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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鸿唤笑笑,不客气地转手递给秘书。
“老曹,凤凰桥工程刚结束时,就来了调查组,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怕你为难。市长和市委书记不能公开顶牛呀,那人心就乱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给自己留的后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进医院,一条是进监狱。现在还差得远呢,天大的事我一人顶着。”
阎鸿唤哈哈大笑起来:“我不也告诉过你,我的脑袋掖在了你的裤腰带上,你完蛋,我也跑不了,陪着你一块完蛋。”
曹永祥摆摆手:“我的裤腰上不掖别人的脑袋,尤其你的脑袋值钱,更掖不得。你这样的人,群众需要,市长的位子不能丢。我官小,影响不了大局,不怕丢官,大不了提前几个月离休,反正我曹永祥手下不能出冤死鬼。”
“谢谢。”阎鸿唤感动地拍拍老局长的手,“说心里话,来时我也犹豫,老高做了批示,我这个市长拗着劲儿干,问题就复杂了。但又有什么法子?我是市长,就得履行市长的职责,但有人偏偏在你负责的事情上横插一杠子,让你欲罢不忍,欲干不能。党政职责扰在一起,有些事就不好办,相互一边干工作,一边平衡党政关系。像走钢丝,改革的步伐快不了。”
“这是个问题,我看迟早体制改革得考虑这个问题。”
“不谈了。走,咱们到光明桥工地看看去,慰问慰问施工工人。我在位一天,就不能让不干的整干的,不能叫站着干活儿的全成了鬼,坐着养神儿的倒成了仙。不管他检查团撤不撤,我们去给工人们撑撑腰。”
住在医院,老队长怎么也不能安下心来,他埋怨自己病得不是时候,他住不惯病房。守着大夫,治病方便,但心里不舒坦,一天到晚憋得慌,病刚稍微见点轻,减下一个加号,他就吵着闹着出了院。呆在自己家里,心里照样不踏实,躺也躺不住,吃也吃不下。医生一再嘱咐,这种病,就得卧床休息,安心静养。养,他哪养得下去?
市里不可能没完没了地建大桥,近几年,像光明桥这样规模的立体交叉桥怕是最后一座了。十年,二十年以后是不是还要建,他不管。那时,建与不建早与他无关了。眼下,赶上这么个机会,偏偏又在这当口病倒了。全队的人都建了两座,他当师傅的却只捞上一座,这不等着让人笑话?即使今后病好了,回队里说话都不硬气。一个个小青年还会把他这个师傅放在眼里?他越想越上火,就是干着急,没办法。肾这玩艺管啥用,他不清楚,只是害得他浑身无力,动弹不了。腰眼上这么点小毛病,硬是把他硬朗朗的身子骨搞垮了。
他天天听广播,看报纸,想知道些光明桥的动静,可就在开工时听到点消息,以后再没动静。住院时,队里来人看他,说有人想整杨建华。那天市里来的调查组,就是调查建华问题的。他听了后悔了好几天,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不顶用,替人家张罗了一个会。这不是给人家炮膛里装火药,打自己吗?他耿直为人一辈子,从没坑害过谁,快活到头儿了,帮人整人,而且整的是建华,他的良心能好受?
难道建华被人整了?光明桥停工了?怎么一点消息没有。这几天,他就犯嘀咕,偷偷叫儿子到工地去打听。儿子回来告诉他,上面把队里的奖金给停了,工人都骂大街,他更呆不下去了。死活也得到工地去,建华需要个帮手儿。
“你要想让我多活两天,就让儿子把我送工地上去。”他对老伴说。
“老东西,想去找死?工地不缺你个糟老头儿,你也用不着学雷锋。病病歪歪到那去,干也不能干,碍手碍脚的,你以为还能图人家说你个好?”
老伴一次次骂他,老头儿仍是翻来覆去这么几句话。他在老伴面前人变得固执了,话也变硬了。守自己老婆过了一辈子,受气不受气放一边,只要进了家,他就觉得没啥意思。他愿意在队里,愿意有工程任务,愿意实实在在干点儿活。别人把干活当作受累受罪,他不,他觉得干活儿是种安慰,是种乐趣。别看他不会说不会道,徒弟们并不把他当回事,也没少招惹他生气。但他自己清楚,他离不开这帮嘎小子,他从心眼里喜爱他们。尤其现在正建大桥,自己去了干不了就不干,在一边看看也好。在凤凰桥施工中,他是施工指挥,但他看出来,建华比他强,招数也多。如今不比从前了,施工用的尽是外国进口的先进机械,他过去使的那一套,眼下好多都用不上了。他是不如年轻人了,就算出主意,也不一定比人家的法儿强,但有些技术活儿,他可以给指点指点,帮建华检查检查,不也顶点用?到了工地,住在工地,天天守着工程,看着大桥,没有比这更让他觉着痛快。就是死在工地,也能死个痛快。
儿子见父亲着了魔,整天愁眉紧锁,茶饭不香,就劝母亲:“妈,就让爸去吧,得这种病的人,不能着急、生气,气顺病好得快。爸这人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他看着桥,比看着您高兴。”
老伴答应了。转天让儿子借了辆手推车,把老头子和行李卷一起拉到了工地。
老队长出现在工地上,大家纷纷把他围起来。杨建华看到车上的行李,顿时明白了,他拨开人群把老队长搀到工棚里。
“师傅,您怎么来了?病没好,我可不同意您到这来。”
“你好狠心呀,你们在这儿干,把师傅一个人扔在家里,瞅都瞅不上,我就是死,能闭眼吗?”老队长笑呵呵地说,到了工地,他的心顿时敞亮了。
“我看您是信不过我们。”杨建华挨着老队长坐下。
“信得过,信得过。”老头儿惟恐建华误会了,“工地上的空气养人。我在这儿不碍你们的事,也不给你们添乱,只要让我能在工地上蹓跶蹓跶,就比打针吃药管事。来,抽根烟,师傅请客。”
老队长叫儿子把自己的帆布包打开,拿出一条过滤嘴香烟,掰开,一盒盒地扔给在场的工人和技术人员。
“都别客气,一人一盒。师傅带来了二十条呢。全在行李里裹着,一会儿打开分。”老队长神气地说。
昨天夜里,他悄悄央告老伴,给他一笔钱,买点好烟带给大伙抽。不发奖金了,这帮子小年轻,准会不高兴。他当队长的不能委屈大伙。老伴气得骂他得寸进尺,刚挣了点奖金钱,就开始糟蹋钱。公家的事公家管,她管不着。他不敢再提,惹她翻了脸,兴许明儿就去不成工地了。他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长吁短叹。他看见老伴也没睡着,准是生他的气,火消不下去。谁知,天一亮,老伴翻身下地,从箱子里给他拿出二百块钱,让他看着给大伙儿买点啥。他感激得差点没把老泪流下来。买啥?他让儿子全买成烟,而且要买带过滤嘴儿的。
“老队长,您这是有什么喜事了?还是中了彩券发了大财了?”一个工人半开玩笑地问。老队长突然大方起来,大家都奇怪。
“听说不让发奖金了。咱不管上面什么精神,大伙建桥卖了力气,我这个当队长的不能亏待大伙。我老伴非让我请请大家,一下子给了我这个数……”老队长伸出两个手指。他一辈子没舍得花钱买这么好的烟抽,做梦也没奢想过在自己的抽烟史上会有如此壮观、辉煌的一页。所有的人都感动了。一盒烟,对于他们不算什么,大家嘻嘻哈哈打开就抽。过去,大伙老拿老队长的烟怄老头,抽老队长的烟就抽个稀罕劲儿。此刻,大家不再开玩笑了,手中的烟不是普普通通的烟,是老队长的心。建华一边坐着默默地抽着烟。他明白了,老队长为什么现在带着病又重返工地。他站起身。
“该干活儿去了。中午吃饭时,咱们开个欢迎会,欢迎我们队长。”
老队长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陈宝柱呢?快把那小子给我找来。”自从知道宝柱妈死了,宝柱那天为了大桥没跟老太太告个别,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宝柱。这次他病了,是宝柱把他背进病房的,还罐头、点心的买了一大堆。他要多发给宝柱两盒烟,表表他的心。
“宝柱夜班,谁知一大清早跑哪儿去了。”一个工人回答。
陈宝柱下了夜班,等其他人都睡了,自己悄悄溜出了工地。
这些日子,他看到大伙心气没有在凤凰桥工地时高了,明白这情绪是从哪来的。那天,当建华刚讲完不发奖金的事,大伙儿就像炸了锅,他突击队里的几个小子喊得最凶,这次,他没跟着一起闹,而是默默地蹲在搅拌机旁,狠着劲儿抽烟。
“他奶奶的,白白扣了几百块。”他心里也在骂,就是没骂出声。
他从没想过建这几座大桥干什么,也不想环线工程和他有什么直接关系,更别提什么造福还不知道在哪个肚子里抽筋的子孙万代。但他不想罢工,虽然罢工是件很过瘾的事。因为他不想离开工程,离开工地。他刚朦朦胧胧懂得了什么才是生活,什么才叫荣誉,而且也尝到了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滋味。看来,成为建华那样大伙儿全看得起的人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这全是工程带给他的,刚干出点样儿来,怎么能撒手不干了呢?工程承包,谁干得多,干得好,奖金就高。在凤凰桥工程上,总共他拿到了一千多元的奖金,凭着自己力气挣的。他从来没挣过这么多钱,每月领到奖金他都觉出心和手发烫。过去,他梦想赚大钱,发大财,好清清闲闲,享大福。如今,几百几百的钱到了手,反倒觉得不干活儿,活着不带劲儿了。他比别人更注重奖金的多少,因为奖金告诉了他,也告诉了大家,他陈宝柱并不是个孬种。现在奖金不让发了,干活儿怎么比高低?
现在工程虽说没受多大影响,进度也不慢,就是弟兄们牢骚不断。有骂严克强的,也有骂高伯年、骂阎鸿唤、骂曹永祥的,骂这些人,他不在意。他觉得这些当官的挨骂活该,他们用不着钱,想要什么,一句话,鸡鸭鱼肉,彩电冰箱全白给。他们不愁钱,所以也不想给工人们发钱。但听到有些人也骂建华,为了保官儿,说话不算数,不敢得罪上面,让哥们儿白干,这话叫陈宝柱受不了了。
终于,他狠了狠心,想把母亲留给他的戒指卖了,卖个一两千块钱给建华,让建华犒劳犒劳弟兄们,足吃足喝一顿,意思意思,大伙对建华便没气了。心里一痛快,干活儿劲头就足。只要光明桥拿下来,建华就丢不了经理的官。
他到了收购珠宝、首饰的店,把两枚金戒指递给柜台里边的胖子。
胖子戴上眼镜对着戒指端详了半天,又从头到脚把宝柱打量一番,一句话没说,进了里间屋。接着又走出两个人,把他请进去盘问了半个小时。戒指是谁的?哪来的?你母亲是干什么的?你姥爷是干什么的?
他只回答说戒指是他妈妈临死留下的,其他的一概不知,知道的也不想说。
“不卖了!”他火了。
可不卖又不行了,戒指留下,让他去取户口本和工作证。没办法,他只好跑回家取了户口本和工作证,回来又是一番盘问和端详,仿佛他们不是珠宝收购店倒是派出所。
“回去,再开一张单位证明和街道证明。”他们扣下了户口本和工作证,比派出所还有权。
“你们怎么这么啰嗦?这又不是偷的、抢的!”陈宝柱发急了。
“因为你说不清楚。你母亲是个家庭妇女,父亲是个工人,哪来这么贵重的戒指?”
“贵重?……”
“这两个宝石戒指,起码值一万,只要你把证明信开来,有了证明,我们就把钱给你。”
“一万?……”陈宝柱差点没兴奋得晕过去。
他二话没说,撒腿就往回跑,到了工地,他气喘吁吁地把杨建华拉到一个角落里。
“建华,钱有了,发奖金没问题。”
“哪来的钱?”
“一万块,我的。我把我妈留给我的戒指卖了,好家伙值一万!”陈宝柱仍沉浸在兴奋之中。
宝柱妈留下的戒指,建华见过。宝柱妈曾托杨大娘替她收着,杨大娘无论如何不答应。这事,杨大娘告诉过建华,宝柱妈死后,把戒指留给了宝柱,宝柱曾经拿给他看过。不大点的东西,沉甸甸的。
“别弄丢了,这是老人留给你的纪念物。”建华关照宝柱。
“放心吧,脑袋丢了,这玩艺儿也丢不了。”
离这次谈话,只有半个月的工夫,宝柱就把戒指卖了。
“你怎么把戒指卖了?这样做太对不起你妈了。”建华阴沉着脸埋怨宝柱。
“建华,在大伙眼里你可是大经理,说话得算数。我也看出来,发不出奖,你心里也挺别扭。哥们儿在凤凰桥干得够意思,咱也不能对不起大伙儿。这钱你发给大家,不在钱多钱少,就是意思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