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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不能再想,绍远对她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只是可怕的敌人、邪恶的魔鬼!她一出了学校,就开始狂奔,彷佛有凶神恶煞在后面追一样。
她一口气跑到墓地,气尚未喘过来,就被眼前的荒凉景象吓到。树草枯了,天色苍白,那种绝对的寂然闭塞,像是隔离在生命和季节之外。
她把山茶花放在墓碑前,齐齐三朵,鲜红对阴阴的灰,恍惚祭祀的血。她——抚着黄朱宽慧、黄中圣、黄立圣的名字,忍不住控诉着:“你为什么要死?死了就注定要被人遗忘。阿爸不记得你,阿姨、姊姊、惜梅姨都不记得你,他们只看眼前的人,贪恋眼前的事,哪会顾念在地底的你呢?阿母,当年你带走两个弟弟,为什么不带我走呢?我也伤心也生病,我不该引你到阿爸的书房,让你听到秀子的事……但我怎么知道……”
说到此,她眼泪夺眶而出,顿了许久才说:“你恨,又为什么只处罚我一个呢?我该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冯绍远成为我的姊夫吗?我受不了这一切了!你是母亲,万不该那么早就放弃,把过重的痛苦全推到我一个人的身上来!”
泪水滴到红山茶上,凝聚如珠。她呆呆地望着,她要如何阻止姊姊嫁给绍远呢?冯家这张毒网一碰,敏月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善良甜美的敏月,为什么看不清楚绍远的用心呢?
她擦干眼泪,想由混乱中理出个头绪来。花瓣一片片扯下,洒在坟上,凄绝的美就像那些被剪碎的绣布。
不知多久,她觉得冷了,天竟下起一丝丝的细雨。这一来她真会生病了,或许病死也好,身心皆灭,再不沾染尘世的丑陋与悲苦。
这念头闪过,她竟畅快她尝起雨的滋味来,并且把手大大地张开,像拥抱死亡一般。
突然雨没有了,她抬头一看,竟是一把黑布伞。她猛转身,一脸严肃的绍远站在她身后。
“你……你来做什么?”她退后一步问。
“大家都在找你。阿姨说你刚吐过,人有些不舒服,她若知道你跑来山上淋雨,一定会很生气。快跟我回家吧!”他向前一步说。
“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她又往后退道。
“我刚刚打棒球时,就看见你拿着几朵山茶花往山里来。天一下雨,我看不太妙,就回家帮你拿伞了。”他又往前进。
“谁要你鸡婆多事?我淋雨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干脆大步离开,不想跟他共撑一把伞。
“是和我没有关系,但我不忍心看你家人着急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想想呢?”他追上来,仍一脸耐心。
想?她就是想太多,想到心深处,才会那么痛呀!但她怎么能对他说?
一路上她不断拒绝用他的伞,终于看到小学时,她一马当先冲到走廊上。
“你可以走了,我在这里等到雨停。”她对随后跑来的他说。
“那由我来等,你先撑伞回去。”他说,也跨到走廊上,头发和身上都布着细水珠,似乎比她还湿。
她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他把伞放下,也不动。两人站在斑驳无人的教室前,望着寂静宽阔的操场,雨丝随着风向时而飘东、时而飘西,像一群弄不清方向的小精灵,胡乱嬉戏着。
她感到一阵寒意,憋不住地“哈瞅!”一声,四周空气忽然惊了一下,彷佛连雨也慢下来,似在询问。
“你看,如果感冒引发了气喘的老毛病,不知又要惊动多少人。”他脱下褐色毛衣,就往她肩上披。
“我不要,我死了又与你何干?”她忙躲开。
“当然有!”他瞪着她,双手紧按她的两肩,不让她走,“你死了,没有人监督我的邪恶行为,我在黄家就更可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不是吗?”
他竟说出这样的话!她太震惊,只能直直地望着他。他离她那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阵内的怒火。在对峙中,她动弹不得地任他披好毛衣,并扣上一个钮扣。
暖意立刻回到她的身上,毛衣有他的体温和气味,止住她的颤抖,也回复她的神智。
他终于承认他的行为邪恶,终于说出他的野心。那么,他真要娶敏月吗?话到嘴边,她总是问不出口,怕听到他根本不爱敏月……更怕听到他爱敏月。
看他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她忍下把毛衣脱还他的冲动。他不想让她生病,就让他去冷死好了!还有伞,是她黄家的,何苦不用呢?
敏贞抓起黑布伞就往雨中走去,拖鞋踩在水洼里,泼泼作响。走了一段路,她心有所感地回过头,看见绍远就在几步远外,任雨丝洒在他身上。
“你是傻子吗?”她停在那儿说,“或者你故意用苦肉计表现你的伟大的胸襟和牺牲的精神?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她把伞丢给他,迳自绕出校门。没多久,伞又遮在她头顶上,她不想再吵,剩下的路两人就沉默地在伞下并肩走回去。
一到黄记茶行,她马上脱下毛衣还他。
秀子刚送走一个买茶的客人,随即迎过来说:“敏贞,你人生病,又跑到哪里去了?”
“去上我阿母的坟。”敏贞冷冷地说。
提到宽慧就可以堵住秀子的嘴,这招她屡试不爽。
“你们不是有伞吗?怎么还淋了一身湿?”敏月闻声走出来,十分不解。
敏贞这次特别注意敏月看绍远的眼光,果真是崇拜、仰慕、锺情交织成的一片晶亮,难怪敏月老替他说话,甚至不惜责骂自己的妹妹。
敏月真的陷入绍远的天罗地网之中了,怎么办呢?
敏贞可以避开绍远,但避不掉人人谈婚事的喜气。没有一个人反对,大家都忘了他们要凑合的是宽慧的女儿和秀子的侄子,恩怨未了反成亲家,怎么没有人觉得不妥?
敏月尤其是喜上眉梢,人变得更温柔美丽,不必问就知道,绍远就是她的意中人。
绍远还是那样子,白天帮哲夫,晚上苦读,口琴仍常吹,曲调仍哀伤,爱情对他的影响似乎没那么大。
他们两个独处的机会并未增加,因为绍远实在太忙了,特别是年关将近,他都在外面收帐,常常好几天才回来。
但只要他们在场,大家都可以感受到那种不一样的气氛。敏月的含情脉脉和绍远的不自然,都像针插在敏贞的心上痛得她难以忍受。
于是敏贞更常往外跑,但不是无目的的漫游,而是到闹鬼的后山去画树王和它的藤萝。她当然挑大白天去,一坐二、三个小时,描绘藤萝侵占树体的情形和白蝶花的开落。
至今她仍对敏月的事束手无策,她人微言轻,能有什么力量来反对这门亲事呢?
有一天,她绕到树王身后,又隐隐听到女人的谈话声,有了绍远那番开释,她不再害怕,只是不太相信声音可以传那么远。
声音不断,就愈引得她往前探索。走了一阵子,林子里又恢复寂静,女人声音不见了,她开始有些慌张。阳光由树稍洒下,闪闪烁烁,约略能辨出个方位。她往北边行,看到一片金盏菊的花丛,似沾了点人气,她也就放下心来。
再走几步,一条山路无声无息地出现,沿着路边还可以隐约看到秀里溪。
这是哪里呢?小径并不荒僻,往上走似乎还有人家,但她当然不会再乱闯,山下才是她的目标。
溪水看来很远,但走起来却很快就到。一离开苍莽的山区,她一下子认出自己的位置。这不是景平里吗?冯家就在这里,她初中的好朋友丁惠珍也住在上去一点。她来过一两次,由镇上的大路走,脚程要一个多小时,可没想到在黄家的西院后山竟有这么一条捷径。
她休息一会儿正想循原路回去,却听到有交谈的声音。她好奇地由树丛中望过去,很意外地看到秀子和绍远,他们一个在捡竹叶,一个在砍竹枝,远远一角有冒着炊烟的白瓦屋,那不正是冯家吗?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她什么地方不好去,偏跑到仇人的巢穴来了?
她很小心地藏住自己,他们的对话声和着竹子的折落声清晰传来。
“黄家在讨论提亲的日子,我想就元宵节以后,你看怎么样?”秀子问。
绍远没有回答,他很专心的挥斧,远远的就可以感觉到那力道。
“你娶敏月之后好处可多啦!第一,你成了哲夫的女婿后,他爱怎么栽培你、供你吃穿,绝没有人敢说句话。第二,你今日做牛做马,谁能保证未来?有了女婿的名后,做的一切才有代价。第三则是替阿姑争到地位,想想秉圣和伟圣都还小,离掌黄记还有许多年;黄家亲戚多,个个豺狼虎豹似地,如今你一来,我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万事不用烦恼了。”秀子一条条数着,连竹叶都不捡了。
绍远在衡量一根竹子的位置,仍不吭声。
“最重要的是敏月人好,她温柔可爱又贤慧大方,这种女孩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多少富家少爷来求亲她都不要,偏偏中意你这穷小子,我看你作梦都要偷笑了。”秀子继续说。
“所以不用考虑我爱不爱敏月的问题了?”他终于说话,一根竹子断落,几乎盖过他的声音。
“我知道你脑筋里在转什么念头!”秀子突然皱眉,“黄家女婿你是当定了,莫说为了我,哲夫那里你是拒绝不了的。你若说个不,我和你、秉圣、伟圣都算完蛋,你明白吗?”
秀子顿一下,见他嘴巴又紧闭,很不高兴地说:“黄家就两个女儿。敏贞那边,你是连想都不要想,你若说要娶她,她会马上把你轰得七、八里远,连头都抬不起来。她的脾气古怪,谁娶她是谁倒楣。好在有个敏月,处处能替人想,我就想不透你怎会不爱她,但这些都不重要,我了解你,你和阿姑是同样的人,不甘埋没一生,如今敏月就是你成功的保证,你还不好好抓住机会吗?”
这时,白瓦屋有人在叫唤。
“好啦!就这样说定了。”秀子把竹叶捆一捆说:“我们该回镇上了。”
他们离去后,敏贞犹坐在枯叶上,试图理清那些话。她就知道,绍远根本不爱敏月。他讲现实、重利害,做任何事都有居心,除了黄家的财富,他什么都不会爱的!
可恶的是他们竟如此冷血没心肝,把她和敏月拿到天秤上论斤秤两,活像两块肉;敏月人善好欺,入得了嘴,现在就没有尊严,以后嫁给绍远,不是更被吃得死死的吗?
她必须救敏月,她必须揭露秀子和绍远的真面目!
山路不再崎呕,不再阴森。她一路奔跑,走小径,跨金盏菊丛,越过树王,一口气回到西厢院。她在柴房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发现衣服上黏沾了好多叶屑,还划破一处。
她费了一番心力拍整仪容,再一间间房厅去找敏月。
敏月已经放寒假,正在房里钩一条米色的围巾。
“你又跑到哪里野了?”敏月一看见站在门口的妹妹就说,“那么冷的天,连家里都待不住,看你冻得鼻耳发红,快进来暖一暖吧!”
敏贞坐在姊姊的床边,手在暖炉上烘着,眼睛却望着围巾,很明显那是要钩给绍远的,米色配上他的深浅外套,很俊逸……她要如何开口呢?敏月的婚事已经传了两个月,她都不曾问过,她要怎么说出真相才不伤人呢?
突然,她眼角扫到那本欧洲画册正放在敏月的书桌上。他转赠敏月了?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怒气,带点酸酸楚楚的醋意,连她自己也不了解怎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我昨天在绍远哥房里看到的,连包装都还在,我就说好要帮他送。”敏月察觉她的眼光便说,“拜托你接受吧!别让我难做人;而且,这画册也只有你看得懂,全家人谁还有兴趣呢?”
“姊,你爱绍远哥吗?”敏贞答非所问地说。
“不爱的话,我会答应嫁他吗?”敏月倒回答得很快,但脸有些红,“我告诉你,你可要保密哟!事实上,我在念师范学校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他总是那么勤快有礼,让每一个人都开心。当然啦!你是例外,你最难讨好了!我一到周末就赶着回家,看到绍远哥就好高兴,没看到他就很失望,我还很羡慕你天天和他相处,还一起搭车上学呢!”
敏月从未吐露过有关感情的私己话,这使得敏贞更进退两难,也使她更恨绍远这样利用姊姊的心。
她十分委婉地说:“你确定绍远哥也爱你吗?”
“不爱我,他怎么会答应娶我呢?”敏月仍用反问的方式回答。
“那可不一定!”敏贞急了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冯家,他们最虚伪奸诈了。当年秀子在我们家多温顺,阿母都直夸赞她;结果她恩将优报,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