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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仲允根本无法设想明天的朝会,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传来的阵阵温热,怎么能够割舍?怎么能够分离?怎么能忍心让爱人从容赴死,哪怕是为了再大义凛然的理由?
不能…不能!
那,又应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留住他?
强留下他,不让他参加朝会?或者苦苦哀求,求他三缄其口,告诉他四品言官的谏言,这个时候根本起不了作用?
似乎这些手段,都不足以打动他倔强的阿锦。罗湘绮不是首鼠两端、摇摆不定的人,也不会在强硬的手段下屈服。
而自己,也不该、不会是那个折断他羽翼的人。
张仲允越想越是心急如焚,手脚冰凉。忍不住悄悄抽出压在罗湘绮颈下的手臂,给他掖好被角,自己披衣起来。
罗湘绮轻轻皱了皱眉,但并没有醒来。真是累着他了。没等端来热水就已经睡着了。
张仲允行至外间,轻轻掩上卧房的门。又将窗户打开。
月光霎时扑入室内,像流泻了一地的水银。
如此静谧的夜晚,却怎知会酝酿着那许多的腥风血雨。
张仲允静静对窗而立,心内如沸油一般翻滚。
无意之间一低头,发现在书案上,工工整整地放着一本奏折。那是罗湘绮明天要当庭呈上的折子吗?张仲允用微微颤抖的手点亮了蜡烛,打开了奏折。
一面看,一面禁不住冷汗淋淋。
犀利太过了!
虽然是字字恳切,句句在理,但是疑忌正重的今上,又怎么能听得进去?非勃然大怒不可。
该怎么办,怎么办?
张仲允沉吟片刻,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
他快速撕下一片衣襟,将右手的伤口严严包裹。然后磨好墨,拿来一个空白的折子,低头慎重地写了起来。
他用的是罗湘绮的字体。把玩过、临摹过、研习过,他的字体他早就烂熟于心。
开篇先是称赞今上圣明睿哲,堪比汉武刘秀中兴之主。后又分析关内关外局势。最后委婉地提醒国家正当用人之际,斩杀大将恐寒了天下人之心。
危言直谏被改做了委婉的劝谕。
奏折写完,张仲允已经汗湿重衣。
张仲允知道,这番改动,很容易会被罗湘绮发现,引起他的不快。但是目下没有别的法子好想,宁愿冒着被他轻视的危险。
虽然私改奏章,如若被皇上发现,难免也要问一个欺君之罪,但是他宁愿陪着他上刀山,下火海。
张仲允写好之后,再三审视,觉得没有错漏之处,才慎重地把奏章放在书案上。然后把罗湘绮原来的奏章,悄悄藏到书架上的书简之中。
已经是四更天了。从钟鼓楼远远传来的钟声,预示着黎明的到来。张仲允轻轻走到床榻前,以手慢慢抚摩罗湘绮的脊背,等着他从酣梦中醒来。
罗湘绮感觉到背上的温暖,慢慢睁开了眼睛。先是眼中一片迷茫,后来渐渐映出了被烛光晕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张仲允的影子。
罗湘绮露出了孩子似的、纯真而信赖的笑容。突然面上又是一红,把头扭过了一边。
“允文能否先、先回避一下,我,我要更衣。”罗湘绮低低地说,态度全然没有了昨日的坦然。
张仲允却不理他,不管罗湘绮的推拒,像对待一个婴孩似的,万般珍惜地把他扶起,然后亲手为他穿上干净的衣衫,为他梳起发髻,又端来热水青盐,服侍他漱口洗面。
罗湘绮微微垂首,脸上薄薄的红晕一直未曾消散。
老仆罗良端来早饭,但没有人吃得下去。
两人坐在桌边,默默无言。
天已经隐隐泛青,再不出发就要迟了。
张仲允亲手为罗湘绮戴好乌纱,整理好袍服。然后,紧紧地握住了罗湘绮的双手,凝重地说到:“阿锦…”,一开口声音是酸涩的沙哑。“我不会阻挡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但是,今天我只求你一件事…”
。
罗湘绮望着张仲允布满红丝的眼睛,心中悲苦,说不出话来,点点头。
“今天朝会面圣,递上折子之后,无论圣上怎么责难,千万不要开口申辩,一句话都不要说!”
“…”,罗湘绮轻轻皱着眉头。
“阿锦,求你了!”张仲允满眼热切,摇晃着罗湘绮的手。
“好,我答应你!”
张仲允直从眼睛一直凝望到罗湘绮的心里:“记住。不管结果怎样,生死我们都在一处。”
“你…”,半晌,罗湘绮叹了口气,唇角上翘,微微露出一个笑容,眼中却有湿润的光在闪动。
门外老仆罗良又在催促。这老人家是罗主簿从江南带来的,罗主簿去世之后,就一直跟着罗湘绮,虽是主仆,却情同父子。
罗湘绮转身欲走,却又被张仲允拉住了手臂。他把罗湘绮宽大的袖管直撸到肩头,然后低头往上臂使劲咬了下去。
罗湘绮吃痛一颤。
白皙的胳膊上,是两排整齐地渗着血的牙印。
“痛吗?”张仲允的手掌在啮痕上轻轻地摩挲着,“…痛就记住我说的话。”
张仲允有意地拖延时间。尽量不让罗湘绮有机会发现奏折的秘密。
罗良又在催促,不走恐怕不行了。
罗湘绮终于抬头深深的凝望着张仲允,微笑了一下,从书案上拿起奏章放进怀中,打开了门。
再一次的转身回望,然后出门而去。
张仲允定定地站在昏暗的灯影里,听着从远处传来的鸡啼。
二十、残简
罗湘绮尽量克制着自己跳下轿子往回跑的冲动。
他突然觉得很迷茫,对自己多年来的为人之道产生了怀疑。
一直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体现自己的价值,一直希望这样就能洗去人格的屈辱。
读书人的理想,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多么奢侈的想法。因为总有那么多的无奈,让你不得不做出卑微的姿态去妥协。
如果不能坦荡荡的生,那就不如坦荡荡的死。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这种死法是最清洁最干净的。
但是为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胸中会生出这么多温柔的牵扯,让他在昨天,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那种渴望触碰到他的感觉忽然是那么强烈…。
并不后悔。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对生命生出了那么多的不舍和留恋。不是一直把他当作童年的挚友,一生的知己吗?不是觉得人生有一知己,死亦足矣吗?
但是现在却觉得不够,这种道义上的相知还远远不够…。多么希望能再看到他,感觉到他温柔火热的目光,沉稳的呼吸…。
罗湘绮坐在轿中,用一只手蒙住脸。
生命中有什么东西突然被改变了。或者说早就已经改变了,只是自己迟迟不愿意去面对。
难道只有舍生取义,才能体现自己人生的价值?哪怕这种舍生取义,只是为了一个虚弱无力的朝廷和一帮尔虞我诈的庸臣?
不,不能这么想,因为这时候退却,就是对那些忠贞报国之士的背叛。再说即便不从国族朝廷的角度考虑,只就个人的道义而言,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忠诚憨直的勇士,以那么残酷的方式,死在他所拼死保护的那些人的手里?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罗湘绮长长地叹了口气,稳住思绪。
昨天他已抱了毕死之志,今天他却希望能够活着回去。
他轻轻抚着臂上的啮痕,那疼痛是如此的鲜明。
张仲允不断在室内踱着步,每一刻都是那么难熬。他尽量让自己不去胡乱猜想,只拼命告诉自己说,等到早朝散后,他就会回来。
会的,会的…。
张仲允的目光,无意识地在室内流动。突然看到了地上的废纸箧,里面胡乱团着好几张沾染墨迹的字纸。
凡是有罗湘绮笔迹的纸张,张仲允都十分爱惜。出于这种习惯,他走上前去,拣起那几张纸,在书案旁坐下,一张张仔细摊平。
忽然,张仲允的手开始轻轻地颤抖。
那几张纸上面的字迹,有的多有的少。其间还有大片涂抹的痕迹。但是全部都有着同样的抬头:
“贤弟允文谨识…”。
张仲允把几张纸凑在一起,急切地往下读,但字句往往被随手涂抹的墨迹打断,显示出书写之人心绪的犹豫和烦乱。
“长忆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吾与弟并肩同游,泛舟东湖之畔,折柳大禹陵前。奈何风云忽变…”。
虽然他绝口不提从前,却原来也和自己一样,那么怀念少年时大家在一起的那种无忧无虑的时光。张仲允感到眼睛湿润了起来。
“…回想前尘往事,中夜辄辗转难眠,汗湿重衣…”张仲允在错乱的墨迹间,又看到这样的字句。他感到自己心都缩起来了。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是无法摆脱过去的梦魇吗?还是为国事担忧?或者是为生之苦痛和多艰?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去抱慰他的所有的孤独和烦难。
“…父母虽中途捐弃,幸其可相伴于黄泉;阿秭女流弱质,然可喜子孝夫贤。余心所挂念者,唯弟一人而已…”。书简到此为止,再没有写下去,张仲允翻看其他的纸张,没有;又去看废纸箧,也没有。
不过够了。张仲允轻轻抚着那些残简。这就够了。
虽然不知道那些被划掉的词句,究竟讲了些什么。虽然不清楚,在面对纷繁的世事,和这份超乎常情的感情的时候,他有着怎样的迷茫、混乱和犹疑。但他心里有他,原来他也一直挂念着他,这就够了。
紫禁城内,罗湘绮整理好衣冠,随文官的队列,慢慢走进大殿。以往看到这些衣冠楚楚、面无表情的人偶一样的官员的时候,他会觉得格外茫然和消沉。但是今天,他却感到内心一片空明坦荡。他知道,有个人,不管怎样,会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罗宅的小书房里,张仲允手里握住那些残简,把头抵在桌案上,心绪渐渐归于平静。
无论怎么样,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行行重行行》(下) BY:淇奥
二十一、庭杖
张仲允斜倚在床柱上,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恍恍惚惚地似乎看到,有很多面目狰狞的小鬼,在床下逡巡,仿佛随时都会越过自己,将鬼抓攫向里侧的罗湘绮。
张仲允在梦中挣扎,极力想要阻挡他们的接近。但四肢都像被魔咒镇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突然有一只嶙峋的手慢慢向罗湘绮伸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张仲允闷哼一声,终于冲破了梦魇,伸手去阻挡那只手——却挡了一个空。拭去额上冷汗,四下观望,哪里有什么鬼影?只有烛火在晚风中飘摇。
门好像没有关紧,打开了一条逢。堆放在椅子上的、罗湘绮染血的衣衫也不见了。大概是罗良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忘记把门关好了罢。
张仲允看向俯卧在床里侧的罗湘绮,他面色苍白,在睡梦中还轻轻皱着眉头。
回想今日白天的经历,一切仿佛比刚才的梦魇更加惊惶难耐。
上午,张仲允在罗湘绮的书房中闭目静待。四周一片寂静,到最后,仿佛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像刀锋一样割裂灵魂。以为时日就这样静止凝固了。突然,却听到大门口传来了人声的嘈杂。
张仲允飞奔出去——
在魏学洢和史可法的搀扶下,罗湘绮浑身浴血。
那血红的颜色是如此鲜明,张仲允仿佛被人突然用棍棒猛击了一下,头疼欲裂,脚步变得踉踉跄跄。
这一瞬间他想和他一同去死!也胜过这一次又一次生生地折磨!
罗湘绮此刻还是清醒的,他居然抬起低垂的头,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