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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蝶藤萝-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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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他们还上高中时,他总是在清晨载她去车站搭公路局的车。如今他们都长大了,眼前的他,已留长的头发边分,稚嫩之气完全消失,成为英挺健壮的男人,而她即将要称他一声姊夫。

  “以前是奉我阿爸之命,不得不坐。”她瞪着他说:“现在我有选择权,我不要坐,你可以让开了吧?”

  “敏贞,你怎么变成这样呢?像一只刺猬,一有风吹草动就剑拔弩张。”他抓抓自己的头发,似乎真的很困惑:“自从我服兵役回来,你就躲着我,不给我好脸色看,我到底哪里做错?哪里得罪你了?”

  “你的出现就是错误,就是得罪!”他若要揭疮疤,她就不必客气,“看看你们冯家做了什么?先是你姑姑逼死我母亲;强当了黄记的老板娘;现在又是你,利用我姊姊的感情,一心想当上黄记的女婿。这种卑劣无耻的行为,还要我笑脸相迎吗?”

  这些谩骂的话他听多了,因此不受影响,只直接问:“你反对我和敏月结婚吗?”

  “何只反对,简直是痛恨。”他的面无惭色令她更气愤,“因为你根本就不爱敏月,你只是藉着她来达成自己的野心,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敏月?”他问,目光逐渐锐利。

  她微微一楞,当然不能告诉他是偷听的,她反问说:“那么,你敢对天发誓,你是真心爱敏月的吗?”

  “在我回答之前,你能不能先解释一下,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他静静地问,因为太静,在这寒冷的二月天,竟像是要划破空气的霜锋。

  她原就领教过他的狡侩,但从没有像被套在圈圈中般无法动弹。她不曾爱过,又怎能形容爱或不爱?而且世俗的爱情定义,对他那不受道德管束的心,如同一场笑话,说了又有何用?

  他等着,用双眸缉住她的心神,她极力挣扎,想找一个不受他嗤笑的方式,终于说:“如果敏月不是黄家人,没有财产和地位,你还会娶她吗?”她以取巧来险攀奇峰,并没有针对他真正的问题。

  他大可拒绝回答或胡诌一通。但是他答覆了,眼睛眨也不眨,答案十分简短:“不会。”

  没有犹豫,没有修饰,那么坦白无情,敏月情何以堪,竟爱上这种人面兽心!敏贞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气得手在颤抖;而绍远只是看着她,毫无悔惧的冷然,仿佛他的所做所为都是义正辞严,不需要一点愧疚。

  “你实在太卑鄙、太可怕了,该下十八层地狱!明明不爱敏月,偏要答应娶她;明明是贪我家财富,偏要装做仁厚,我彻底瞧不起你!”她狠狠地骂他,几乎失声。

  “你瞧不起我,这早就不是新闻了!”他面具般的脸孔终于碎裂,整个人不再冷静,对她一字一句厉声地说:“但有什么用?你阻止得了吗?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了!你父亲要我娶敏月,我能说声不吗?我若说一个不字,大家会说我不识抬举、忘恩负义,连老板送上门的女儿都敢不要,我在秀里镇还有立足之地吗?”

  “不要把罪过推到我阿爸的身上,说得好像是大家强逼你似地。”她嚷回去说:“这一套说服不了我,你从头到尾根本只为冯家,一个佃农千方百计地要攀附我们黄家,由你姑姑开始,到你父亲、你叔叔、你弟妹和你,就像一只只嗜血的寄生虫,全不顾别人的死活!你们这样不择手段地追求财富,难道都不受良心的谴责吗?”

  他面色铁青,向前跨了一步。他从未如此生气过,狂怒如猛狮,毛发几乎要竖立起来。她知道那些话击中他的痛处,也以为他要伤害她了。

  “是的,我追求财富地位,想脱离贫穷,过更好的生活,这难道有错吗?”他的声音由喉咙中挤出来,没有预料中的暴跳如雷,只像一层薄薄的冰,字句踩在上面,不时发出龟裂的嘎嘎声。他又说:“我问了也是自问,对不对?因为你根本不懂!你一出生就在富贵人家,从小锦衣玉食,不曾冻过饿过。你不知道三餐不继的滋味,不知道饥寒交迫的痛苦,你不知道为了几粒白米饭、一只鸡蛋或一双鞋子,我们要付出多少代价!不!你不懂的!你只是住在金屋银屋中,每天吃饱穿暖,再用你那双尊贵的手来指责我们这些在生存边缘挣扎的人。你说!到底谁才是不顾别人的死活?”

  他的怒气如飓风,刮得敏贞几乎站不住脚。他又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紧紧握着,强把她拉到竹林,阴阴地说:“你挖过笋、劈过竹子、捡过竹叶,再走两小时的山路背去卖,弄得手脚肩膀伤痕累累吗?当然没有!”

  他接着把她拖到白瓦屋前的空地,对着一口井说:“你曾在冬天早上五点,用冻死人的清水洗全家大小的衣服吗?我姑姑和妹妹从七岁就开始做这份工作,她们冻到手裂开流血还是得洗。但她们算幸运了,因为没有被送去当养女或卖到妓院,否则会更凄惨!”

  他又指着一片番薯田说:“你看看,那就是我们这种人的主食,由新鲜番薯吃到番薯干,一年四季不断,你变得了吗?但那却是我们的命,秋后下霜,我们一早就要浇水防它结霜,常弄得没鞋穿的脚冻出一条条血痕,你尝过那种滋味吗?”

  “放开我!”她的震惊麻痹消失,开始感觉到手腕的剧疼,“我要回家!快放我回家!快……”

  “回家?你难道不想看看我们这些寄生虫的家吗?”他一使劲又带她进白瓦屋内。

  一阵阴暗袭来,里面是一般农家的简陋摆设,混着草叶和鸡猪的味道,香案上几张冯家先祖的画像冷冷地瞪着她。

  “来看看拜你们黄家施舍所盖的白瓦屋,是不是比你家的工人房还不如?你要不要看以前我们住什么房子?”

  不顾她的挣扎,他带她穿过厨房,来到后面一座半塌的茅草屋,屋内放着各种农具,还算干净,但寒冽的风由墙缝钻进,危危颤颤的很不牢固。

  “我想你是没办法在这里过上一个冬天,更不用说睡到半夜,屋顶塌下,雨水哗哗倾注你一身的惨状。”他终于放开她,人挡在唯一的入口处,目光灼灼,毫不留情地说:“是的,人生本就不公平,有人餐餐鱼肉,有人无一顿温饱。但有谁能说,我们穷人家没资格上进,没资格追求荣华富贵,过个像人样的生活呢?如果是你,你不会抓住第一个能使自己不再受苦的机会吗?”

  敏贞一辈子没受过那么大的惊吓,她一向娇惯,即使是战争空袭及年幼失母,都有许多人在一旁保护她、安慰她,她初次感到真正的隔绝孤立,面对的又是疯子似地绍远,他不再客气忍让,几乎是要把她从安全的地方狂打下来。

  她强迫自己不落泪、不害怕、不辞穷,但嗓音出奇沙哑:“你……你们要金钱财富,可以……但何必要招惹黄家和我姊姊呢……”

  “招惹?你是说利用吧?”他逼近她说:“我们利用黄家,由另一个角度来看,黄家不等于也在利用我们吗?你们利用我姑姑生下两个子嗣,利用她照顾你生病的父亲和祖母。你凭良心说,黄家有哪个媳妇像她这样任劳任怨、委曲求全的?再说我,我是受你父亲恩德,但我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在做?他栽培我难道真是为我?他也不过是为了保住黄记,等你弟弟长大而已!”

  他真是个诡辩人才,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敏贞几乎要从他的角度看事情了。突然,他手捏住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里,那种唐突无礼,让她初萌的心情飞散了!

  “看着我,仔细看看我,你从小叫到大的绍远哥。我肯做肯学、聪明上进,仪表也堂堂,你父亲欣赏我,敏月喜欢我,他们要买,我为了换取前途,为何不卖?”他不让她转头,声音渐渐低沉瘠痞,“你现在清楚了吗?这就是真实的人生,我非娶黄家的女儿不可!你若痛恨我和敏月结婚,何不你自己嫁给我来拯救她呢?”

  “你卑鄙无耻下流!”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呕心至极的话,一时找不出更毒辣的字眼来骂他,气愤之下,只有抡着拳头往他身上打,像一只发狂的小母狮。

  他挡着她雨点般的攻击,两手扣住她的臂膀,用力一带,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纤腰被牢牢定着,动弹不得。她尚末回过神,他的头就俯下来吻住她的唇,那热热的气和冰冷刺人的胡碴,那肌肤与肌肤的触碰,那气味和欲望的探索和相寻,恍如一道道电流,击遍她全身。

  像压抑多年般,如火山的爆发,她无法抗拒,他也不能松手,只有在她柔软的唇上一次又一次缠绵辗转。

  突然,远处有声音传来,有人在叫绍远的名字。

  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般惊恐地放开她,眼神依然狂野。她更是又羞又恨,巴不得立刻死去,以抹掉方才的记忆和一切。

  她无法再多留一秒,推开他的阻挡就跑出去,穿过竹林、溪边、斜坡、小径。

  “敏贞!”他叫着。

  她一直跑一直跑,超过她任何百米的纪录,直到听不见他的呼喊为止。

  到了金盏花丛她才哭出来,悲泣声在无人的林间低低回荡着。她摇摇晃晃走着,像受了重伤的人,视线总是模糊一片。

  她擦泪,轻抚仍然痛楚的手臂、手腕,就是不敢去碰嘴唇。那里依旧留着他的气味和痕迹,她怕一碰,他又要从某处蹦出来吓唬她,使她崩溃。

  她很努力地走着,一步挨着一步,不让自己在看到树王之前倒下来。

  天色暗下来,外面隐隐传来吃饭谈笑声。敏贞很想假装一切正常,但又不想见到绍远,所以藉口不舒服,把自己关在房内。

  她一向使性子惯了,大家都见怪不怪,不过玉满说了一句,“大过年的,又哪里不高兴了?”

  敏月在门外关心地问了两句,绍远也停下来过,他没有说话,但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脚步声。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脑袋里仍乱糟糟的一团,只有数不清的小黑点在瞎撞着,把她原先设定的世界快撞裂了。

  绍远的话是撞得最猛烈的一个,她想到他那曾被她嘲笑的丑陋大脚,令人掩鼻的脏破衣服,那似永远吃不饱的神情。

  她当然知道什么叫贫穷,惠珍缴不出学费在哭;惠珍的便当里只有一块煎面饼。但是,她都从很远、很事不关己的角度来看,丝毫无法体会那种生存的压力与残酷。

  她只晓得为母亲哭和恨,却不曾真正睁眼去看人生。是否每个人一落地就有属于自己的劫难要承受呢?

  不!她不该同情绍远,不能误陷敌人阵营,不能被他收买去。他竟敢对她大胆无礼,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没错,他出身贫困,没有人阻止他力争上游,但也不能用他愤世嫉俗的观点去践踏别人呀!看看他如何玩弄她们,偷了姊姊的心,还要来轻薄妹妹,不就视她们两个为任意宰割的羔羊吗?

  整个晚上,她就在这种矛盾痛苦的心态下反覆煎熬着,理不清的思绪使血液不断奔向脑部,有几次都令她的心猛跳着,喘不过气来。

  更深人静,幽幽的口琴声又在冷风中徘徊,持续的曲调比往日更忧郁,愁肠百结,仿佛是由内心的最黯微处吐露出来的。

  她不要再听了!那如泣如诉的音符不断地提醒她下午发生的事,他的吻、他的拥抱都在乐声中漫游着。

  她用棉被盖住头,双手遮住耳朵,想要将一切隔绝在外。突然,一个气岔到,痛痒感直下胸腔,她用力一咳,但刺激更大,一连串的猛咳持续袭来。

  她跳下床,知道自己气喘病发作了,几乎没有呼吸的空间;已经两年了,以为远离的旧疾,竟说来就来!

  找不到扩大呼吸道的药,她试着点燃油灯,但火光总是明了又灭。在急急的哮喘中她摸向门口,想要求救,门才一开,绍远就冲了进来。

  只一眼他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他看过敏贞发病,也帮忙过她。他动作迅速地点灯,再找出由日本买来的扩张器;因久不用,不知藏在哪个角落,他竟也能两三下翻到。

  敏贞摇摇罐子,大口一吸,整个气管顿时畅通,脸也不再涨得通红变形。

  “你感觉舒服了些吗?”绍远担心地问。

  差点窒息的痛苦一远,所有的现实又回来。灯影幢幢中,看他距离那么近,中午两人接触的恐慌和暖昧、麻麻的感觉一起爬上心头,她想退后,却虚弱地往前一倒,绍远为接住她,身体一倾,把桌上的一堆书齐扫落地,发出不小的声响。

  混乱中,他抱住了她,墙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极了亲密的恋人。

  走廊传来快速的脚岁声,当敏月来到妹妹的卧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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