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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了,我是来接你的,咱们一起到柳若晨那儿去过节。”
“老高那里怎么解释?”
“我们明天再去嘛,今天若晨冷冷清清一个人,老高这里人多,不缺咱们两个人。”
“那总得打个电话……”任素娟觉得有点不妥。
“到若晨家再打吧。”
她跟随丈夫匆匆地上了汽车。
阎鸿唤昨天晚上接到沈萍的电话,邀请他今天参加高婕的婚礼。市委书记家办喜事,市长自然是第一个请到的客人。阎鸿唤欣然接受了沈萍的邀请。
但今天他又改变了主意。
中午,他与高伯年分手时,发现高伯年阴沉着脸,立刻猜想出高伯年的心情一定与他的讲话有关。他预料到高伯年会对自己没有按他的意见修改讲稿不满。他违背了高伯年的意见,是因为他考虑到在这些认识上,他们难以短时间取得一致。环线工程是伟大的,对城市的长远发展,其意义是不容低估的。他必须对历史负责,对工程的建设者们负责。他了解高伯年的脾气,如果今天他去参加高婕的喜宴,两个人难免要有一场争论,这会影响婚礼的喜庆气氛。后来,他了解到高家不止向他一个人发出了邀请,而是几乎向所有的市部委级以上的干部发出了邀请。一个女儿的婚礼,参加的范围够得上一次常委扩大会。他对高伯年有些不满了,目前市里这么多事情需要研究解决,市委书记却饶有兴致地花费这么大的精力、财力,兴师动众地为女儿办婚事。
然而最终使他决定不去参加高婕的婚礼的直接因素,是由于柳若晨。
就在下午几位市长准备分头慰问的时候,柳若晨将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他。
阎鸿唤打开信。一行清秀的钢笔字映入眼帘:辞职报告。他没继续往下看,急忙翻到最后一页,下端签的是“柳若晨”三个字。
“为什么?”阎鸿唤对柳若晨的举动感到吃惊和不解。
“我的报告里写清楚了。”柳若晨扶扶眼镜。
“如果我不同意呢?”
“这样做没有任何道理。一个人当选由不得自己,难道不想再干了,想辞职也由不得自己,非得别人同意吗?”
“这不奇怪。即使在西方,一个政府高级官员要辞职,也要经过总统接受才行。”
“可我们是中国,我不想跟任何国家比。我的报告一式两份,另两份已寄送市委组织部和市人代会,我希望组织允许我有我个人的意愿,尊重我的意见,尊重我的尊严和名誉。”
我们是中国?阎鸿唤一直回味着柳若晨的这句话。在中国应该怎样?或许中国的一个市长太少遇到这样的情况,因而也太缺乏处理这类情况的经验。在当今中国,干部问题上最棘手的是一些应该离开职位的却无法让他离开,到了离职年龄的,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将他“买”开。中国是个“官”的观念浓重的国度,官和民都被心头这个沉重的观念压得喘不过气来。职务连接着权力,权力连接着地位,地位连接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很多人为了取得和保持住这个地位,不惜一切手段,甚至丧失了人格上的尊严。柳若晨却主动要求辞去职务,放弃这个“官”位。
在下去慰问的路上,阎鸿唤坐在小车里看了一遍柳若晨的报告,他似乎对柳若晨的真诚有了一些理解。
怎么办?不接受柳若晨的辞职,也许表明了对一个人工作成绩的肯定。在自己的副手里,柳若晨是最弱的,以致自己不得不常常偏重或取代他的工作。但柳若晨是尽心尽力的。在城市规划方面,有他的贡献;环线工程有他的心血,拆迁工作他挂的帅,工程设计他是主管。今天的成就有柳副市长一份功劳。如果他不辞职,完全可以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干下去,即使能力难以支撑,也会自然安排到职位相等的其他岗位。但柳若晨希望的是彻底辞去一切职务,离开这个令他感到困难的“官”位,回到他的研究室,干他热衷而又得心应手的专业。
接受柳若晨的辞职,也许表明了对他的尊重。一个人应该有选择自己位置的权力。柳若晨是理智的,他最了解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但柳若晨的辞职会得到人们的理解吗?又有多少人相信,柳若晨是完全出自对自己的尊重,才去辞职的呢?人都想具有尊严,但人是否又都能理解什么叫尊严?
阎鸿唤决定不参加高婕的婚礼,他要和柳若晨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柳若晨为两个酒杯斟满了酒,轻轻地端起酒杯。他不会喝酒,但这已是第二次与徐力里喝酒了。那一次是徐力里为他斟了一杯酒,今天,他要敬自己的妻子一杯。
今天是妻子设计的光明立交桥落成的日子,他为她骄傲。
在上午的通车典礼仪式上,他望着桥两侧和桥下欢呼、雀跃、兴高采烈的人群,恍惚中,他觉得徐力里就在那人群中,向着他在笑,向着大桥在笑。她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把欢乐播散在人们的心头。他知道这是一种幻觉。思念让他把世界上所有的喜色都看作妻子的笑脸。但他沉湎在幻觉中,他多么希望这是真的。他的心在呼唤,呼唤着天边,呼唤着云端,呼唤着春风,呼唤着妻子的名字,让她能随着轻风,驾着白云,从天上飘落。
他端起酒杯,与徐力里的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白葡萄酒喝到嘴里甜滋滋的,落到肚里暖烘烘的。他把空杯放到徐力里的位置上,然后又拿起她的酒杯。力里,我替你喝了这一杯。
一个人活一辈子能够给世界留下点什么不容易,可你留下了,留下了这座百年不朽的桥。你的生命比起我,比起许多的人都要长。
柳若晨在心里与妻子交谈。
我也快要轻松了,归回自己的原位。我的这个念头早就有了,还征求过你的意见,那是我第一次想跟你谈点什么的时候。
我羡慕你,你一直在自己热衷的位置上,而我却阴差阳错错了位。现在,我要和你一样,做个普普通通的技术人员,我的位置不应该在政府的大楼,而在我的研究室里。
你会赞成我的选择的,对吗?
这几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活过来的。说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只能说,很多事情我都在努力地做,又没有一件事情是我力所能及的,没人帮助,我一件事也干不成……
柳若晨向徐力里述说着,他相信世界上只有徐力里能够理解他,理解他这种得以解脱的轻松。
有一次阎鸿唤在市长办公会上讲起干部问题。
“我们有八种不同属性的干部。有属千里马的,干起工作有冲劲,一往无前;有属牛的,任劳任怨,踏踏实实,肯卖力,有韧劲,但难免有个犟脾气;有属虎的,干事情有胆量,有信心,思想不受约束,干起工作能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就是往往容易冲动,伤害同志的感情;有属猪的,不干工作,得过且过,思想懒惰,不求进取,热衷于吃吃喝喝;有属狗的,专擅讨好领导,爱好打小报告,动不动就咬人整人;有属鸡的,只会唱高调,干实事又没多大本事;有属绵羊的,胆小怕事,没有一点斗争精神,见矛盾就害怕,遇到风险,躲到一边儿去了。还有一种属蛇的,油滑得很,满肚子坏水,到处出溜,让人捉摸不着。我们用人,多启用马、牛、虎,不用那些狗、羊、蛇、猪、鸡。”
柳若晨听着,暗自给自己对了对号。他究竟属什么?八种人里没有他。
一次单独的机会,他问阎鸿唤:“你看我属哪一类?”
“界乎牛、羊之间。”阎鸿唤像早就替他分析过似的,顺口答道。
“不对,我属龙。”
“属龙?……”阎鸿唤显然为他的狂妄和自不量力的回答感到吃惊。
力里,你相信我会这样说的吗?这种回答或许有些英雄气概,但你也许会和阎鸿唤一样嘲笑我,没有自知之明。其实,对于副市长的“官”位,我确实属龙。龙,徒有虚名,而无其实。
我何尝不想回到实实在在的专业上,干一番我实实在在能干的事业。但我却一直在犹豫。环线工程要上马了,我担心那时辞职,会让人以为我是有意逃避,戴了四年乌纱帽,刚给副担子挑,就溜了。拆迁工作完成后,我卸了总指挥的职,又想提。但想到你,我决定继续再干下去,由我主管设计工作,对你会有帮助。设计完成后,本该辞职了,可我的犹豫又加重了。我担心流言蜚语的包围。当一个正当、合理的意愿违反了人们常规心理时,人们就会用种种猜测去解释它,不惜亵渎人的名誉。你要知道,你和鸿唤那段往事,不再是无人知晓的秘密,你要知道我的弟弟犯了罪。我现在辞职,人会怎么想?会说我的辞职是由于阎鸿唤的排挤造成的,把它说成两个情敌合不来。会说我可能与若明的案子有牵连,或者有其他不便公开的错误,辞职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体面……我有些怕,我了解生活在我周围,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人们。
但这样继续下去,我又不堪忍受。一个老同学见了我,“若晨,你现在仕途不错么。当了官,别光顾自己往上爬,把我们这些老九给忘了,现在连见上一面都不容易。”
虽然是玩笑话,但我常常听到,一次次地触伤着我,我为什么要走这条不适合我,而我又不热衷的仕途呢?四年中,老同学们,包括我原来的助手,各自在专业上有了一个又一个的成果,我呢?两手空空,无颜以对。
昨天,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光明桥,想了很久。是你,让我彻悟,人该怎样生活,才能使自己的生命充实。一个人如果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那么人还有什么尊严?君子坦荡荡,又何惧流言蜚语。
力里,辞职报告,今天,终于交了。我就要开始了和你一样的生活。不,应该说和你在一起,开始同样的生活。
我会让你看到,柳若晨在自己应站的岗位上,他也是一个伟丈夫。
阎鸿唤让司机把汽车在离光明桥附近的地方停下来,附近有一条小街,那里有一个农贸市场。
“我们下去买些菜,我们今天不能空着手去。”阎鸿唤对妻子说。
“你坐在车里吧,我自己去。”任素娟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情,丈夫是从来不过问的。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想遛一遛。”阎鸿唤跟随妻子下了车。
农贸市场上许多货架已经空了,天色已晚,许多小贩已经收摊,只有一些剩货不多的卖主还在耐心地等待买主来临。
“这鸡蛋多少钱一斤?”任素娟问一个卖鸡蛋的农民。
“便宜了,一块七,您瞧瞧这个个儿。”卖主对买主炫耀着,边说边拿起秤,好像买卖已经成交。
阎鸿唤拿起个鸡蛋,举起来,然后仰起脸,眯起一只眼,想看看鸡蛋是否透亮。他记得过去挑鸡蛋时都要这样照一照。
“别出洋相了,你看看还有没有太阳?”任素娟看见丈夫的傻样子,心里发笑。
他这才意识到太阳早已落下了,现在已到了傍晚,他自嘲地笑了。
“这么晚了,还不收摊?你是哪个郊区的?”
“西郊的,就剩这么点鸡蛋了,卖完了再回去,我要早早收了摊,您哪儿吃鸡蛋去。包了吧,也就四五斤。”
“再便宜点。”阎鸿唤说。
“老哥,今儿一白天,我都按一块八卖的,要不是想早点回家,我才不卖一块七呢。”卖主煞有介事地以攻为守。
“一块六,怎么样?按这个价,我全包。”阎鸿唤饶有兴致地讨着价。
卖蛋的人做出一副发狠的样子:“好吧,就这么办,赔就赔了,图个干净利索。”
卖蛋人见他们没有家什,便去找了一只空纸盒儿,热情地为他们装好。
“给我点钱,我先去那边转转,一会儿就来。”阎鸿唤对妻子说。
他很有兴趣地在农贸市场转来转去,突然觉得这里是那么新鲜,过去自己熟悉的那种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他身边。他到这里视察过市场情况和物价,但每次都是前呼后拥,交谈的双方是拘谨的。自从当了市长,他就再没有亲自买过东西。这种采买的烦恼与乐趣,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在商品社会里,一个人没机会与商品直接打交道,不能不说也是个小小的遗憾。
他们拿着买好的鸡蛋、鱼和一些蔬菜回到汽车旁。
“那就是光明立交桥吧?”任素娟问丈夫。
“对。”
“我想到上面看一看。”
“好,我陪你参观参观。”阎鸿唤让司机和保姆先到柳若晨家里去,他则与妻子一起漫步走上大桥。
紧紧靠着丈夫的肩头,任素娟感到由衷的满足。这样与丈夫在街上并肩漫步,对她简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她爱他,为丈夫工作中的第一个进展而欢欣,为他每一个成功而自豪。最近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