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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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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玲抬起眼,勇敢地望着建华:“我倒愿意他的话不是玩笑。”
  建华又一次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一定觉得我很幼稚吧?”肖玲一双眼睛闪着光,“可我是认真的。”
  “你怎么也开起玩笑了。”杨建华佯作不解,故意岔开肖玲的话。肖玲和他不是一代人,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还不了解他,不了解生活,他应该打消她对自己的好感。
  肖玲默不作声。
  他们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好啦,我该拐弯了,再见,我母亲和儿子还在等我。”建华故意把“儿子”两个字音咬得很重。
  肖玲凝视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是失意,是迷惘,还是惆怅,她搞不清楚。


    三

  杨建华推开家门,桌上用饭罩罩着一大盘凉粉,几张薄饼,两盘炒菜,红的西红柿炒鸡蛋,绿的青椒炒肉丝,非常好看。妈和小蒙蒙坐在桌边。
  小蒙蒙见爸爸坐下来,就攀着建华的肩头:“爸爸,听义兰姑姑说,咱们要搬家了。”
  杨大娘赶紧制止住孙子:“小蒙,别瞎说,街里没通知的事儿,可不能乱讲。”
  小蒙做了个怪相,从爸爸衣袋中翻出两毛钱,出去买冰糕。
  “妈,怎么回事?”建华擦擦脸,问母亲。
  “上午义兰来说,她哥讲的这普店街要修成大马路,咱们都得搬走。”
  “对,可能。”建华听局里布置修环线的任务就想到了普店街一准拆迁。
  杨元珍叹口气,给儿子递过筷子。“妈住在这儿几十年了,还真舍不得走。咋,你开会和这事儿有关?”
  “嗯。”建华心不在焉地答着,跟肖玲分手后,他心里一阵迷茫,仿佛肖玲那双真挚深情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杨元珍自然不晓得儿子的心事,她只当儿子累了,便不再说话,坐在一边看建华吃饭,心里盘算着如何跟儿子提提张义兰的事儿。
  义兰走后,整整一上午,她就琢磨着这件事。义兰这姑娘的心事,她看出来了,今儿又半隐半露地说了出来。可是,她知道义兰的哥哥张义民跟高家的闺女好上了,现在建华若再跟义兰成了亲,不等于高家又与张家结了一门亲?杨元珍不愿建华跟同父异母的妹妹成为这么一种关系。可又一想,这样,建华也许能跟他亲哥哥见上面了,她也许就能见到小原了。三十多年了,小原该成了个壮汉子了,她真想见见他。
  建华吃完了饭,顺手洗了碗筷,便往被垛上一靠:“妈,我累了,想睡会儿。”
  “等会儿再睡,妈想先跟你说个事儿。”
  杨元珍把义兰上午的话和神态学给了建华。
  “我看义兰这孩子真心实意的,对小蒙蒙也好,差不离就成了吧。人家还要帮咱们多要间房呢。”
  “妈,您别操心了,我看不上她们家。以后您得明告她,我不想结婚。”建华烦躁地说。
  “这叫什么话?她们家怎么了?人家市委书记的闺女都能看上她们家的人,你就看不上了?再说,你又不跟她们家过,义兰人好就行了呗。”
  “她们一家子人身上都有那么股子酸劲儿,义兰也不例外,我讨厌。”
  “你这也讨厌,那也讨厌,就这么一辈子过下去?你好说,小蒙靠着你行吗?我将来一蹬腿,可怜的是孩子。你主意大,妈的话你一点听不进去。”杨元珍说到这儿,真的伤心了。
  建华知道自己刚才对母亲的态度太硬了,便放缓口气:“妈,您别说了,以后我自己找就是了。离过一次婚了,再结婚就得看准了。”
  杨元珍说服不了儿子,不再讲什么,她其实也不喜欢张家的人,只有义兰一个让她动心。她叹口气,出去找小蒙。
  建华其实哪里睡得着,他只不过想自己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他喜欢肖玲,但她太年轻了,冲动的感情,发热的神经,天真的同情。而这些情绪,对于他,早已成为过去。
  他与她是两代人。当初,他爱柳若菲,最初萌生的不也是同情吗?她对他的爱不也是一种感激吗?同情和感激不是爱情。然而无数个爱情却从这里起航,尽管这些爱情的归宿不尽相同,起点却都有着最初的理解、沟通和友情。
  过去,是那么的遥远又是这样的贴近。
  他,兵团连队的副连长。一张胡子拉碴的黑脸,剃一个又短又粗的平头,穿一身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旧军装,一脑门子责任感和使命感。要把连队建设成一流的过得硬的革命化连队占据了他的全部脑海。
  他很少接触连队里的女生,即使接触,他也是神态严肃,从不像别的小伙子那样和女生说说笑笑。连里的女孩子们敬重,甚至可以说敬畏他,也从不敢跟他说笑。而背地里,他却成了全连女生心目中的偶像。尽管他严格遵守着兵团“三年之内不准谈恋爱”的禁令,却有许多女生,悄悄地向他展开了爱的“攻势”。他丝毫没有动心。
  作为一个副连长,他早就知道柳若菲,她是连里政治思想分析会的主要分析对象。但他从没跟她正面接触过。
  柳若菲与众不同。在转运站分连队时,他一眼就注意到她。在无数个绿军装、绿军帽的人海中,她像一朵白芙蓉,亭亭玉立,格外引人注目。她的头发、眉毛、睫毛、眼球很黑很黑,而皮肤又很细很白,这种黑白对比使得她的脸格外富有光彩。她的眼睛很深很大,鼻梁笔直,像个“混血儿”,可怜巴巴地埋着头,跟在队伍的后面,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
  可到了连队不久,他发现柳若菲表现得太恶劣了。
  第一个星期的劳动任务是脱坯。大家都拼了命地干,有的女生白天干不完,夜里悄悄爬起来干,谁都希望在到边疆的第一周来个“开门红”。三天结束后,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定额,或者超额。只是除了一个人,那就是柳若菲。她只完成了一半儿,连长点名批评她,让她站起来,接受批评,她不站。连长大发其火,她仍无动于衷,结果遭致全连第一次大批判会,她一下子在连里“臭”了。仅仅半年,女生排又开了她第二次批判会,因为她打了排长吕爱红。原来,柳若菲脸上天天都要抹雪花膏,而吕爱红认为革命战士,只需抹点“凡士林”即可,雪花膏纯属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便把柳若菲箱子里的雪花膏、洗头膏、花露水统统扔到了茅坑里。柳若菲知道了,找到排长,便与她揪打起来,身为一排之长的吕爱红在指导员的支持下,便召开了批判“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搞阶级报复”的批判会。柳若菲不服气,批判会便几乎升级为斗争会。
  连长闻讯赶来,制止住几个女生揪打柳若菲想把她拖到台上的举动,决定把柳若菲带到连队去批评教育。吕爱红想不通。奇怪的是柳若菲反倒停止挣扎,主动站到了台上。她在示威,向排长示威,也向曾经第一个批判过她的连长示威。
  谁也没想到,这次批判会,竟成了指导员和连长矛盾爆发的导火索。指导员在党支部会上支持吕爱红,批评连长干涉制止批判会的行为是错误的。连长自恃是参加中印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坚持连队是连长说了算,排里干什么事儿要经过连长的批准。这次暴发的矛盾,一直延续下去形成连队领导层的两大派。
  而柳若菲却莫名其妙地成了两大派夹击的对象。她依旧我行我素,对连队的一切都似乎很冷漠,甚至充满敌意。她成了连队里一个孤独的、落后的“个别分子”。作为连长的副手,一个尊敬、敬佩英雄连长的杨建华,对这个懒惰、思想“灰色”的女生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然而,当他第一次直接接触到她时,他觉得她与自己原来的印象并不一样。
  冬天,锡林郭勒草原是一片白雪茫茫的世界。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把大地冻得结结实实。井边上,被水桶洒出的水,泼出一个一米多高的冰坡,井口越冻越小,成了只能穿过一只水桶的洞。
  建华到井边打水,只见一个女生穿着厚厚的皮大衣,脸捂得严严实实,站在井台上,拼命地左右摇晃着绳子,可只听见水桶在井底乒乓乱响,就是打不上水来。
  杨建华拿过她手中的绳子,把水桶向上提提,然后猛地一抖绳子,扑通一声沉入水底,提上满满一桶水。他解开桶上的绳子,把水桶提下冰坡,然后把绳子系在自己的桶上。
  那女生默默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小心翼翼地滑下冰坡,把那桶水毫不吝惜地倒掉,又爬上冰坡。
  “为什么倒了?”他不解地问。
  “我想自己学会。”她站在他身边,看他打水。
  “快两年了,还没学会?”
  她不吭声,只是学着他的样子,一次次地试着,终于提了满满一桶水。他帮助她把水桶提下冰坡。她又倒掉了一半儿。
  “提不动?”他善意地嘲笑说。
  “不,用不了。”
  “那么多人怎么会用不了?”
  “别人不管我,我何必管别人?”她冷冷地说。然后抬起头来,口罩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你是连里惟一帮助过我的人。”
  她的语气很硬很冷,却有一种凄楚的味道。
  杨建华这才认出她是柳若菲。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大家会这样对待你?”他这样问她,只是出于副连长对战士教育的职责。
  “不知道,也许我是个瘟神。我从来没有伤害过谁,可这里根本就没有公理、正义和人性,只有阴谋、嫉妒和虚伪。大家都是势利眼,只要不触犯自己,谁又肯为一个弱者说话,谁都不肯触犯权势,讲句真话!……”她一口气说着,眼圈发红了。
  “可是,”他迟疑了一下,“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主观原因。大家都是一起来的知青,怎么偏对你一个人这样?”
  “主观原因?我心里当然清楚,我的性格,还有我的……这没办法,天生的,我既不想妨碍谁,也不想让谁把我吃掉。”
  她提着水桶,艰难地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女生排的土坯房走去。雪地上留下一条零乱的、不规则的脚印。
  那脚印像印在他的心上,引起他心上的颤动。
  冬天,天寒地冻,连里除了炊事班,别的排都没有活干,便利用冬闲,办学习班。围着烧着牛粪的土坯灶,以班为单位学习“毛选”和“马列”六本书。牛粪是这儿取暖做饭的惟一燃料。可是女生排秋天只拾回十车牛粪,无论如何抵挡不住漫长的冬天。于是要派人去四十里之外的弱畜点去起牛粪。女生排的活儿,还要女生排出人,吕爱红点名让柳若菲去,任务交代得很明确,每星期起出三车牛粪,周六连里派车去拉。
  远离连队的弱畜点,是连队的“西伯利亚流放地”。每年冬天都要把原农场的几个四类分子遣到那儿去服苦役。派一个纤弱的女生去,未免有点过狠了,不少女生都动了恻隐之心,主张多派几个人去。男生听了也引起了一番骚动,有几个人主动要求一起去。但连里还是决定了。连长提的名,指导员出自对吕爱红的支持,也想用这个法子给吕爱红出气。杨建华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没有表态。
  一个白毛风漫卷天地的日子,杨建华从师部回来,路经弱畜点,他突然觉得应该去关照一下这个被流放的女兵,这么冷的天气,她不可能如期按量完成任务,自己或许可以帮帮她。他骑马驰过一座座牛盘时,发现一垛垛的牛粪已经起好堆在地上,足足够装十大车。这太使人惊奇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很高兴。
  他钻进干打垒墙的小屋。一个带队的老职工正和几个四类分子喝酒,吃肉。
  杨建华接过老职工递过的大茶缸,喝了两口酒,顿时觉得身子暖和多了,便问:“柳若菲呢?”
  “她住在对面的小屋,现在给弱畜挑草去了。”
  “她在这里表现还可以吧?”建华随口问道。
  “蛮好,蛮好。吕爱红说她又娇气,又懒,我看不然,她干得蛮不赖。”老职工环视着几个四类分子,“你们觉得怎么样?”
  那几个人一起点头附和:“不赖,的确不赖。”
  老职工站起身:“这冷的天,牛粪都冻死在地上,你们让她两天刨一车粪,吭!你这小伙子干个试试,你们大家都是城里一起来的,整治她干啥?”
  “这不是整她。知识青年是接受再教育来的,劳动是锻炼。”他看看屋里几个人,“这么说,牛粪是你们起的?”
  “小柳这孩子可怜呀,力气小可好强着呢,一天到晚地干。我们看不过眼,帮帮她。可她一时不闲着,这不,有点空,又帮我们挑草去了。”
  建华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与职工聊了几句,就来到柳若菲的小屋。她还没回来。他环视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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