影,那是摧心裂肺的痛苦呀!从十岁我阿母过世开始,我就活在巨大的愤怒中,我恨阿爸的背弃、恨你姑姑的欺骗、恨阿母的病亡、恨惜梅姨的离开、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别人的遗忘,这世界已扭曲成一条粗绳紧缠住我,要把我扼死!”她的泪水串串落下,悲绝地说:“如今我好不容易解脱了,能够找到真正的自我,抛去以往种种可怕的情绪,你为什么又来骚扰我呢?为什么不放我自由呢?”
绍远放开她,内心是极端的冲击与挣扎,久久才说:“你的亲人和我真是你身上难以负荷的枷锁吗?”
“我不知道是身上或心里的,只觉得离秀里愈远,我就愈平静。”她擦去眼泪,缓缓说:“至少目前我还没有准备好要面对一切。你若曾用心于我,就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行踪,包括惜梅姨在内,可以吗?”
“然后继续看着大家为你日夜牵挂操心吗?尤其你阿嬷,她年岁已大,身体又不好……”他眉头深皱的说。
“我真的需要时间,绍远哥,求求你,好吗?”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在外的磨练多了,她竟不自觉地在他面前露出恳求状,双眸含着盈盈的泪水望着他。
“你明知道我没有办法拒绝你,此刻你就是叫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是得去的。”他轻叹一口气说:“你需要时间,我就给你时间,但是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立刻满怀戒心。
“别再躲避我了。”见她面色一暗,他无奈地笑笑,“不要害怕,不是感情或婚姻的事。你就把我当成朋友,以这么简单的事来交换我的保密,还算公平吧?”
和他做朋友也是危险万分的,敏贞迟疑着,但她实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无猜的来往只在童年,长大后就僵在永无止尽的对峙中;但他现在的要求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吸引!
“好吧!你遵守诺言我就答应。”她微微点头说。
“你既然答应,就让我请你吃一顿饭以表示诚意吧!“绍远露出笑容。
“吃什么饭?”她一脸要参加鸿门宴的样子。
“不要紧张,就一碗面而已。我是个穷学生,最多可以让你加两片肉和一个卤蛋,这也会造成你的负荷吗?”他又补充一句,“还有,这是我家教赚来的钱,不是黄家的,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吃。”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这么一说,她反而有些不自在,“既然我们要当朋友,就不要再提以前的旧帐了,好吗?”
“当然!”他又笑了,“我刚刚说你脾气没变是错了,你还是有些不一样……”
敏贞把手帕放在嘴上咳两声,掩饰内心的不安。
雨已停了,她接过伞收起,没着小径走回,他则默默不语,专心地当她的护花使者。
这种局面倒让敏贞料想不到,她心理仍有许多疑虑,对这个“朋友“不太信任;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也是难以抗拒的,迷人而危险的,他能触动她的感情,成为她最隐讳的秘密。
他们在路边摊吃面,气氛还不算不错,他谈学校,她说工作,这种不涉及敏感话题的交谈方式,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也只有远离秀里才可能发生。
然而,两人也变得生疏客气了,仿佛初识者。
饭后,他坚持送她回去。
夜幕低垂,晚霞也淡隐,迷宫式的小巷更加阴影重重,一路可听见由窗棂之内传出的人语声。她熟练地绕着,他愈跟眉头便蹙得愈深,脚步也愈加凝重。
到了窄洞荒园,上有一弯勾月,下有流萤点点,他耐心地等她开门。室内一目了然,不用他三步就跨完了。
“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呢?”他口气不佳,好像她犯了滔天水罪似地。
“这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说我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吗?我想,这至少比你的茅草屋好吧?”她振振有辞地说。
“我是这么说,但没有叫你身体力行呀!”他懊恼又痛心地说:“你自幼就被人保护得好好的,几乎可以说是捧在掌心长大的,何时吃过这种苦呢?”
“日子虽然苦一点,但我感觉自在多了,我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气,只见我喜欢的人,做我喜欢的事,不再有一大堆压力闷得人觉甸甸的,简单又快乐。”她说。
“那我也被归于你‘喜欢的人’了?”他小心地问。
“只要你是单纯、不耍心机的冯绍远,我没有理由讨厌你。”她也谨慎的回答。
“你还是不信任我,对不对?”他苦笑说,眼光突然被那本欧洲画册吸引去。
他翻了一下,同时看到赠送者的签名,语调怪异的说:“同样的一本书,你拒绝我的,却接受别人的,这个高智泉想必是个重要的人物吧?”
“他只是我同事兼室友美琴的哥哥,很普通的朋友,很普通的生日礼物,谈不上重要或不重要。”她淡淡地说。
“是吗?”他忘神地盯着她,说:“你既然有了这本,就不要我那一本吧?”
一个平铺直叙的问题,却教她愣了一会儿才说:“我已经有了,你的就可以送给别人了。”
“可惜我的画册上也写了你的名字,无法再转赠他人了。”他耸耸肩说。
这莫名的对话流露出一种伤感的味道。她一觉愁郁,就想往绣架前坐,此时宝蓝缎面上张着三朵桃红山茶,嫩绿色藤萝牵出一串白蝶花。
她悠地想到问:“树王和藤萝好吗?”
“很好,他们似乎找到相依附生的方法。藤萝不再嚣张,树王也不再狂肆,一个给予生命,一个给予灿烂,比任何时候都美,你真该亲自看看。”他说。
“你哪天摘几朵来给我,我就可以判断了。”她说。
他正想表达什么,纱门开了,美琴站在玄关,一看见陌生男人,嘴马上张成O字形。她那惊愕的表情,打断了绍远和敏贞之间属于极私已的默契。
“我不知道有客人……”美琴说,这个小屋除了智泉,从没有另一个男性出现,她自然惊讶。
“这是冯绍远。”敏贞介绍,“这是我的室友高美琴。”
他友善的和美琴打声招呼,再对敏贞说:“我该走了,我留下学校宿舍的住址,有事可以来找我。”
他走到庭院,敏贞追了出来说:“这里的路弯弯曲曲的,你走得出去吗?”
“放心,这点路还难不倒我的。”他笑笑说。
荒夜送客,有一种凄清,她想到他的口琴声很适合此刻的情境,要问他还吹不吹,他人就已经走远了。
“喂!他是我哥哥的情敌吗?”美琴一见她进来就问。
“什么叫情敌?你哥哥是朋友,他也是朋友,再普通不过了,你不要胡说。”敏贞坐在绣架前说。
“他也是大学生吗?”美琴只问。
敏贞点点头,穿上一条银黄丝绒,绣白蝶花的蕊。
“那我哥哥多铁定没希望了,光是英俊潇洒就比不上了。”美琴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怎么认识的?”
敏贞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才随口说:“今天认识,就在店门口,他来搭讪。”
“什么?今天才认识你就带回家?”美琴惊叫。
看,马上就露出一个破绽,骗人要撒谎,还真不容易呢!敏贞一边应付美琴一边想,绍远亦被她拖下水了;他真会替她隐瞒吗?这种隐瞒真是他对她的心,或者别有目的呢?
她当然能感受到他对她的好,但又怕他的动机和居心,也就弄得自己极苦。喜欢他和怀疑他,早成了分不开的皮和肉,若要扯离,不就成了活生生的凌迟之苦吗?
美琴问累了,没问出一个所以然,也就没趣了,敏贞继续绣花,脑海却想着他们今日的重逢。
她对美琴所说的何尝有错?她和绍远是由另一个模式的相处开始,没有任何包袱的,就仅是人海茫茫中的两个人,只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心神一分,针扎到手,怵目一滴凝血,痛已达到心底,她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夏季蝉鸣,正是骊歌初唱时。智泉的毕业典礼,除了父母家人外,还邀请敏贞参加。
敏贞早早就换好一身白衣和浅绿花裙,坐在绣架前等正在束腰的美琴。
“真不公平,你怎么吃都是二十二寸的细腰,我天天节食却一点肉也不减,简直气死人了!”美琴抱怨说。
“你已经够瘦了。”敏贞心不在焉地说,她也有自己的问题。”我实在很不想去,今天你爸妈都会到,我怕他们又会产生误解。”
“你不去,我哥哥一定会抓狂的。”美琴深呼吸扣紧皮带说:“而且我爸妈早就误解了,他们到现在还认定你是我哥的台北女朋友呢!”
这都怪敏贞一时太大意了,跑去高家过了几次节,完全忘了这种女孩子到男方家的探访,在保守的乡间代表着某种程度的交往。
“你哥哥没有解释清楚吗?”敏贞急急的说:“那我今天更不能去了。”
“我哥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美琴暂时忘记她的腰,问道:“你确定要选择冯绍远吗?”
这是唯一让智泉死心的方法,他是个聪明开朗、诚恳认真的好青年,当配一个单纯清白的好太太,而不是像她这样离家出走,又充满秘密及欺骗的女孩子。
“我们不是说过好几次了?不管有没有冯绍远,我都不可能接受你哥哥的。敏贞说。
“我想我是永远没办法了解你的。”美琴忽然忆起什么,笑着说:“还记得我哥和冯绍远第一次见面,就在这屋里,两人瞪得脸红脖子粗,你还有心情在那儿绣着你的白蝶花,那场景可比电影还精采呢!”
那天纯粹是个意外,好好的一个晴暖周末,他们哪儿不好去,偏偏一前一后踏人她们的陋室。绍远知道有智泉这一号人物,表情倒没有太大的变化;智泉则全然地措手不及,还真是吹胡子瞪眼,把绍远当敌人来对待。
他们两个,一是健谈、一是爽朗,本来可以成为畅谈甚欢的朋友,却因为个女人弄得像两只闹脾气的大熊,既幼稚又无聊,想到此,敏贞也不禁笑了。
突然”啵!”一声,美琴弯下腰大叫:“完了,我的钮扣被我绷掉了!都是你。害我笑个不停,还不快点帮我找!”
这一来她们慌忙地又寻又缝,延误了不少时间,最后为了赶上典礼,不得不狠心破费的搭三轮车。
学校内挤满了人潮,花伞朵朵。智泉早就引颈企盼等着,见了她们就说:“怎么来这么晚呢?”
“你只担心敏贞不来,才不在乎我呢!”美琴回答。
敏贞拉拉她,很有礼貌地和高家人打招呼。
当时大学毕业是很难得的,智泉的父母都穿上最好的衣服来参加,淳朴善良的脸上除了呵呵的笑意外,几乎没有说一句话。
典礼在中午结束,拍照和告别时又是一团热闹。敏贞被当成智泉的女朋友,有几次还被迫成对拍照,看智泉兴匆匆的模样,她也不好泼冷水。
如果绍远看到这些照片,脸恐怕又要绿了,不过,他叨念她的事可多了,加上这一桩亦无差。
午后三点,智泉嘱咐美琴送家人到台北车站搭车,硬把敏贞留下来。
他们在校园中散步,穿梭在一栋栋古老的红砖建筑之间,仍有人在徘徊照相,但已经冷清许多,有一种曲终人散的苍凉感。
后来因为太热,他们便找个树荫覆盖的台阶坐下。敏贞知道他有话说,而她自己也有一些事需要澄清。
“你真的明后天就要回家了吗?”见他迟迟不开口,敏贞干脆先说。
“是呀!家里农事多,等着我回去帮忙。”智泉说,”而且我的两个弟弟,一个考大学,一个考初中,都需要我加油打气。”
“你还有一个妹妹不是也要考高中吗?”她问。
“她决定放弃了,穷苦人家就是这样,牺牲女儿,成就儿子。”他说,”像你能够念到高中算是不容易了,而且你的言谈气质都很与众不同,我对你的家庭始终很好奇,但你总不肯多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世间散离的家庭太多了,又哪说得完,只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