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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不爱他。”澹台昭云尖锐地道。“你不爱他而又不得不与他做那种事,就是至大至深的折辱。云深,你爱他吗?你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吗?你爱他吗?”
云深却沈默著。
澹台牧深深地叹息道:“妹子,你别逼云深了,他这些日子……心里也不好过。”
澹台昭云绝望地哭道:“这值得吗?这值得吗?”
云深却坚毅地道:“值得。昭云,这也是你的国家,陛下是你的兄长。比起国家兴亡,个人的私情并不重要,若是我们的草原被别国占领,我们的人民被别人奴役,那才是真正的至大的羞辱……”
宁觉非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澹台昭云的每一声哭泣,都像刀子一样直扎他的心,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就像已被万箭穿过,变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空壳。
他的身体本能地悄然带著他的神志离开。待他退回到那棵大树下时,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
澹台昭云正伏在云深怀中,浑身颤抖,双肩耸动,显然是在大哭。
而云深抱著她,则是满脸的痛苦与无奈。
59
宁觉非一出公主府的角门,立即在夜色中拔足飞奔,很快便回到了自己的神威将军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却是越墙而入,拉著“烈火”便出了府门,随即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蓟都虽有城墙,却是夜不闭城,晚上只其他三门关闭,但仍大开南门。在此守卫的士兵见一马飞驰而来,都凝神察看,接著便借著星光和城门处的火把看清楚,马是“烈火”,人是神威大将军。这时见他飞骑而来,以为是有紧急军务,连忙闪身至城门两旁列队,敬礼放行。
宁觉非没有如往常一般停下还礼,速度未减,如飞般驰出城去。
北国的初春,仍是寒意袭人,草原上夜风扑面,凛冽刺骨。
宁觉非却茫然不觉,只是信马由缰,任“烈火”向前奔驰,离著蓟都越来越远。
他的心里沈甸甸的,仿佛有一座山正压在那里,令他痛不可当。心头的热血似乎正被缓缓地挤压出来,汩汩流敞。喉咙深处已隐隐感到了一丝甜腥味,那口血却吐不出来,窝在心口,憋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跑了多久,宁觉非完全辩认不出方向,却也不去理会。
“烈火”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沈痛,疾驰了百余里之後,这才放缓了速度。
宁觉非朦胧中仍有一个概念,不愿让“烈火”疲累过度,於是机械地带住了马,翻身下来,就地坐到了草原上。
四周很静,头上是他熟悉的北斗七星,正是“斗柄东指,天下皆春”。这时,他想起了一年前,曾经在燕屏关外看到过这样的景象。然後,就见到了云深。
脑海中“云深”这两个字一闪现,他的心中不由得大痛。
过去,他在临淄忍受了那麽多非人的折磨和残忍的羞辱,他都能淡然处之。在他心里,不过当那是被俘後熬刑,敌人用什麽刑罚都与个人感情无关,熬得过就是勇士,可以傲然立於世间,熬不过便是懦夫,乖乖投降也罢。对於那些事,他一直不萦於心,从未觉得有什麽羞愧,更不觉得是什麽难言之耻。他咬牙熬过来了,又成功地逃离了,在他心里,每一忆起过去,只有对自己感到的骄傲自豪,还有对南楚那些衣冠禽兽的鄙夷轻蔑。
但是,今夜,在暧亭外的那一刻,他却感到了毕生未曾尝到过的羞辱,犹如一把利刀,笔直地插入他心中完全没有设防的部分,血淋淋的伤痛迅速蔓延至他全身,令他从里到外每一分每一寸都在火烧火燎地疼痛。
他微微蜷著身,倒在初生的青草上。
寒冷的夜色中,小小的绿芽在他的身周散发著清爽的生命的气息,似乎也感知到了他那深切的痛苦,在无声地给他安慰。
“烈火”缓缓走近,马头靠近了他的脸,轻轻地蹭著,温暖的鼻息喷到他的颊上,似乎也在抚慰著他。
他看著“烈火”,伸手轻轻抱住了它的脖颈,喃喃地道:“烈火,烈火,我还有你,我并不是一无所有,是吗?”
“烈火”轻声嘶鸣著,前蹄轻踏,似在肯定地回答他。
他苦笑,放开了马,伸展开身体,平躺下来,看著星辰寥落的夜空。
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就这样一直发著呆,一动也不动。
寒风越过草原,掠过他的身体,向天际刮去。
渐渐的,一缕曙光在地平线上跃动,给整个草原带来一丝隐约的传达著温暖气息的光明。
一些小动物开始从地下钻出来,在草丛间爬行,觅食。一群一群的小鸟疾速从低空飞过,啾啾的鸣叫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很远。
宁觉非转过头,看著通红的硕大的太阳冒出头来,然後缓慢地轰然跃出地平线。
立刻,霞光万道,直射向高高的天空,星辰迅速隐退,将天空让给了翻卷的乌云,而每一朵黑云这时都镶著耀眼的金边。
“烈火”在朝阳中更显得红如热血。它本在吃草,这时也抬起头来,看向升起的太阳,忽然昂首长嘶,在草原上奔驰舞蹈起来,兴奋与豪情尽情洋溢。
宁觉非看著它,嘴角边渐渐出现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云深,你的愿望我都明白,你真正的心意我现在也已经明白。你是个好国师,一心为国为民,不惜牺牲自己,我相信你会治理好一个国家。你尽管放心,你既然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我总要让你得偿夙愿,还你一个锦绣江山。
只是,你再不需要委屈自己来敷衍我了,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的虚情假意。你侮辱了我的感情,也侮辱了你自己。在你心里,到底当我是什麽人呢?
好吧,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也不必再痛苦了,希望你能够开心起来,恢复以前的生活。
想著,宁觉非心平气和地坐起身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眼里却有了以前在南楚时总是闪动著的冷淡漠然。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全身冷得像掉进了冰窖一样,手足僵硬,行动起来已有些困难。
他缓缓地活动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於是吹了一声口哨,召回正在远处撒欢的“烈火”,翻身骑上,开始辨认著方向,寻找回去的路。
直到下午,他才回到蓟都。
城池依旧,街道依旧,房屋依旧,树木依旧,人们的笑容表情依旧,只有他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看著眼前的这一切,宁觉非深刻地明白了什麽叫作物是人非。
他默默地策马穿行在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丛中,对两旁向他含笑行礼招呼的人们都视而不见,径自回到了神威将军府。
总管连忙迎了上来,微微躬身跟著他往里走,一迭声地禀道:“将军,您一晚上去了哪儿?一点消息也没有,可把我们急坏了。云大人来看了你几次,又派人来候著,说是您一回来就通知他。您这是……”
宁觉非截断了他的话,淡淡地道:“我出去走了走,也没什麽事。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不想有任何人打扰。另外,你去请江公子到我房里来一趟。”
“是。”
说是他的房间,他自己却找不著,还是那位总管领他到了正房。
他从来没在这里住过,房里虽然干净,却一点人气都没有,显得阴冷。他微微打了个寒噤,却没说什麽,只示意总管去找人。
当江从鸾跟著总管踏进房门时,一眼便看见坐在桌边的宁觉非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眼中闪动的光却很像当日在翠云楼时的那种冷冽淡漠。
这位只有二十岁却已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仿佛已是历尽沧桑。
江从鸾缓步走过去,坐到宁觉非对面,温和地问道:“觉非,你怎麽样?”
“我没事。”宁觉非的声音很轻,显得很平静。“你吃饭了没有?”
江从鸾闻言很是诧异:“现在都快到申时了,府里已在准备晚餐。觉非,你是不是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吃过东西?”
宁觉非“哦”了一声,显然神思不属,随口道:“我不饿。”
那总管一听,立刻张罗著要给他上点心,然後立即整治饭菜。
宁觉非努力想著这总管的名字,却一直想不起来,只依稀仿佛记得,他也是云深府中的家奴,好像也是姓云的,这时便道:“云总管,你不必忙了。我跟江公子有话要说,你们退下吧。还有,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打扰,如果不得我传唤,有人进入这房间三丈之内,这府中所有的人我就一并撵了出去,一个不留。”
那总管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待下人总是和颜悦色的宁大将军如此疾言厉色,闻言立刻躬下身去,诚惶诚恐地应道:“是,将军放心,我一定亲自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靠近。”
“好,你去吧。”
总管仍然犹豫了一下,嗫嚅道:“将军是不是……先吃点东西?”
“不用了,你去吧。”
总管无奈,只得答应著退了出去。
宁觉非凝神细听,确认四周都没有人了,这才看向江从鸾。
“从鸾,你跟我说实话。”宁觉非的声音很温和恬淡。“你是谁的人?”
江从鸾睁著那双漂亮的眼睛看著他,见他面色沈静,并未有什麽怨责之意,便放下了心。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柔婉的微笑,轻声道:“西武皇帝。”
“独孤及?”宁觉非微有些讶异。真没想到,一个临淄最红的男娼馆老板,竟然会是西武的人。
江从鸾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窗外。虽已是早春,梅树上仍有星星点点的花蕊。这里大部分是腊梅,从娇黄的花朵中飘出阵阵芬芳,顺风传了进来。这一瞬间,他的眼睛微眯,似乎想起了遥远的过去,脸上出现一丝恍惚。
宁觉非没有追逼,静静地等著。他仍然觉得浑身冰冷,坐在光线幽暗的屋中,他的脸隐隐约约地透著煞白。
江从鸾缓缓地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候刚开始接客不久,就遇到了他。他是乔装成行商,来南楚游历的。那时他也不过就十七、八岁,却装得很老练,衣著华贵,出手也很大方,说一口流利的南楚话,没人能看出来他是西武人。”说著,他微笑起来。
宁觉非凝神倾听著,没有打断他。
江从鸾望著梅花,温柔地说:“那时候,我不在临淄做,是在江南。他有一日到我们楼里玩,见到了我,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天天来找我,我也再不肯接别的客人,好在他挥金如土,老板也把他捧在手心上,就一直没有迫我。闹了大半年,他才离开了,一去便杳无音信。过了几年,三国大战一场,南楚满目萧条,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了。老板正要卖了我,他忽然又找了回来,就把我买了去。我们缠绵了两个月,他才告诉我他的身份,说他是西武的太子,需要我帮他,问我肯不肯。我自然是肯的。南楚待我有什麽好的?根本没把我们当人。我父母日日夜夜累死累活,却连孩子都养不活,只好卖儿卖女。我自己……对南楚更没什麽可留恋的。他就拿了钱出来,让我到临淄去开个最好的小官馆。我……自小便被卖进青楼,也不会其他的营生。再说,也只有做这行才能接触那些达官显贵,酒醉情热之余,也容易套出些话来……他也说了,如果有朝一日我有了危险,他一定不会弃我不顾,他们的人会立刻保我出南楚,把我送到他那里去。”
宁觉非一直安静地听著,这时忽然问道:“那个强哥,是他的人吧?”
“是。”江从鸾点头。
宁觉非温和地说:“你在临淄潜伏了这麽久,一直都安然无恙,这次是因为我坏的事吧?”
“嗯,不过那也是值得的。”江从鸾转过头来,看向他,眼中满是笑意。“小楼……不,觉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却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将军的材料。你在邗阳城和剑门关外的英姿,真是让独孤及欣赏之至。他带信过来,让我打听你这个人的底细。我好不容易才从武王府的侍卫口中得知,原来宁觉非就是以前的……独孤及得知後,便知淳於乾必会笼络你,多半便要杀人灭口,将知道你过去的不相干的人都灭了。因此,他立刻通知我离开临淄,我这才处理好一切事情,抢先走了。”
“那我就明白了。”宁觉非沈静地点了点头。“这次,是孤独及让你来的?”
“是。他说你不愿入他西武,愿意效力北蓟,这都可以,他自然尊重你的意愿,但他实不忍见你受此羞辱,定要我来揭穿那云深的假面具。”江从鸾说起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来,一直态度温婉,声音不疾不徐,令人听了,十分窝心,颇感安慰。
宁觉非转头看向窗外,努力克制著头晕目眩的难受,淡淡地道:“那我就都明白了。告诉我真相,是对我的尊重,从鸾,我的确很感激你。那麽,现在你有什麽打算?是回去吗?如果你要回去,我可以派人送你,免得你遇到什麽危险。”
江从鸾微微低下了头,轻声道:“觉非,我想留在你身边。”
宁觉非微感意外,半晌方道:“是独孤及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江从鸾的声音更低了。“我不想回去,想跟你在一起。”
宁觉非正要再说什麽,忽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