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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义民虔诚地望着市委书记,他发现平时威严的书记突然显得很老,很疲惫。他搓搓手,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我反复思考过了。我希望继续保持与高婕的关系,我想用自己真挚的感情去融化她,高婕现在更需要的是温暖,如果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情,我就断绝了关系,对她会是个更大的打击。我问过高婕,那个演员有妻子,他不可能同高婕结婚。”
高伯年又一次被激怒了。女儿一点儿不珍惜自己的名誉,随随便便就去同一个男人睡觉,而那个男人怎么就敢去欺辱一个堂堂市委书记的女儿,他就一点不害怕吗?
“想结婚,我也不会准许。”他恨恨地说,他痛恨那个害了女儿的混蛋,然而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能加在这个混蛋头上的所有报复,只能是这么一句毫无用处的话,他不可能制裁这个人而丝毫不损害自己的女儿。为了保全女儿的名誉,同时也为着自己的名誉,他只能听之任之,一瞬间,他感到悲哀,他的权力原来小得可怜。
“所以,我要爱护高婕,否则,她会感到人生太冷漠,对生活失去信心,而真的堕落下去。”张义民完全表达出自己编织好的一片真诚。
“小婕不会堕落,你们不要老用这个词好不好?她是一时糊涂,人难免有糊涂的时候,关键在一个人的根儿是什么样的,小婕从小正派、聪明,绝不会变坏。”沈萍不愿听到别人把“堕落”与女儿联系在一起,更怕把这类问题说得严重了。
高伯年站起身,走到张义民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有看错这个年轻人,关键时刻张义民表现出了对自己的忠诚。他叹口气,并没表示出更多的东西。他的感激不能让对方发现,应该使对方认识到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
“请您相信我,高书记。”张义民不失时机地进一步表现自己的忠诚。
高伯年仍不做声,手指轻轻捏了捏张义民的肩膀,然后离开了客厅。
“义民,小婕在楼上等着你呢。”沈萍一颗石头落了地。
“沈阿姨,那我上去了。”
“义民,你要想法给她减轻思想压力。你是知道的,你高伯伯最疼爱她,这孩子被宠惯了,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别生气,她是故意的。另外,这件事你一定要保密,包括对你们家里人。”
“我明白,您放心吧。”
张义民此刻,心情非常轻松,他给予了高家最需要的承诺,也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高伯年夫妇在心理上的欠账单。
他走进高婕的卧室。这是一间布置得极有情致的卧室,墙上挂着两幅抽象派风格的油画。鲜明的对比颜色上,抹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几何图形,这是高婕和她一个画友的杰作。两只组合框里摆着一些不协调却很有味道的小摆设。几只绒布做的小动物围着一个瓷制的老寿星,两只洋娃娃旁站立着一员泥雕的中国古代将军。墙角是一架漆得黑亮的钢琴。
房间的主人坐在床上,背靠着一只竖起的枕头在读书,她指指沙发椅,示意走近她床边的张义民坐到离她三米距离的地方。
“身体怎么样?”张义民坐下,看着高婕。她乌发披肩,薄薄的白色乔其纱睡裙恰到好处地显露出她身上那些迷人的女性线条。她真美,美到即使遭受了玷污,也丝毫不损害她的形象。他不由地想,从哪个角度考虑也不能丢掉她。
“想必你一定在我父母面前充当了一个富于自我牺牲的义士角色,讨得他们欢心了,对么?不然他们不会让你上来。”高婕放下书,淡淡地说。
张义民一时无言以对。他没想到她仍是这么个态度,他有力量去征服她的父母,却无力去治服她。她的眼睛,语言,总是具有一种穿透力,让他无法遮掩。
“我们不是一种人,你何必要做个牺牲品?”高婕看着张义民,又拿起了书,仿佛是想宣布此次谈话的结束。
“高婕。”张义民尽量使自己的语调显得平静,“今天我不想同你争论,这种争论继续下去太没意思。我说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谈不上什么牺牲。尽管我有我的道德观念,尽管我希望你生活得严肃些,但我能理解你,能原谅你的行为。我从没想到这是为讨你父母的欢心,我这个人没有政治上的野心,更不想依仗谁的势力去达到某种目的。你难道不相信会有人真爱你,你以为那个摧残了你并溜之大吉的人是真对你好吗?”
张义民说着,自己都被自己的语言感动了,他必须要扫除高婕心里那个障碍,不然她不会真爱他。
“噢,你真那么崇高?”高婕仿佛是惊奇地睁大眼睛,笑笑,“如果我们家老头子不是市委书记,是个老百姓,你也会如此宽容我的行为,违背自己的道德观念考虑问题?那您就太伟大了。可惜,我们家老爷子是市委书记,所以无法印证我的推断。”高婕又放下书,站起身,“说心里话,我对你并无恶感,相反还有一点欣赏,人非圣贤嘛。可我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我们向往、追求的不一样。你热衷于政治,而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你的奋斗,想的是如何爬得更高,官做得更大。我也奋斗,我追求我的艺术,追求生活的真实。在你们眼里,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事都出格,放荡不羁,可在我眼里,你们这些人虚伪,根本不理解什么是人,也不懂得真正尊重人。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你们是能摆出一副为别人牺牲的嘴脸。一旦自己不需要时,你们又最能牺牲别人,让所有的人为你的个人利益服务,我说得对吧?”
“不对,你这套理论不仅贬损了我,也是污辱了你的父亲和所有为中国革命牺牲的革命者。”
“别混为一谈。”高婕截住张义民的话,“我崇敬那些为理想而牺牲的勇士,而不是你们。”
“你的概念太含混了,我们?我们是谁?”张义民有点坐不住了。
“一小部分人,在权力集团中的一小部分,权力暴发户,口心不一的人们,心里最看重的是地位、金钱、汽车、住房,嘴上却冠冕堂皇,谁敢公开自己的内心世界?”
“高婕,你怎么能这样说。把关心、爱护甚至爱你的人都说成是虚伪,难道那个污辱了你的人倒是高尚、真实的?你思维太混乱,结论太荒唐了。”
“他真实就在于他需要得到我,我的真实就在于我爱他,而并不一定和他结婚。你能像我一样坦白吗?你敢对我说,你是为着得到我父亲的庇护,想跨入这个家庭才耐心等待、大度宽容、忍气吞声的吗?”
“够了。”张义民打断高婕的话,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这样尖刻,赤裸裸地当面剖析他的灵魂,他受不了了。
“我再说一句,我观察了你很久,觉得你太可怜了,你从不敢违背我父亲一丁点儿,每句话都是适合他的口味和心思,像我父亲意志的奴隶。”
张义民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烧得难受,他用力压下了自己想在高婕那漂亮而冷酷的脸上猛挥一拳的念头,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头。“随便你怎样分析,这是你的自由,我只劝你冷静地想一想,不要把被污辱当作幸福,更不要把污辱别人的人格当作愉快。你不爱我,我不勉强,但我奉劝你不要伤害你父母的感情,你总不至于怀疑他们对你的爱吧?”
“我当然不怀疑父母爱他们的女儿,但他们老了,权力也不会维持多久,他们这种爱的方式也维持不了多久了,这里,我也得提醒你一句。好了,你可以走了,欢迎再来。”
狂妄、骄傲、尖刻、糊涂!张义民走下楼,心里恨恨地骂着这个令他着迷又令他惧怕的姑娘。随她去好了,很快,她就会属于他,沈萍连房子都为他们准备好了,这一切高婕都知道,她从没反对过,这就够了,结了婚,看她还敢如此猖狂。张义民对任何事从不悲观,悲观情绪只会让人无所作为。他对一切充满信心,早晚有一天,她会听从他的摆布,在他获取她父亲一样的地位,在她的父亲失去了原有地位的时候。
二
张义民骑着自行车离开了高家小楼。
外边依然闷热,热风、热气。他沿着利华别墅的小路,缓缓地骑着车,时间已近十点钟,骑到家需要三十五分钟,但他一点不着急。回去干什么,关进那个闷罐子?罐子的空气是污浊的,连人带家具都散发着一种臭气。一天不离开普店街,一天没有他真正的家。那个生养了他的地方不过是他的古拉格岛,现在他该搬出那个鬼地方,离开那帮俗不可耐的群体。他该生活在这里,往返于利华别墅和黄山高层大楼之间。每次他离开这里的时候,都有些恋恋不舍,这里的空气都格外清新。
星光闪烁,朦胧的月光洒在幽静的花园里,投下一片片银白,一株株树影。这里是个幽深的世界,也是个威严、凛然不可侵犯的地方。
迎面四辆摩托车急驶而来,几个男女,唱着,笑着从他身边掠过。他狠狠地瞥了一下他们的背影。他对这些幸运儿怀着一股天生的仇恨,凭什么自然界赋予了大家一样的皮囊,而偏他们的幸福“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己却要靠苦熬苦挣。空气中飘着一股香气,这种香味他很熟悉,高婕身上就是这种味儿。这是一种幽香,妹妹义兰有时也爱用香水,但香得呛人,使他发晕,有一次,他特别注意了高婕梳妆台上香水的牌子,照此托人从友谊商店用外汇券买到了一瓶法国“迪安娜”牌香水,希望妹妹身上的香味能让他舒服些。谁知换了牌子,香味却依然如故。难道香水作用于不同人身上,气味还会产生差异,张义民根本没意识到,这种差异正来自他的心理。
后边又响起急促的摩托车声,张义民本能地向边上靠了靠,把正中的道路让给这些目空一切,飞来飞去的家伙。谁知那声音嘎地停住了,一辆摩托车在他的自行车前划了个圆弧。
驾摩托车的是徐援朝,车后坐着一个姑娘,两条裸露的大腿分叉在摩托车架两旁。
“嘿,哥们儿,我一眼就看出是你,眼力不错吧?好久不见,听说你混得还可以。”徐援朝潇洒地用脚蹬着地,掏出一盒香烟,轻轻一弹,甩出一根烟。
张义民毫无思想准备,烟从面前飞过去,掉到地上,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去拾。
“算了,换一根。”徐援朝把烟盒递到张义民面前。
张义民只好从上边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用手捂住徐援朝伸过来的打火机,点着烟,他不明白徐援朝为什么又回过头来特意追他。
“怎么,跳舞还是看节目去了?”他尽量做出很随便的样子,顺口问。
“天太热,出去兜兜风,谁他妈的想到骑摩托都兜不出风来。这雨憋着不下要闷死人了。”
“这里还算凉快,市内更热。”
“怎么,又去巴结高书记?噢,不,未来的老丈人去了?”徐援朝笑着说。
张义民的脸拉了下来,他想回敬这个纨绔子弟一句,但又忍住了。他是在给高伯年当秘书时,认识徐援朝的。那时徐援朝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家等待安置,闲着没事就在大院里蹓跶。他的身份,当时市委书记徐克的儿子,他的形象,细高个子,漂亮面孔,再加上他满不在乎、洒脱倜傥的风度,都使他在别墅大院里挺扎眼。他是在这大院里出生的,高伯年搬进利华别墅已经是第三代住户了,阎鸿唤则属于第四代。大院里的很多勤杂人员都和他很熟,尤其老花匠是看着他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他常帮老花匠浇水、剪枝,和警卫聊大天。张义民很快就注意到这个人物。了解了他的身份。他们俩年龄相仿,徐援朝也从不端什么架子,张义民便很想跟他交个朋友,高干子弟在他眼中总包着一层神秘的光圈,他想了解他们,知道他们的内心世界和生活方式。所以,每次碰到徐援朝,便有意识地站下来和他随便聊上几句。最初,他觉得徐援朝很健谈,似乎无所不知,进而,他就觉得徐援朝很浅薄,这个公子,什么都见过,但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而且知识贫乏,对各种边缘学科,当代新思潮,各种新观念,一无所知,只是天南海北地胡聊。原来,徐援朝这些人除了父母加在他们头上的那个光圈,竟不如一个贫民子弟。张义民心里油然升起几分得意和自信。不久,徐援朝分到了外贸公司保卫科当了科长,见面的次数少了。后来,即使见了面,徐援朝的态度也变了,变得十分冷淡,甚至傲慢。张义民开始忐忑不安,他不知徐援朝态度突然降温,有什么“背景”。是不是哪句话冲撞了他?没有,张义民一向跟徐援朝说话比较谨慎,是不是自己哪一次态度上先冷淡了?也没有,张义民虽然从心底里看不起徐援朝,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