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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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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脚下去张仲允吃痛大叫出声;第二脚直直地踢在胸腹之间,张仲允却再也叫不出声来,痛得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嘴里“嗬嗬”地抽气,觉得肝肠几乎都要碎裂了。 


        罗湘绮见状顾不得自己的跌伤,合身扑过来紧紧地把张仲允护在身下。那边那几个衙役和教习,见把人踢得不好了,再加上本来就看不惯锦衣卫的所作所为,就忙过来连拉带劝地把他给弄开。 


        张仲允那一口咬得着实不清,把那锦衣卫痛得一边不断挥舞着手臂,一边大骂不止。 

        那边地上张仲允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对那锦衣卫嘶声叫道:“人是我藏的,衣服也是我给的,你不要冤枉好人,要抓就抓我吧。”一边说还一边想把罗湘绮往背后拉。 


        锦衣卫更是火大:“你当老爷不敢抓你吗。你小兔崽子等着,看老爷不扒了你的皮!” 

        正闹得不堪,忽见罗湘绮拉过挡在他身前的张仲允,“啪”地一下,在他脸上打了一个脆响的巴掌,红红的指印顿时冒了出来,这一下子把张仲允和周围的人都打愣了。 


        只听罗湘绮道:“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胡闹。我说了不愿与你交好,你再纠缠讨好也没有用。你赶快家去吧,别老是跟着我。我有正经事,没功夫和你小孩子扯淡。”说着拼命一推,硬把他推倒梁章森和几个教习那里。那几个教习忙忙地接住了。 


        罗湘绮又自己走到锦衣卫和几个衙役面前:“人是我藏的。我们罗家子弟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不要欺负老人家和小孩子。想抓便抓,倒要看你这个奴才养的奴才,阉狗养的狗,能横行到几时!”罗湘绮故意把话说得恶毒,就是想把那锦衣卫的怒气引到自己身上来。 


        那锦衣卫果然气得脸色发青,牙咬得咯咯直响,也不再去管张仲允叫些什么,用手指着罗湘绮的鼻尖道:“好…,好…!哈哈…哈哈…!”怒极反笑:“我也倒要看看你这样的身子板,你倒能硬气到几时!呆会就让你知道老爷的厉害。走!”说着拎着罗湘绮便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大步走了出去。一众衙役也押着魏学洢跟了出去。 


        张仲允尤待继续辩解,要去换回罗湘绮,但梁章森和几个教习,早七手八脚地把他按住,紧紧捂着他的嘴。张仲允无论怎样挣扎,也难以挣脱,眼睁睁地看着罗湘绮被那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人擒走了。 


        张仲允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痛恨自己的年幼,痛恨自己的怯懦、文弱和无力!被捂着的嘴不能出声,只有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从他的拼命睁大的眼睛中掉落。但不管他怎么样努力睁大眼睛,入目的也只有空空的门洞和在风中不断飘摇的灯笼… 


        那些人,早就走远了。 

        等到几个教习终于放开张仲允的时候,他却早发不出声息——原来已经痛昏了过去。 

        九、流年 

        天色灰蒙蒙的,四周的景物也是一片昏黑。张仲允急切间不断地寻找,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大铁笼子,笼中挤满了人。尽管如此,张仲允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笼中的罗湘绮。 


        罗湘绮身穿一身鲜亮的红衣,在那一堆面目不清的膧膧黑影中间,显得格外夺人眼目。张仲允快步向那铁笼跑过去,罗湘绮在笼中也看到了他,隔着栏杆向他伸出手来… 


        但是还没有等张仲允跑到近前,那铁笼竟然向前滑动了起来。张仲允仔细一看,原来是四五个丑陋的恶鬼,一边狰狞地大笑,一边拉着铁笼向前跑。 

        张仲允心中被滚油泼过一样地焦急,只想追上去把那铁笼砸开!可是虽然他已经使尽了全力,那铁笼还是越跑越快,越离越远,渐渐隐入到一片蒙蒙的黑雾中去。罗湘绮的一身红衣,此时只能看见一个红色的小点,远远在一片灰黑色的背景中跳跃着,像一团明亮的火… 


        “阿锦!阿锦!…”张仲允大声喊叫,然而无论如何,却再也喊不回那个人来。张仲允不由得放声痛哭,胸中满溢着冰冷的绝望,和无尽的痛悔。 

        正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忽然四肢一挣,张仲允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原来还只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客店里。泪水不知不觉间打湿了枕头。 

        张仲允坐起来,斜靠着板壁,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月光从窗缝中悄悄探进屋中来,在地上描绘出一条银亮的线。 

        前几日放榜,张仲允知道自己高中了进士。喜报送到了他寄居的客店中的时候,一店的人都觉得自己也跟着沾染了喜气。客店老板喜滋滋地要免去他的店钱,说他给店里带来了好运道,来年大考的时候,肯定有更多的举子愿意住到他这个吉店里来。张仲允谢了他的好意,还是如数算了店钱。 


        进士及第,对一般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荣耀。天下读书人那么多,真正熬出头的能有几个?大多数人皓首穷经,却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家里有钱的,还可以拿钱捐个贡生出来。没有钱的,只能布衣终老。 


        但即便如此,每年来应考的读书人,还是如过江之鲫。更有那不服输的老童生,一考再考,只盼哪一次能够跃过龙门。毕竟,十年寒窗,只为售与帝王家。不考官,读书人还能干什么?所以,每年乡试,尽有孙子和爷爷在一个考场的。穷心尽智累死在考场上的例子,也并不罕见。 


        今年的状元,竟然是七十多岁的白发老翁!传言皇帝钦点他为状元,很有些体恤他五十多年辗转科场之意。可这样的老翁怎堪重任?只能御宴之后,放回家养老罢了。 


        傍眼和探花,也有三四十岁的年纪了。惹得一众闲人,只嚷嚷今年的夸官游街,怕没有什么看头。 

        幸亏还有他这个二十出头的英俊进士,在队伍中排得虽不靠前,但惹来的眼光却是最多。夸官之后,不少有未出阁女儿的官员士绅,都来打听这个新科进士的家世出处。 


        这些荣耀,虽然也令张仲允欣喜。但是,却仍是驱散不了他心里的阴霾。 

        他觉得这并不是他应得的。 

        有许多事,其实是他替他做的。 

        自那日被擒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张仲允昏倒后被送回家,气、累,加上被踢打,整整昏睡了两天。等他第三天醒来,听闻罗湘绮等人已经被解往苏州了。张仲允闹嚷着要去苏州找罗湘绮。他的父亲虽然也已知道,实际上是罗湘绮代张仲允受了过,但又怎么能让儿子自投虎口?只得狠心把张仲允锁在家里,自己联络罗主簿,让罗家找人,他来出钱,打算派自己的大儿子张伯让带着大笔的银子去苏州疏通,看能不能把罗湘绮弄出来。但罗家现在已经是墙倒众人推,牵扯到锦衣卫和东厂的案子,谁敢帮忙?更何况,魏党在江浙的势力早就看罗家不顺眼,没事也正要找出事来,有小事更要往大里闹。连罗主簿自己也被免了职,更不要提罗湘绮。 


        没几日张伯让就灰溜溜地从苏州回来,只说银子花了不少,却连人都没有见着。其实人虽救不出来,但还是见了一面的。好好的一个俊秀少年,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了。本来他的罪名,还不至于要遭受如此酷刑。但他当日为了转移锦衣卫对张仲允的注意,对那个校尉“奴才的奴才,阉狗的狗”的辱骂,却让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只是这些话,张伯让从来不敢让张仲允知道。 


        张仲允被关在家里,不知外边情形,日夜忧心如焚,哭闹着要去苏州。张家父亲张德洪,本来就是有些火爆的性子,刚开始还会宽慰,后来看哄不住,也变得又急又怒,直骂张仲允无事生非,要不是他多事藏了魏大中的儿子,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也不会让家里白花了那么许多银子。又说罗湘绮出事,那也是因为上边有意要整治他们罗家,谁让他们一条道走到黑,一定要和东林党混在一起。就是不因私藏魏大中的儿子而获罪,也会有其他事端出现,叫他不要吵闹不休,免得把自己也牵连进去。张仲允哪里听得进去,由此几乎闹得父子反目。 


        又几日,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苏州发生民变! 

        起因是周顺昌的被逮。周顺昌因魏大中一案受牵连,被魏忠贤的干儿子之一、苏州知府毛一鹫抓捕。那周顺昌深得苏州人爱戴,而毛一鹫的行径素来就为人所不耻。周顺昌的事情是一条引线,一下子使得老百姓深埋的怨愤爆发了出来。狂怒的民众打烂了府衙,冲进大狱,想把周顺昌等一干人救出来。但是锦衣卫得了消息,抢先下手,将周顺昌几个要犯先行带走,剩下的从犯有的被杀,有的在官兵和百姓的争斗中死于非命,还有的在混乱中不知所踪。 


        知府毛一鹫,趁乱藏在粪坑之中,才逃得一条狗命。魏忠贤在苏州的生祠,也被拉倒、拆毁。 

        魏忠贤听到消息勃然大怒,恨不得血洗苏州。后来被人以怕酿出更大祸患为借口而劝止,因为此前山东、山西、南越已经不断有流民打出了反旗。魏忠贤听了劝告,最终把带头闹事的严佩伟等五人斩首示众了事。 


        民变被压制了下去。周顺昌被押解上京,最终死在了东厂手下的镇抚司中。 

        而罗湘绮则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息全无。 

        张仲允也曾经亲自到苏州去寻。但民变当日一片混乱,谁会知道一个从犯的下落?苏州人因此事吃了大亏,加之东厂眼线广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自然也没有人愿意再去详谈当日情形。 


        当时的群情激愤、死者的鲜血、生者的哀号,就好像凭空从历史中消失了一般。只剩下百姓一片无言的沉默,和贪官污吏的红楼欢宴,夜夜笙歌。 

        张仲允回家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之后,那个天真活泼的孩童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沉默寡言的忧郁少年。每日的事情不是读书习字,就是对着院子发呆。 

        知他喜欢读书,他便日日诵读不辍;他写的七律工整和谐,填的小令妩媚多姿,他的诗作便也多为七律和小令;他长于书法,尤善行草,他便几乎磨穿了砚台。只是他的行书是俊秀洒脱,而到了他这里,则变成了草书的恣意张狂。 


        不张狂,怎消得了这胸中的痛呵!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才过弱冠的天启皇帝突然驾崩,因为没有子嗣,他的兄长朱由检登了大统,号为崇祯。这样一来天下都拭目以待,看这个新皇帝怎么收拾烂摊子。等了半年没有动静,人们的耐心几乎要消磨尽净了。忽然传出魏忠贤被流放出京的消息。一时人心大快,各路豪杰都磨刀霍霍,就等魏忠贤出京。哪知才走到阜城店,他就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张仲允起初充满了希望,又到处打听罗湘绮的消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写信到还乡的罗主簿那里探询,却只得到罗家老夫妇已随出嫁的女儿迁往北地的消息。再问地址,却没有人确切知道。 


        张仲允把自己关在屋里直睡了三天。 

        三天后起来,人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十、故人 

        夸官之后,就是在京中等待受职。张仲允搬出了客店,借住到了朋友在京城西郊的一处闲置的园子——现在有的是人愿意借他地方住。 

        他挑中了这处园子,乃是因为喜欢这里的幽静,和院子里的那几株海棠。罗湘绮酷爱海棠。记得有一次,罗湘绮患病在家。张仲允要去探望,想起来二伯家有一株异品海棠开得好,就央求二伯给他一枝。二伯让他自己去折。他左看右看,不知道罗湘绮会喜欢哪一枝,一狠心掰了好大的一簇下来,悄悄抗着溜出二伯家,送到了罗府。 


        晚上回家的时候,却被二伯堵在家里大骂,说他好心把心爱的海棠树给他折一枝插瓶,他却狠心几乎劈下他小半棵树来。现在的小孩子真不懂事,就会糟蹋东西云云。 


        张仲允那次被骂得好不狼狈。现在回想起来,被骂的委屈倒印象模糊了,只清楚地记得罗湘绮看到他这么一个小孩子抗着那么一大枝海棠时,既惊喜、又觉得滑稽的神情。 


        到如今,年景偷换,人、物两非。 

        一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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