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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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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对于张仲允来说,除了祭祖拜神之外,就是无休无止的会客、饮宴。酒席宴上,他这个当朝进士、世德堂的少掌柜、年轻的单身汉,免不了就成了各位家有未出阁女孩的七叔、八伯们的渔猎目标。 


  初三的时候,张仲允被强拉着跟随哥哥一家到嫂子的表姑家吃酒。那表姑和表姑夫是个爽快人,说是自家人无须那么多虚礼,就叫自己的女儿出来给哥哥嫂嫂们敬酒。那女孩大概有十五、六岁的年纪,瓜子脸、杏核眼,倒也妩媚动人。盈盈行至张仲允身边,奉上酒盏的时候,眼波也在微微晗首致礼的时候一并奉上了。张仲允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酒杯。姑娘的父母在旁边看着脸上笑开了花。 


  傍晚回家之后,母亲赵氏把张仲允叫到一边,悄悄问他对这位表小姐有什么看法。张仲允老老实实地答道:“还不错,人看上去满温柔知礼的样子。”赵氏一听这话就裂嘴笑了。 


  不想张仲允又说:“只是…。” 

  赵氏的心又提了起来,忙问:“又怎么了?这个又哪里不好了?” 

  “也不是不好吧…”,张仲允作出一幅犹豫不决的样子:“只是那眼神实在是妖媚了些。” 

  赵氏不由皱眉。要知道,一个衣食无忧的婆婆,家里最怕的就是娶进来一个妖媚的儿媳。因此虽然知道可能又是儿子在跟她打马虎眼,还是决定不要冒险的好。 

  张仲允从母亲屋子里出来的时候长舒了口气,心理暗暗对那位表小姐连说了好几声对不住。 

  出房之后,看家里人这会儿有的吃酒,有的斗牌,暂时没人管得到他,就从厨房搜集了好多吃食,牵出一匹快马,往城西南罗湘绮的住处飞奔而去。 

  上次去看他们还是趁腊月二十九出门买香烛、炮仗的时候。眼看傍晚了,别家早就灯火通明,巷子里还不时传来心急的孩童放炮仗的声音,只有罗宅依旧是冷冷清清的。进去看时,只见家里四个人在围着一盏油灯分吃一锅红豆饭。 


  张仲允不由得鼻根发酸。他不知道他们的这个年居然过得窘迫如此。问时才知道,几乎所有的钱都拿来买织机、丝线和染料了。 

  那天出来的时候张仲允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早点把杭州那边的书坊筹建好。 

  抱着这样的决心,张仲允初十就从家里出发赶往杭州去了。这一走,把母亲要他留在家里过元宵节的愿望,哥哥要带他去相亲的打算,父亲要他赶快收拾东西从罗宅搬回来的命令,完全抛在了身后。其实这次离家时他就有预感,有什么积蓄已久的东西就要爆发了。他并不是毫不担忧,只是,就像李源说的,世事难以两全,目下也只能拣最要紧的抓在手里了。 


  三十六、冲撞 

  等张仲允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中了。这次回来,张仲允的形容颇为狼狈,衣衫破旧,靴子也绽开了线,手上还不知在哪里划出了几道伤痕。外表虽然狼狈,但一双眼睛却仍是顾盼有神。杭州那边,书坊已是初具规模了,等下次回去就可开工。心中有了希望,吃苦受累也是开心的。 


  兴冲冲回到罗宅,与罗湘绮和李源、宋柯见过面,略述别情,张仲允又马不停蹄地向城中家中赶去。 

  回得家来,已是午后了。正要去向父亲问安,却听家人说,老爷有事出去了。张仲允暗暗松了口气。 

  老祖母听说张仲允回来了,忙差人把张仲允叫到自己屋中来。母亲赵氏也一路跟了过来。 

  虽然当着婆婆的面不好发作,赵氏还是忍不住数落起张仲允来,什么儿子大了翅膀就硬了,母亲的话就不管用了。什么中了进士眼光就高了,亲戚朋友都不放在眼睛里了。张仲允只得低头受教。 


  平时这种时候老祖母总是回护着张仲允的,这时却也说到:“这次确实是允文做事不妥当。平白无故离家这么久,也不好好跟家里人说清楚。下次要再这样,别说你娘,我都要先罚你了。” 


  接着却话锋一转:“好了,我说儿媳啊,说也说了,骂也骂了。小孩子心野,出去长长见识也没有什么坏处。” 

  又转头对张仲允说:“只是你们这些孩子啊,出去真的比在家里好吗?好歹你也是世德堂的二公子,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了,袖口都磨破了,哎呀,靴子也绽线了,啧啧。我的可怜见儿的傻孩子啊。” 


  周氏望着张仲允摇头叹息,眼光中大有深意。张仲允只笑着回望祖母。 

  赵氏也早看到了张仲允的狼狈,又数落了两句,忙叫丫鬟去把前几天刚给张仲允做的新衣和新靴子拿来。 

  张仲允就在祖母房中,换了新衣新鞋,洗了手脸。 

  之后赵氏就到前边吩咐晚饭去了。这里张仲允又和周氏闲话了几句。那周氏又拿出一个小包塞给张仲允。这个包比上次的小,分量却重得多。却原来是一包金条。张仲允坚辞不受。周氏却伤心气恼起来,张仲允只得跪着接下了。 


  刚刚把小包揣入怀中,就听门吱呀一响,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张仲允以为是母亲回来了,刚要回头说话,却猛地打住。那个人不是母亲赵氏,却是他父亲张德洪。 


  张德洪刚从外边回来,到后边来给母亲问安。张仲允也忙在旁边向父亲见礼。张德洪只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父子两个一路沉默无语地来到了侧厅。这里比较清净,方便说话。张仲允的大哥张伯让看见这个情形,心中担忧,也随后跟了过来。 

  张德洪坐下了之后,示意张伯让掩上门。 

  张仲允垂首肃立。半天却不见父亲开口。屋里一片沉寂,只有孩子们的嬉闹声远远地从庭院中传来。 

  好一会,张德洪才慢悠悠地发话道:“这次到杭州,又干什么去了啊?” 

  “回禀父亲,谈文会友,切磋学问。”张仲允恭恭敬敬地回答。 

  “哼,你现在是真有本事了。切磋学问,能切磋出一个‘越缦堂’来。”张德洪面沉如水,显然是正压制着怒气。越缦堂正是张仲允和杜灵运在杭州新建的书坊的名字。 


  张仲允心中一凛,随即还是端端正正地回答到:“是,越缦堂是孩儿和杭城的杜灵运兄合力创建的。但父亲不必担忧,越缦堂所属意书籍的种类和世德堂不同…”。 


  张仲允还没有说完,就听“啪”的一响,却是张德洪一掌拍在了桌案上,然后用手指直指着张仲允的鼻尖说:“孽子!你帮着别人来挤兑你老子,你还让我不要担心?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读书赶考,你就是这样来报答你老子的!把世德堂挤垮了,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不会的,父亲!”张仲允闻言抬头辩解:“世德堂主要以印制科举时文和话本小说为主,那越缦堂却是以当代鸿儒名士的诗文集传为主,兼之农桑、医药诸种低价格的日常所需类书,不会和世德堂冲撞…。” 


  “你打算得倒好!你有这样的好主意,为什么不用在世德堂,偏要跑到外人那里折腾?哼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早就多嫌着我们了。你以为有我们在眼前,你那点龌龊念头就施展不开了,你就想跑得远远儿的是不是?我劝你早歇了这份心罢。天下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不成?我看到哪里能趁了你的心意!” 


  张仲允一凛,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乍闻至亲之人用这么蔑视的语言来形容他的感情,还是觉得心头剧痛,一时握紧了拳头说不出话来。 

  张德洪看他脸色惨白,不发一言,口气就缓和了一点:“去,今天你就给我回城西收拾东西搬回家来。从此没有我的吩咐,再不许出去了。杭州也不要再去了。” 

  张仲允向父亲拱手到:“请父亲恕罪,这件事孩儿不能从命。” 

  “你!你!你给我跪下!”张德洪气得七窍冒烟,“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呢?也亏你念了那么多年书。难倒非要弄到身败名裂才肯罢休?你在这世上不是一个人啊。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当年张仲允中进士的消息传回家中之后,张德洪着实在人前风光了一阵子。不想当官才一年,张仲允就辞了官,而且此后行事越来越古怪。由此张德洪不但再也夸耀不起来,且整日战战兢兢地生怕出了什么纰漏,弄得大家不好看。 


  旁边站立的张伯让看父亲真是生气了,忙上来解劝,一边催促张仲允跪下请求父亲原谅。 

  张仲允跪在了地上,却并没有服软的样子:“孩儿自问并没有做什么于心有愧的事情,不知怎么伤了父亲脸面了。” 

  “你,你都这个样子了,还说什么问心无愧么?”张德洪面现羞愤之色,“好,既然你不怕丑,我就明说了,你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在京中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站不住脚了才回家来的?” 


  “父亲!”张仲允声带悲切,“孩儿早就告诉过您,湘绮是为袁大人一事抗言直辩,才遭贬斥的!朝中尽人皆知。父亲您这样无端猜测有失长者忠厚!” 

  “好,那我再问你,他罢官,你为啥也跟着辞官回来?” 

  见张仲允沉默,张德洪便接着道:“如果是因为他当年救过你,你要报恩,我也不拦你,你辞官就辞官;他生病,你说要照看他便照看。现在他生计也有着落了,身子也养好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张仲允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张德洪长叹了一口气:“回来吧。听爹的话。那条路走不通的。当爹的也是为你好。回来之后,好好娶房媳妇过日子,想三妻四妾也由你,过上一段世间就什么都忘了。” 


  张仲允听到父亲叹息,心下不忍,但还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父亲,请恕孩儿不孝。我,不能和他分开!” 

  “你!”张德洪再次震怒,站起来说:“好,你不回来,我去叫他走!他放着好好的读书人不做,却非要给人当娈童!” 

  “父亲!”张仲允霍然昂起头来说:“他不是我的娈童…”。 

  张仲允的申诉却旋即被打断。 

  “他不是你的娈童?难倒你是他的娈童不成?” 

  “不!”张仲允悲愤满腔,却百口莫辩。因为他知道根本无法解释清楚,他和他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分明是同样的东西,在自己看来是碧血丹心,在他们眼中却是恶疮浓血。只得咬牙向地上叩头咚咚有声:“我和他只是倾心相爱,还求父亲成全!” 


  “你还要求我成全?你知不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张德洪痛心疾首,声音越来越高,到这里却突然压低了声调:“你们都是男人啊,你知道不知道?” 

  缓了一口气,又对一边的张伯让说:“什么也别说了。伯让,你去把你弟弟的东西搬回来。拿二百两银子给那罗公子,让他以后不要缠着我儿子!” 

  “父亲不可!”张仲允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您这样分明是在逼迫儿子!” 

  “我逼迫你?是我逼迫你?你做出这么龌龊的事还说我逼迫你?” 

  “如果说和一人倾心相爱是龌龊的话,那父亲也曾流连花楼,那又算什么?”张仲允心内一着急,话就说得重了点。 

  “啪!”张德洪举步上前,抬手在张仲允脸上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张仲允一个趔趄。 

  张德洪脸色铁青,胸膛起伏不已。张伯让在旁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劝哪个好。 

  “我也不跟你废话。现在就是两条路:其一,你赶快收拾东西回家来,咱们既往不咎;其二,从我家里滚出去,从此再别叫我看见你。”张德洪冷冷地说。 

  张仲允深深凝视了一下父亲,和一边神色惊慌的哥哥,对他们两个一揖到地,转身就要往外走。 

  “慢着!”张德洪在后边发话:“你既不认我这个父亲,就不要再花我的钱。把你怀里的东西留下。” 

  张仲允一愣,旋即醒悟到是在说方才祖母给的那包金子。不由有些犹豫,因为是祖母给的,张仲允心中甚是珍惜,本来也并不打算花掉,只想留着做个念想。 

  “哼!你还想搬多少东西到外边去?人家都说生女儿是赔钱货,想不到我养儿子也是赔钱货!” 

  张仲允一听这话,顿觉热血上涌,悲愤莫名!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不料却被父亲如此看轻!当下咬牙把那包金子掏出来,放在身边的几案上。然后又要转身走开。 


  “慢着!”张德洪看他丝毫不肯屈服,心中更是气恨:“你身上的衣服,脚上的新鞋新袜,是拿谁的钱做的?你要是真有骨气,也不要带出去!” 

  “父亲,天气这么冷…”,张伯让着急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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