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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闻是特意准备了一柄羽扇状的麈尾,这是中原传来的时兴玩意儿,辩论场合专用,拿在手里表示有话要说,放在桌上表示静听高论。
方闻是手持麈尾,先向国王躬身致意,然后转向二十余位大臣,目光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一名花白胡子身上,此人是疏勒国首席大臣摩央,号称“师君”,是石丞相最大的对头,原本不支持本国与金鹏堡有过深交住,但他有一个儿子死于大雪山剑客之手,所以对剿灭大雪山极为热心。
摩央的话在疏勒王那里很有影响力,又向来与金鹏堡不友善,所持观点反而因此更具分量,石丞相最忌惮的正是此人。
“在下今日乃为疏勒国生死存亡而来,危言逆耳”
方闻是打算故伎重施,用大难临头的话震住众人,没想到疏勒国的大臣不遵守中原辩论的规矩,他才说出一句半,手中麈尾尚未放下,对面一名黑脸大臣已经拍案而起,打断大雪山使者,“胡说八道,你是大雪山使者,凭什么论我疏勒国的安危?一看就是不安好心。”
方闻是摇头微笑,等对方势头过去坐回原位之后,才开口说道:“大雪山与疏勒国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下身为大雪山使者,怎能不关心贵国安危?”
“笑话,你根本就不是大雪山的人,一个月以前才投奔过去,连代表大雪山的资格都没有,妄谈什么‘辱亡齿寒’?”大臣们执行的是车轮战,黑脸大臣坐下,又站起一位白脸大臣,花白胡子的摩央则稳坐不语。
“哈哈,果然是笑话,中原的丝绸、乌山的精铁、北庭的马匹、天下四方的商人,都能为疏勒国所用,何以谋士就得生于斯长于斯?在下身负重托,只盼不辱使命。诸位若一定要与大雪山剑客谈论,殿外就有五名,一召便入。”
人人都知道山民不善言辞,说僵了就动剑,谁也不想跟他们辩论。
众臣一时无言,摩央咳了两声,说:“无需赘言,足下既有高论,但请畅谈。”
方闻是挥了挥麈尾,想到这东西没什么用处,干脆背负双手,继续一开始的说辞,“疏勒、北庭、中原号称西域三霸,鼎足而立,相安无事数十年。所谓一足既毁,两足不稳,如今北庭颇有乱象,无暇南顾,中原野心膨胀,独吞西域之心日盛。疏勒国不日即有亡国大患,诸君今日安享太平,只怕明日难求存身之所。”
众臣以为大雪山使者要跟疏勒国议和,没想到他一开口先把疏勒国说成亡国无日,摩央没有起身,说道:“足下所言,不愧是‘危言’,实在‘耸听’。北庭确有争汗之乱,不过数年即可平定,谈不上‘一足既毁’。中原或有野心,但是远隔万里,沙漠阻绝,西域驻兵不过两三万,疏勒国虽不敢与大国相提并论,精兵也有五十万,不惧区区数万敌军。”
疏勒国哪有精兵五十万,方闻是知道对方在吹牛,也不点破,说:“君师此言差矣,中原驻兵虽少,但是经营西域上百年,其间或有反复,根基却在。放眼西域,诸国皆有中原人,就是疏勒国里也有不下十几万。何况东部诸国,如今尽皆投靠中原,每有征战,无不出兵出粮。皇帝诏旨一下,两三万精兵即可驱使十倍之西域仆从、百倍之中原人民,试问,如此之众,疏勒‘五十万’精兵可挡否?”
众臣不语,摩央冷笑,“听足下一说,不但疏勒国挡不住中原,北庭也挡不住,所谓‘三足鼎立’又从何谈起?”
论战内容与方闻是预料得差不多,心中越发有底,忍不住又举起麈尾挥了两下,“非也,在下所论乃中原之‘势’,而非中原之‘力’。中原三万驻兵是谓力,唯中原所用,他国不可动。东部诸国是谓小势,中原可用,但不可随意运用,要付出代价。西域百万中原人是谓大势,或可用或不可用,全看诸国举动,应对得当,中原人一样愿为任何一国而战。”
“你这样等于什么都没说嘛,一切都还没有定数。”黑脸大臣再次拍案而起,愤然说道。
方闻是仍然等对方坐下,才道:“疏勒未有定数,中原、北庭却已有定数,这正是在下所言生死存亡之意。”
黑脸大臣又要起身,摩央示意他不要动,说:“足下所谓定数,就是指北庭内乱、中原野心喽?”
“正是。”
“虚辞无益,可有实据?”
“实据即是璧玉城。”
“此言何意?”
“三年前,传言独步王病重,中原趁机发兵铲除铁山匪帮,此事虽小,对西域却是至关重要,可惜各国昏昧,未能看清。铁山大营位于天山以北,紧临璧玉城边界,向来是北庭牧马之地,中原五千精兵一战而克,从此据守不退,日积粮草,如今已成‘顽疾’。对此挑衅,北庭不发一言,默许宿敌立于腹背,即是内乱未休之明显影响。独步王无恙,不仅没有奋起一击,反而卑身事敌,号称‘联合剿匪’。如此一来,西域大势已倾。中原迟迟未动,乃是在蓄势,一旦势足,第一步就将攻克璧玉城,下一步即是收服疏勒,疏勒一降,西域平定,北庭纵然结束内乱,空有百万骑兵,在西域已无立足之地。届时,疏勒再想恢复三足鼎立之势,不知要等何年何月。”
方闻是长篇大论说完,诸大臣有的点头,有点摇头,可都产生一个疑问,白脸大臣代表众人说出来,“阁下宏论,不过照此说来,金鹏堡实乃疏勒国一大凭障,‘唇亡齿寒’用在此处再适合不过,阁下却是大雪山使者,这个”
方闻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刚说到金鹏堡身上,正要借对方发问继续阐述,疏勒王身边的太监却打断了这场辩论,“朝议暂休,午后再论,雪山使者远道而来,赐食。”
放在从前,方闻是为这一顿饭能喜形于色,这一个多月吃饱了大雪山的肉干,对美食兴趣大减,本想一鼓作气,却被迫偏要鸣金收兵,心中不爽可想而知,不过太监说的话即是疏勒王的意旨,他也只能谢恩退下。
方闻是面对着一桌子菜肴无动于衷,脑子里还在想着午时之后如何将金鹏堡扳倒,以便顺利引入大雪山。
石丞相来访,看到的正是来回踱步的大雪山使者,他先恭喜方先生上午的发挥,随后告诉他一个消息,下午的朝议不在大殿进行,改在御书房,参与者只有方闻是与摩央。
方闻是胸藏天下,对宫庭规则却不大懂,忙问道:“陛下此举有何含义?”石丞相没有明说,只是笑着让使者放心。
两人闲聊几句,石丞相告辞,他此行只是传话,并无特殊目的,绝想不到龙王竟会选择在这里实现见面的承诺。
顾慎为相信疏勒城里只有王宫才是相对安全的,所以装成五名大雪山剑客之一混了进来。
石丞相要走的时候,顾慎为上前低声说道:“在下杨欢,幸晤丞相。”
石丞相万分惊讶,但他掩饰得好,握住杀手的胳膊,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龙王藏得好深。”
顾慎为冲军师点头,方闻是领会,带着另外四名剑客出屋,守在外面,假装观赏王宫景色,留下两人在里面密谈。
石丞相本无准备,不过既然见着了,机不可失,他先是说了一通久仰的话,顾慎为只是听,很少插话,等着对方说出真实意图。
“刚才的朝议,龙王可听到了?”
“略闻大概。”
“龙王觉得方先生胜算几何?”
“朝议尚未结束,下结论还早。”
“嘿,龙王心怀疑虑,不肯说实话。”
顾直为沉吟片刻,“君师摩央只是发问,迟迟不肯立论,我怕到了御书房,可能会有变数。”
石丞相点点头,面色变得严肃,盯着龙王看了一会,似乎在判断对方的可信度,“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我已经得到消息,摩央会在陛下面前拼死一搏,绝不许疏勒讲和,还会力主将使者驱逐,立刻调派五万大军发往大雪山。”
五万大军,就算只有此数的一半,也不是一千多名大雪山剑客所能抗击的。
“此事全要仰仗丞相周旋,丞相若肯略施援手,大雪山下上感恩不尽。”
“咱们是不打不相识。”石丞相移开目光,态度稍显冷淡,说出的却是他最想说的话,“金鹏堡空有其名,上官天懦弱无能。如今我是全力支持龙王的,可是朝内形势复杂,我一个人独木难支,前方棘荆密布,龙王自己也需努力。”
“丞相可否明示。”
“下午还有一场议论,等龙王知道我所言未虚,再谈不迟。”
石丞相不想在这里待的太久,起身告辞。
顾慎为心里已经明白石丞相的用意,只是还没法确定他想借自己这柄刀除掉哪一个人:死对头摩央,还是亲哥哥疏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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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反击
下午在御书房的论争,果然如石丞相所说,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首席大臣摩央抢先发难,“陛下,此人的目的微臣已经知晓,无非是说璧玉城局势不稳,金鹏堡不是倒向中原,就是投靠北庭,从而威胁疏勒国安全,他想以大雪山取代独步王,希望得到陛下的支持,借钱借粮借道借兵,总而言之一个借字,而且是有借无还。”
方闻是心中一惊,老家伙将他的想法猜得八十不离十,上午迟迟不肯立论原来是在试探军情,书生摇动麈尾,含笑说道:“先不说我的目的,以大人所见,金鹏堡稳若泰山吗?”
“金鹏堡稳与不稳,我王自有应对之法,反倒是你,一个无主的谋士,谁给钱替谁说好话,难道真能为疏勒国着想不成?陛下不用犹疑,此子用心险恶,无非是虚言恫吓,趁机谋利。这就赶将出去,等本朝大军剿灭雪匪,再看他是不是还忠心耿耿。”
疏勒王仍不言语,他从小接受帝王训练,知道在臣子们发生争议时保持沉默有多重要。
方闻是拊掌连叫三声“好”,声音响震,将摩央吓了一跳,疏勒王的身子也微微一晃,书生其实并无用意,只是利用这一小段时间整理思路,“大人不愧是君师,说得对极了。有些话朝堂之上说不得,这里人少,也无史官记录,在下就有话直说了。方某苦读十几载,满腹经纶,自然要卖与识货之人,可我说的每一句话皆非‘虚言’,俗话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既然当了大雪山使者,自然要替大雪山说话,可若是对疏勒一无好处,我也不敢开口。”
摩央哼了一声,刚要开口反驳,方闻是加快语速继续说下去,“忠臣未必有忠言,天下如棋局,旁观者清。斤斤计较于忠于不忠,非心腹之言不听,无异于闭言塞听,大人号称君师,难道效忠的方式就是杜幽幽之口,令陛下只听一个人的话吗?”
摩央脸色胀红,抬手指着方闻是,厉声道:“你说我蒙蔽圣听?”
方闻是微微鞠躬,“不敢,方某的意思是,有时候好心办坏事,老大人忠心是够了,就怕过于忠心,反而害得陛下听不到该听的消息。”
摩央勃然大怒,瞬间又把持住情绪,冷笑道:“好一个‘忠心有害’,阁下接下来就要说‘不忠之言’了?”
“兼听则明,‘不忠之言’也有可取之处。”
摩央看了一眼国王,头扭向一边,“看你能说出什么来。”
方闻是咳了两声,顺着上午的思路继续说下去,“璧玉城位置紧要,说是西域中枢也不为过,西接疏勒,北连北庭,东指中原,南通大小二十余国。数十年前各国纷争,金鹏堡趁乱而起,以杀手立世,待到四方平定,只有璧玉城争执不下,中原、北庭险些为此重燃战火,危急时刻,疏勒先王提出建议,三国轮管璧玉城,避免大国接壤,少了许多纷争,却让金鹏堡势力膨胀,实际上占有东西数百里土地,只差一个真正的王号。”
“不愧是读书人,从前的事记得不少。”摩央讽刺道,对手还没说到正点上,他也没什么可反驳的。
“三国轮管,实际上相当于三国不管,人人都知道督城官是个肥缺,‘三年不说话,临走带万金’,说的就是督城官。金鹏堡就是靠着三国互相钳制才独霸一方,所以任何一国的异动,都会令独步王寝食难安。大人刚才说金鹏堡会在北庭、中原两国之间择一投靠,此言略有不妥,实在是小瞧了独步王的野心,一切迹象都显示,上官家要抢在西域大乱之前真正称王,独占璧玉城。届时,北庭据天山之险,中原守大漠之辽,三国之中只有疏勒与之山水相连,卧榻之侧多出一只虎狼。”
“独步王要当真正的王?哈哈,笑话,他那个王号跟你家主人的‘五峰之王’一样,都是自封的,想要各国承认,绝无可能,疏勒第一个不同意。”摩央心里踏实许多,这个书生绕了半天圈子,最后得出的结论原来还是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