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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瑞浑身一震,正要扑向太子身前,却忽然顿住了身形,重又伏身苦笑:“臣信,只是臣不能害了殿下。求殿下莫再逼君瑞了,否则,君瑞只能一死以报君恩!”
太子顿时猛跳了起来,一掌拍在案上,冷笑道:“你好!竟敢威胁我!”
“臣不敢!”君瑞双眼莹然,声儿低哑,“只可惜……臣不是女子……殿下乃是储君。”
外间夜雨正下得猛烈。
君瑞伏在地上,看着太子拂袖而去,心中自是无限苦楚,却不知道要向谁诉。房里铺地的青石板透着彻骨阴寒,心也渐渐寒透。
偌大的厢房中,无人侍侯。君瑞默然良久,终于缓缓自地下起了来。只四肢是早已冰冷而无知觉的,于是他又不由自主跌了下去。
一瞬间,他眼前出现了一双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印了一汪水渍出来。
他知道,这绝不会是太子。
他与太子相处三岁,自然也有几分知道太子的心思。太子性子阴冷,却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因他乃是储君,拿定了主意,自是无人敢违背的。方才自己悖了他的意思,已教他尊严受损,凭他的心气儿,岂肯再回来见自己这不识好歹的。就是回去平了怒气,也是明儿早上的事了。
不禁苦笑一声,抬头去看。
果然不是他。
窦元宗已立在君瑞身前看了他许久,却见他连连苦笑,也不肯抬头来看自己。好容易抬了脸,却是满脸了然与失望。
他已听说了太子与君瑞之间捅破了那层窗花纸。
若说君瑞在他眼里由个簪缨子弟成了同僚,时日渐逝,同僚又成了满心猜忌的对象。那此刻在他眼里,君瑞便已成了祸国殃民的狐媚子。他先前心中隐藏着的轻视与不满,或许还有嫉妒,已由另一种更为深刻的情绪所替代。
愤恨。
是,就是愤恨。
君瑞也看出来了。他与这窦长卿同为太子身边的人,虽然与他不曾多有接触,却也有几分了解他的老谋深算。长久以来,他知道,这位窦大人,恐怕是太子身边最不好相与的人了。因而自己总避免与他生隙。只是此时,看他眼里硝烟四起的讯息,君瑞无奈,看来如今,自己是已经与他为敌了。
这个人精子,应是什么都知道了吧。
他不由苦笑了一声,正挣扎了要再起来,却见窦元宗右手一挥。后头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上前,架了君瑞起来。
君瑞因抬头看他,却见窦元宗冷笑道:“陆侍读刚进学那日,家父曾对侍读说的第一句话,不知道侍读可还记得?”
君瑞不解,却仍点了首,答道:“君瑞记得,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好。”窦元宗背手在房里踱了几步,“如今主子心中的忧虑,侍读大人可知道?”
君瑞聪颖过人,太子的心思他也能揣摩几分,此时听窦元宗问了,于是道:“君瑞私心揣测,当是缺个立即返京的借口。只因如今情势迫人,太子已等不到案子了结,也为防京中人物多心。太子如今只缺个能造成众人以为殿下荒唐无能的借口。”
那窦元宗立时笑了起来:“很好,侍读大人果然聪颖。明人自然不说暗话。元宗今日便只对你说,你,便是那个借口!”
他一步一步踱至君瑞面前,一手挑了君瑞下颚起来,细细端详了一阵,目光迷离道:“如此孱弱的娇贵公子,若是病了起来,太子一定会心痛的吧。”越说,他的目光越清醒,越说,他的眼神越冷冽。
君瑞此时已知道他的意思,面色顿时一白。尚不及开口,只听窦元宗厉声喝道:“来呀!把大人扶出去。”
喝毕,他忽然面色一缓,复又温文尔雅看着君瑞,吩咐两个侍卫道:“里头热,园子里可就凉快多了。你们小心伺候,别教大人贪凉,落了病下来。”
君瑞心里晓得,此时已无人能救他。况且细细度忖下来,又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于是猛地一甩臂膀,挣脱两个侍卫,厉声道:“本官自己会走。”
那窦元宗立在门前,看君瑞慢慢步至一场倾盆夜雨之中,假惺惺启唇道:“这也是替主子分忧,侍读大人受如此苦楚,可莫要责怪本官。大人也莫要担心,皇上同贵妃喜欢应天府,前些时日已到了南直隶,此地过去,倒也不远。”
君瑞先前本是预备就寝的,此时身上不过一件单衣,一头青丝也早散了开来。在雨里立了不过片刻,人已是淋得精湿。寒气侵体,正冷得打颤,却听得窦元宗此语,于是勉强傲然笑道:“兰汤洗浴、芳水沐发。况我矢志以身报家国,何惜一病赴黄泉!”
瓢泼大雨,昏天幕地。夜色沉沉中,君瑞含笑。就着微弱的火光,烛照一方。寒气四溢里,暖暖的微笑照拂了园里扶疏草木。侍卫以为,斯时,他们依稀看见的,是在雪地上吐露暗香的冰玉花魂。
窦元宗忽然有些不忍,他默默站在廊下,看着园里伫立着的君瑞。良久,终于转身进了厢房。
屋角摆着古朴的铜壶更漏,想是寿阳王拿来讨君瑞欢心的古玩。窦元宗坐在案前,心里慢慢数着漏刻。
雨声渐微,天际擦亮之时,已完完全全停了下来。
门扉上传来轻微的剥啄声。窦元宗恍然间回过神来,起身前去开门。远远望了过去,门开处,雨后苍翠欲滴的园子里绿影重重,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正面色泛青,倒卧在石板上。湿漉漉的青丝覆着他稚嫩的肩膀、背脊。一夜寒雨的折磨,不知是为何,那一袭雪白的单衣虽沾染了泥水,看起来,却是如此洁白。
窦元宗的心在颤动。他叫人将君瑞抬进厢房,正要使人打水伺候君瑞沐浴,却见君瑞挣扎着,张开眼睛,冷冷看着他:“窦大人,君瑞知道这还不够……你吩咐下头,半日之内,谁都不要进来伺候。”
窦元宗闻言一愣:“侍读大人这又是何必!”
君瑞阖上眼帘,喘了口气,再不言语。
窦元宗于是轻咳一声,见君瑞终不理他,无奈而去。
第十六回:言有心太子清吏治 拼生死君瑞保储君
且说太子那厢,昨夜当真气得不轻。一夜辗转反侧,及至晨间方才昏昏欲睡,却猛一个激灵又清醒了过来:“阿奴,把余嘉叫来。等等……你先去传本宫的话,叫长卿用过早膳到园子里议事儿。”
朋少安此刻正坐在外间抱剑打盹,忽然听见里头太子吩咐他办事,忙起来行礼去了。
不消片刻,余嘉至。见太子撩开床上帐幔,道:“替本宫更衣梳洗。一会子你去瞧瞧君瑞,叫他今儿就不必过来了。”
余嘉暗自叹了口气,只不知道两人是如何又闹僵了的。因见太子已无心再睡回笼觉,连忙递上青盐予太子漱口,又拧了热腾腾的丝缎巾子伺候太子擦脸。
待侍弄停当,余嘉本当依太子的吩咐去瞧君瑞,可此时他却又迟疑不动。
太子见他似有异色,不免问他一句。谁想那余嘉竟直直跪了下去,伏身不起,声音低缠,道:“奴才方才斗胆,已先去看过陆侍读了。”
太子听他如此说了,顿时一惊。知道定是君瑞那里出了事,心下于是方寸大乱,厉声喝道:“说!”
余嘉是他近侍,自然知道他与君瑞并不一般,于是急急忙忙就着跪地之势,顺势爬着向前了几步,回道:“主子,奴才去时见大人歇在榻上,浑身都是湿的,也没个人在跟前伺候。奴才见陆大人尚未曾醒,面色潮红。便斗胆探手一试,觉着大人额上烧得烫手呢。”
一室寂静,余嘉心中正道奇怪,忽然前襟被人一把揪住,稍稍提了起来。大惊之下抬眼去看,却见太子满面阴霾看着自己,静静问道:“你是说,他跟前无人伺候?”
余嘉忙点首。
他这里正吓得破胆,只听外头有人扬声:“微辰窦元宗,觐见太子。”
余嘉只觉前襟猛然一松,却听太子声音愉悦道:“是长卿啊。看你来得这般早,本宫猜你定是未遇上阿奴吧。也好,你就与本宫一同用膳。……余嘉,传膳园内的沧浪亭。”
这沧浪亭位于寿阳王府南院,亭匾乃是寿阳王亲手所提。这南院里头奇花异草,不胜枚举,而亭内石桌之上,又是珍馐无数。如此美景佳肴,只可惜他窦元宗无福消受。他这里小心谨慎揣测太子如此反常的缘故,太子那厢却悄无声息没有动静。
太子举箸掖了块薄薄的云片糕,嚼了几下,细细咽了下去。见窦元宗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因浅笑着开口道:“找你来,也没什么大事。本宫决意今日要会同季晨去问一问案子。这事儿,一会子你得去办妥。二来么……”太子语气一顿,忽然又笑了一笑,偏过脸看向亭外小径。窦元宗因而顺着太子的目光看了过去,远远的,瞧见寿阳王正缓步而来,于是忙立了起来,迎了几步。
及至这位王爷走得近了,窦元宗正要依礼上前参见,只听见太子一旁笑道:“佑樘方才正想着人去请皇叔过来一趟的呢,可巧皇叔就来了。”
寿阳本来并不晓得太子在此,只是想过来散散心的。老远见太子坐在亭里,想避,已是不及的,只得过来。他此时听得太子这番言语,只觉脊背一阵发凉,也不知道他这位太子侄儿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太子见他目露戒备瞧着自己,顿时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和善至极。起身步至阶前,拉了寿阳王的手,道:“佑樘是客,皇叔是主。本当客随主便的,只是现如今,佑樘心里搁着个事儿,若真使得,恐怕要驳皇叔面子。”
寿阳眉间一皱,却也知道这太子明着要做的,并非是他真欲达成的目的。于是屏息听他说了下去。
“只怕皇叔不知道,佑樘的东宫侍读此时正高烧不推。”
寿阳闻言顿时一愣,却见太子面色一冷转眼看向窦元宗:“本宫好端端的贴身侍读如今正浑身精湿,病在床上,跟前却无半个奴才侍侯。”
寿阳见状,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定神看了看太子,又转头看向额际正微微渗汗的窦元宗,于是面目肃冷:“来人!把那两个伺候陆大人的奴才给本王乱棍打死,传下话去:再有这等身家性命不要的,只管学着。”
太子因而微微一笑:“皇叔也不问个原由?”
寿阳冷冷瞥了眼窦元宗,道:“奴才么。可守本分的,用;能出主意的、忠心侍主的,赏;猖狂欺主的、自作主张的……杀。”语气冷厉。说罢,便告辞而去。
窦元宗听得惊心。旁人只道那寿阳王句句说的都是奴经,在他看来,却处处说的是自己。因见太子同王爷两人一答一唱,他虽然伶俐,却也不晓得太子是不是知道了他昨日所为。正自提心吊胆,见太子正举步过来,忙躬身作揖,却见太子擦身而过,冰冷冷撩下句话来:“二则要你去预备兼程前往应天府事宜。长卿,既然你替本宫寻了如此一个好借口,岂有轻放之礼。”
窦元宗心口一凉,知道自己所为究竟逃不过太子法眼。只是为何他却未曾大发雷霆?他心里于是一沉。难道他是误会了太子?
他抬首看着太子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寒。
殿下,莫非你对他情深意重、处处维护,竟只是疑兵之计?
提刑按察史卫勒,此刻正头痛无比。这位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三品官晨间已听说自己管辖之下又出了件案子。
只他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今趟接在手中的,竟又是个烫手山芋。
也是个寻常的刑案,只是涉及这案子的,却是太子身边的侍卫同平家牙行的大少爷平秋。
说起来,这案子倒也有些蹊跷。平家大少爷是叫太子身边的朋侍卫给送来的,只说他与太子身边的另一个侍卫赵醒之死定脱不了干系。
他原想着:平家牙行再大也大不过太子;后台再硬也硬不过天下第一家的皇家。他本就没什么本事,也就是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