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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高婕走了。在家里她一刻也不能继续养下去了,她是去找他。
在火车站,二哥高地追上了妹妹。高地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父母,从长相到性格。他是家里惟一的圆脸,小眼睛,小个,戴着副近视镜,典型一个白面书生。他比高婕大三岁,可高婕从不把他当哥哥看。他太软弱,太老实了,不仅没有一点儿干部子弟的风度,连个男人的气质也没有。他胆小,说话紧紧张张,结结巴巴,一句话半天也说不清楚。难怪父亲看不上他,仿佛家里根本没有他这么个儿子存在,母亲也不喜欢他。高婕是家里惟一一个对高地好的人,但她又声明,这只是由于她同情弱者。她像妈妈一样,也常毫无顾忌地把火撒到他头上,而他就像一只呆头鹅,眯着眼,毫无反应地听着,没有半点委屈和不满,最后还用几句断断续续听不明白的话来宽慰妹妹。
高婕常数落高地:“你怎么不学学大哥,那才是堂堂的男子汉,就是徐援朝,讨厌虽讨厌,可也敢狂一下,你呢,窝窝囊囊,不言不语的还不如个姑娘。”
高地对妹妹的话总是报之一笑,从不反驳。
数落归数落,高婕心底里还是挺佩服二哥的,她佩服的是二哥的学识而不是性格。
高地是高家惟一的知识分子,名牌大学毕业,又考上了本校研究生。硕士生毕业后,他又报考了出国博士生,考试结果,他和一个同窗形成最后角逐的局面。大家都以为留学生的名额非他莫属,因为他是高伯年的儿子。但结果出人意料,那个同学走了。沈萍给这次落选做了个结论,“后门”优势。出国留学,对目前大学生的吸引力太大了,哪个肯在机会、条件相等的情况下,甘心败北呢?那个同学认为自己的对手是高伯年的儿子,一定加倍动用了各种关系和力量,包括使用经济报偿的手段。否则不会战胜高地的优势。而高地的优势在哪儿?父亲是市委书记,但市委书记没发一句话。沈萍以为有丈夫管,一切可以放心,可丈夫却根本没办。结果公布了,沈萍一逼问丈夫,才知道他连问一下都没问,沈萍要是知道丈夫不管,她管一管也不至于落这么个结局。大学校长的级别和市委书记一样高,你不发话,人家怎么会把照顾主动送上门来!
“小婕,你怎么……怎么不打招呼……和妈妈打声招呼……爸爸住院……你身体行吗?你就走!”高地气喘吁吁的,拽住高婕。火车站候车室人很多,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妹妹。
“我给妈妈留了条儿。”高婕望望二哥头上的汗,怪可怜他。
“我见了条……你没任务,想不开……就走,你骗妈妈。”
高婕笑了:“看你挺傻的,看问题还挺准,到底是研究生。对,你说得很对,就是这么回事,我想去找他,你可别告诉爸爸,免得把他气出个好歹来。”
“你,你很喜欢他吗?”
“谁?”
“那个歌唱家……可他,他真心喜欢你吗?”
“你操心操得太多了,硕士先生,这要影响你的学业,不管他爱不爱我,我爱他,我不愿压抑自己的感情,可惜你是搞数学的,不是搞心理学的,理解不了我。”
“我不理解,……你不该这样,这样要出事的……不光彩。”
“我劝你关心关心自己,我真担心像你这样,不会有姑娘来找你。”
高地的脸红了。他是想来说服妹妹的,如果能够彼此在心里对话,也许能说服她,可惜,人的语言需要经过嘴来表达,因此,他难以说服妹妹了。
“这样做对不起人……对不起义民……你不应该对不起人。”
“有什么对不起的?他对得起我吗?他对得起的只是爸爸,如果让他在爸爸和我之间选择,他肯定选择爸爸。”
“不。”高地极力想说明自己是对的,又没有有力的佐证,“人家天天来,为的什么?他,他是不好意思,才,才和爸爸聊天的。”
“你没注意到他的行动轨迹吗?爸爸在家,他天天来,爸爸在医院,他就天天到医院,爸爸有一天没有了,他也许就会在我们家销声匿迹。”
“不,怎么会这样?”
高婕看看表,又瞧瞧哥哥:“好吧,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一起陪我到南方转转。看他是否真心,怎样?”
她说完,真的拉高地一起到公用电话亭给张义民打了个电话。“喂,张义民吗?……我在火车站,本人就要坐火车走了,……不,是出去转转……知道,知道,处长的工作一定很忙的,但你毕竟还有时间去医院,对,市委书记住院嘛,……当然可以理解,不过你应该再给我爸爸申请一份市长工资……玩笑?……好了,我是在电话亭打电话,话说得太多,后边排队的人有意见,别解释了。我只想问你一件事……能不能陪我去趟上海?……怎么是胡闹呢?”高婕笑着看看高地,“你应该跟我去,必要时候可以决斗呵……哈,你真聪明,让你猜中了……好了,你认为现在我能觉悟吗?……也许你是正确的。这以后再讨论吧,请你告诉我父亲,我是出差演出……当然要你告诉,这不就显得你什么情况都知道了吗?他高兴了会把你安插到安全局去当局长。再见。”
高婕放下电话,笑着望望在一旁无可奈何的二哥:“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她没听从二哥的劝说,还是坐上了南去的列车。
在又挤又脏的硬席座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高婕坐了下来。自己在二哥眼里是不是显得太玩世不恭了?高地可是个认真谨慎的人。规矩得不管是别人划的圈儿,还是自己划的圈,都能把他圈住。张义民不像二哥,他有心计,是属于那种划圈儿引着别人往里跳的人。他居然能忍受她这种玩世不恭的行为,正是这种忍让让她觉着自己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对付这种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伪君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的内衣里撒上一把麦芒,使他疼痒不止,露出并不那么神圣、文雅的姿态。当然,他也有他的吸引力,否则她连理也不会理他。
黄炯辉不虚伪,他与张义民截然不同。他是真爱她的,第一次他看见她,眼神中就闪出一种火辣辣的光彩,这光彩一直追踪着她,从宾馆的餐厅一直到舞台。他火辣辣的目光灼得她心里发痛,一种使人感到眩晕,感到幸福的痛感。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黄炯辉是全国知名度很高的青年作曲家和歌唱家,他在音乐艺术和声乐上的造诣,使同行们妒嫉、叹服。他其实已经四十二岁了,但仍是那么年轻洒脱,风度翩翩。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种特殊的风度,十足的绅士风度。他对她彬彬有礼而不失殷勤,替她开门,掀帘,脱大衣;他殷勤又十分得体,总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使他反而更有魅力。
一次演出后的小宴上,他举着酒杯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太美了,以致使我觉得,看上你一眼都是人生的莫大享受。”
她为他的赞美陶醉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她与他好了。
那些日子,她快乐极了,谁也没给过她这么多的快乐。参加完上海的组合演出,他又邀她一起到南京、武汉、天津、沈阳去参加演出。人家是请他,他却把邀请她作为自己应邀的条件。他为她创作了几首歌,教她如何唱这几首歌,于是所到之处,很多观众为她倾倒。每次演出之后,他们就厮守在一起,她觉着,离开了热情的观众,世界上就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他从没问过她的家庭,父亲是谁,他爱的是她本人。他告诉她,他有妻子,有一个过去苗条现在发了福的妻子,和两个长得像他,又没有他那样音乐天资的女儿。
她不在乎这个,只要他爱她,其他的全与她无关。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
她怀孕了。她给他写了一封信,不知道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子。她舍不得这个小生命,这毕竟是她与他爱的结晶,可她这样的身份,又如何能养孩子?
黄炯辉很快回了信:“打掉。除了爱和艺术,我们什么也不要。”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几天之后,她又收到了他汇来的两千元汇款。附言写着:补养补养。
硬席车厢香烟的浓雾,呛人嗓子,加上乘客们身上的各种各样的汗臭、体臭,以及携带的各种物品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简直无法让她呼吸。她忍耐着,希望等到下一个大站,等到卧铺的空位子。
她心太急,不然晚走几天,可以买到卧铺票。整整十五天时间。手术后,她人在家休息,心早飞到了上海。那个熟悉的大夫替她开了一个月的假,这剩下的时间,她都要给他。在家的半个月,她度日如年,父母的责怪,张义民的“大度”规劝,二哥吞吞吐吐的关心,加上对他的切切思念,她每天都像生活在炼狱里,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的软弱,软弱得禁不住十五天的消磨。只要早一天能见到黄炯辉,她什么都能忍受。
但这车上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她身边是位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时髦,西服笔挺,烫着一头爆炸式小卷毛。别看他衣着讲究,料子是上等的,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俗气。这么热的天,他竟然捂着西服舍不得脱下来,弄得身上一股股汗臭朝她阵阵袭来。
“你这一趟,赚多少钱?”对面的那个戴眼镜的乘客好奇地问“西服”。乘客们闲极无聊,靠聊天熬时辰。看来“西服”是个跑买卖的个体户。
“除去路费、住宿费、饭费,多则也就落个四五千,少了也有一千多。”个体户回答。
“嚯,比我一年的工资加奖金还要多出几倍。”“眼镜”赞叹着,露出羡慕的神色。
“您在哪儿工作?”个体户问。
“科技情报所,我们向客户提供的科技信息,使很多农民都成了万元户,可我们仍然是两袖清风,袋里没钱。”
现在各行各业的人都在讨论着钱。为钱才去干的,干出钱来的,干了也赚不来钱的,不干却能照样拿钱的,辛勤一生也成不了万元户的,身不动、膀不摇几十万遗产从天而降的……钱,钱,钱,谁也不再羞于谈赚钱。为钱而兴奋,而苦恼,而不顾一切,甚至失去人的尊严。钱从什么时候具有如此大的魔力?按劳分配是最公正的分配原则。但有的人应该得却得不到,而不该得那么多的却轻而易举地得到很多。
高婕从来没有为钱犯过愁。从小她生活优越,现在钱,在她也来得容易,跟黄炯辉去演出,住高级宾馆,顿顿吃宴席,各种名目的纪念品,还有,每场得到数目相当的演出费,一个月下来,她就拿到了三千元。她从没计算过得到的报酬与付出的劳动是否相符,反正别人也拿那么多,而且是主办单位定的标准。得到多少钱,她从来不数,随便签个字就揣进提包里,她心里只有他。
“什么信息能使农民成了万元户?”个体户对“眼镜”的话十分感兴趣。
“很多哪,人工养貂,人工养珍珠,人工养虾……”“眼镜”随口举出一连串的例子,“不光在农村,就是城市,致富途径也很多的。比如……”
“等等,”个体户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又看看周围,“您看这硬座坐着多憋屈,咱哥俩包间软卧,一块好好聊聊,您不是到终点站吗?咱们一道。”
“这,我们单位可不给报销软卧,再说,也够难找的,没卧铺票。”
“没问题,瞧我的。”个体户站起身,“单位不报有啥?我包了。”
“不,不……”“眼镜”急忙阻止,但个体户已经离座走了,走得不管不顾,把高婕的白裙子扯了一下。
“真是的。”高婕不满地皱皱眉头。
“哦,对不起。”“眼镜”忙道歉,倒像是他扯了高婕的裙子。高婕不觉有点好笑,这又是一个二哥型的人,不过会发几句牢骚,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不一会儿,个体户返转来,拉着“眼镜”去了软卧,高婕看他们走了,心里一阵轻松,又一阵不快。凭什么这个体户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弄到卧铺票,因为他有钱又有手段吗?她不由得有点委屈。
又熬了难过的几个小时,她终于等上了卧铺,硬卧。
她的卧铺票是中铺。这儿人少,空气要比硬席车厢里好得多。
“你是高婕吧?”下铺的姑娘盯着她。
“你怎么认识我?你是谁?”高婕打量着这姑娘,一头流行的披肩发,脸上化了淡妆,眉毛被描成一条弧线,嘴唇涂着唇膏,丰满而有性感。穿一条白色的牛仔裤,配一件西洋红的涤丝衬衫,裸露的雪白的脖颈上戴着一条精巧的金项链。是个十分俏丽的姑娘。
“谁能不认识你哪,歌舞团的新秀,高伯年的千金。我叫罗晓维,唱通俗歌曲的。呶,这些都是我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