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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却笑着说:“不,你的想法是对的。秋天马长得最好,最适宜长途奔袭,待攻到南部有大河相阻之地时,已是冬季,正可趁冰封时渡河。到得春天,冰化了,我北方男儿不习水性,马也瘦了,因此便得撤回。不过,今年初春的这一次进攻是我们特意计划的。一是西武被你的一把火烧得国力大伤,对我国的威胁大大减轻,所以我们可以集中力量南侵,二是……”他忽然住了口,转头看向一边,脸上忽然露出悲伤之色。
宁觉非没注意他的神情,只以为那是有关军事机密,不便与自己详谈,于是便笑道:“我明白了。”
云深这时已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回过头来看向他,淡淡地道:“前年冬,陛下御驾亲征,攻这燕北七郡,皇后与之随行。我朝皇后与南楚不同,骑射俱精,自做王妃时便一直与陛下驰骋沙场,并肩作战。不过,那一次,皇后却……在燕屏关外中箭……身亡了。”
宁觉非听了,却没怎么吃惊。当年南楚在燕屏关射杀北蓟皇后,从而迫使北蓟大军退兵,消息传开后,南楚举国欢腾,他也是知道的。当时便只是有些惊异一国皇后居然会亲自上阵作战,有些钦佩罢了。此时,他看着云深,半晌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云深勉强笑了一下:“皇后娘娘……是我姐姐。我姐弟自幼丧母,父亲为当朝名将,十年前也战死沙场。先皇敬我云家世代忠良,又怜我姐弟孤苦无依,便将我姐姐配给了其长子做正妃,后来便是太子妃。我姐姐对我很好,直是长姐当母,手把手地教我读书写字骑马射箭……”
宁觉非更是吃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云深长长地吸了口气,终于恢复了平静:“皇后阵亡后,陛下便立刻撤军,并为皇后守制一年,期满后本就要前来报此大仇,再加上西武出现对我国极为有利的变化,所以,这个时机更加不可放过。”
宁觉非连连点头:“嗯,这下我就全明白了。你……也别太难过……”
云深笑了笑:“是,我……姐姐虽然英年早逝,但她与陛下一直恩爱不逾,伉俪情深,过得很快乐。她去世后,陛下便将她所生之子立为太子。她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我……每思及此,只有替姐姐高兴,并不难过。”
“那就好。”宁觉非看着他,心里不由得生起一丝爱惜之意。
云深忽然问道:“觉非家中还有什么人吗?他们是否仍在南楚?”
宁觉非苦笑了一下:“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只剩下我一个……”
说着,他看向远方的天际,想起白发苍苍的父母,得知他的死讯时不知会怎样的伤痛欲绝,白发人送黑发人,便是有再多的功勋奖励,也无法安慰他们的吧?还有那与他恩爱如恒却聚少离多的娇妻,以及刚满两岁的幼子……
云深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思念与忧伤,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柔声安慰道:“不要伤心,北蓟也可以是你的家。”
宁觉非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是啊。”
二人这才缓缓前行,到得黄昏,来到了一个小镇。
云深的亲兵已先在此打点好,他们一到便住进了当地领主的大院。
云深对宁觉非说:“以前一直在野外宿营,今儿就好好洗个澡,睡个好觉。”
宁觉非笑道:“好。”
屋内有一个高大的木桶,里面放着热气腾腾的水。宁觉非已有一个月没洗过热水,此时三两下解下衣服,便跳进了水中。
刚把头发洗了,云深便抱着几件叠好的衣服走了进来。
宁觉非十分警觉地看过去,随后才放松下来。
云深笑容可掬地将衣服放到离浴桶不远伸手可及的椅子上,随后看着他道:“我看我们的身形差不多,你比我只瘦一些,暂时先穿我的衣服吧。”
宁觉非立刻道谢。
云深就站在他的左侧,此时已看到了他的左肩,不由得上前去仔细察看:“你受伤了?”
“已经好了。”宁觉非任他查看,并不躲闪。
“还没好利落,仍要当心。”云深看了一会儿,才算放下心来。“等你洗好了,我替你再上点药,包扎一下。”
“好。”
这时,云深也看清楚了,这少年的身上竟然全是累累的伤痕。他认得鞭伤和烧灼的伤,而有些诡异古怪的伤却一时想不起是用什么刑具留下来的。
犹豫了一下,他轻声问道:“你这些伤……是在南楚留下的?”
宁觉非一愣。他一直都习惯了身上的伤痕,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一般,根本心里都没这概念了。这些痕迹虽然正在渐渐淡去,但依然斑驳重叠,外人看上去,仍是令人触目惊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轻描淡写地道:“是啊,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云深一听,便知他不欲旧事重提,自也不再问,便道:“是啊,过去了就好。”
说着,他便退到房间的另一边去,坐到桌前。桌上放着马灯,还有两根大烛,十分明亮。桌边放着笔墨纸砚,显是领主知道他的爱好,特别放置的。他便拿过一旁的水云笺放到面前,开始磨起墨来。
宁觉非穿衣服走过来时,他正在笺上写字。见他走到近前,便拿起那笺给他看,笑道:“你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吗?”
宁觉非看了看笺上用恭楷写出的自己的名字,这三个字虽是繁体,但字型并未与简体有太大区别,他倒是认得,便点了点头。
“觉今是而昨非,好名字。”
宁觉非看着那笺上的字,轻声道:“是,是我母亲起的。”
记得当年刚开始认字时,母亲将他抱在怀中,用铅笔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并轻言细语地告诉他,那名字的含义……
云深看他脸上的神情,知他想起了亲人,连忙说道:“我的名字也是母亲起的。我外公是南楚大儒,家母幼承庭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我姐姐教了我一些,我却甚是愚钝,只学了点皮毛。”
宁觉非神思不属,随口问道:“你母亲是南楚人?怎么会到北蓟的?”
“哦,南楚公主和亲时,陪嫁来的。我父亲率军去燕屏关迎接公主时,对她一见钟情,后来便娶了她。”他边说边拿过一张水云笺来,以簪花小楷写了四行字,然后拿给宁觉非看。
宁觉非接过,见上面的字体又不一样,却是一首小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他抬起头来看向云深,由衷地说道:“好名字。”
云深看着他,嘴角慢慢扬起,眉眼之间全是亲切温柔的笑意。
烛光下,宁觉非渐渐觉得眼前景物一片朦胧,只余那一双柔情的眼睛,那眉眼之间荡漾的温柔是那样的熟悉。
那是他前世的妻。
迷朦之间,他伸手过去,轻轻地抚过那样的眉梢。
待他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云深略有些惊愕的表情。
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时手足无措,半晌方低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你……别生气……我……”到最后,已是喃喃不能成语。
云深一直见他从容不迫,显得成熟理智,此时难得见到他方寸大乱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看着那低下的头上濡湿的乌发,轻声问道:“是想起了你的家人?”
宁觉非不敢抬头,脸如火烧,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云深叹道:“不要想得太多了,我来替你包扎一下伤口。”
宁觉非心里很感忸怩不安,便要推辞:“还是不用了,我自己行的……”
云深却是不由分说:“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当然是不行也要行的,现在有我在,自然应该帮忙。”
宁觉非心中窘极,却只得任他将自己拉到桌前坐下。
云深动作十分轻柔地挑开他的衣带,将左边的衣襟拉开,直到露出左肩,然后从怀里掏出伤药给他敷上,这才用干净的白布替他包扎好。
云深的手指微凉,轻轻地抚过他的肌肤,两人心中都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却都强自忍耐着,不敢多想。
等弄完了,云深边替他掩上衣襟边闲闲地问道:“这伤是我北蓟的箭射的吧?”
“是。”宁觉非声音很低。“当时救景王他们回燕屏关,途中遇到了北蓟军队,虽是跑得快,还是中了一箭。”
“哦。”云深拿出干布,替他将长发上的水滴拧了几遍,又反复擦了好一会儿,看看不再滴水,这才说道:“早点睡吧。”
“嗯。你也早点休息。”宁觉非再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云深轻轻笑了笑,走出门去,顺手替他将门关上。
宁觉非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熄了灯,躺上床,心里的尴尬才渐渐地消散。
这一夜,他裹着被子,躺在黑暗里,听着塞外苍劲的风声,竟是整晚未能入眠。
22
凌晨时,宁觉非总算是睡了一会儿。
醒来,是因为外面院子里有人在唱歌。粗豪的汉子轻轻地吟唱,象是草原的牧歌,他听不懂,但那悠长的旋律在清晨的空气中缓缓地荡漾,别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宁觉非睁开眼,看着明亮的天光自窗户中射进来,片刻之后便翻身而起。
昨晚穿来做睡衣的长衫还好一点,今天从床边拿起云深的衣服,他琢磨了半天,才算是勉强明白该怎么穿。中衣、里衣都是丝制的,穿在身上很舒服,外套则是窄袖短皮衣,与长裤同是小羊皮所制,轻而暖。
这是马背民族典型的骑马装,他笑着将衣服穿好,系上腰带,这才拉开门。
院里院外已有不少人,他们边哼着歌边在给马做整理,显是在进行出发前的准备。
看见他,他们都笑着与他打招呼,道早安。
很快,云深便从他的隔壁出来了。他也将织锦长衫换下,穿上了与宁觉非身上那套差不多的骑马装,脚上是双皮靴,很是英风飒爽。他手上还提着一双靴子,拿过来递给了宁觉非,笑道:“我昨天忘了把这个给你了,去换上吧,越往北越冷了。”
他的态度十分自然,象是已完全忘了昨夜宁觉非的唐突,宁觉非便也笑着接过,说了声:“谢谢。”
很快,他们吃了早餐便上路了。
高原气候多变,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大雨滂沱。云深似是身体不大好,过了两天就病倒了。但他并没下令停下,只叫亲兵去弄了辆马车来,便继续与宁觉非仍往蓟都而行。
宁觉非看他脸色苍白,总是有些担心,建议不如先休息几天再走。云深反而安慰他,说自己便是医生,只是受了小小的风寒,并无大碍。
他们不再四处去看风景,马车行起来颇快,再过两日,便到达了蓟都。
这是一个巨大的城郭,整个规划都显得粗犷,没有临淄那样的水光山色、花红柳绿,在辽阔的天空下,建筑的外表全是艳丽的褚红色,远远看去,十分壮观,让人一见便感叹不已。
当蓟都城跳入他们的眼帘时,那一千个护卫他们的骑兵便纷纷大声欢呼,显得很是兴奋。
再走一会儿,似乎城中已看见了他们。虽然隔得远看不清,但宁觉非的直觉却能够感到城中有些骚动。不久,有一队骑着马的队伍便飞奔出城,向他们迎了过来。
骑马走在马车旁的宁觉非笑着叫道:“云深,那是来迎接你的吗?”
云深掀开车帘,坐了出来,远远地瞧着那队人马,也笑了起来:“是啊,是来迎接我们的。”
那队人越奔越近,最前面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穿着貂裘,襟上镶着金色的图腾,满身都挂着风格粗犷而做工精致的纯金和纯银打造的饰物,就连马鞍都是镶着银边,皮子上绣着精美的图案。
宁觉非过去曾在内蒙看见过这种马鞍,有行家说这一定是旧时的格格用的。看那女子身后跟随的人和她骑的马,宁觉非估计她只怕也是位格格。
那女孩子骑马飞驰过来,待奔到马车前时,十分潇洒地划了个弧线,然后停在云深面前,一张圆圆的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云深,云深。”她叫道。“你回来啦。”
云深微笑着对她点头:“是,我回来了。”
那女孩子眼珠一转,便看到了宁觉非。她策马过来,仔细打量着他,笑道:“你就是我皇兄说的那个英雄吗?”
宁觉非客气地笑道:“我算不上英雄。”
云深在一旁爽朗地笑着:“觉非,她是陛下的五妹昭云公主。昭云,他便是宁觉非。”
澹台昭云一听,差点尖叫起来,显得兴奋至极:“真的?你就是追得独孤及丢盔卸甲的那个南楚人?”
宁觉非笑着摇头:“那都是传说了,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真是越传越离谱,再传下去,我只怕就是铜头铁臂了。”
澹台昭云大笑,银铃般的笑声远远地传了开去。“云深,云深,他不像那些南楚人呢,我喜欢他。”她象个孩子一般地叫着。
宁觉非听得出来,她的言语之间与云深甚是亲昵,不由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云深似是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笑道:“好了,昭云,有话回去再说,觉非只怕也累了。”
“好。”澹台昭云也不罗嗦,回手一鞭,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