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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一己的方便。跟着李梅亭把部颁大纲和自己拟的细则宣读付讨论。一切会议上对于提案的赞成和反对极少是就事论事的。有人反对这提议是跟提议的人闹意见。有人赞成这提议是跟反对这提议的人过不去。有人因为反对或赞成的人跟自己有关系所以随声附和。导师跟学生同餐的那条规则,大家一致抗议,带家眷的人闹得更利害。没带家眷的物理系主任说,除非学校不算导师的饭费,那还可以考虑。家里饭菜有名的汪处厚说,就是学校替导师出饭钱,导师家里照样要开饭,少一个人吃,并不省柴米。韩学愈说他有胃病的,只能吃面食,跟学生同吃米饭,学校是不是担保他生命的安全。李梅亭一口咬定这是部颁的规矩,至多星期六晚饭和星期日三餐可以除外。算学系主任问他怎样把导师向各桌分配,才算难倒了他。有导师资格的教授副教授讲师四十余人,而一百三十余男学生开不到二十桌。假使每桌一位导师,六个学生,导师不能独当一面,这一点尊严都不能维持,渐渐地会招学生轻视的。假使每桌两位导师,四个学生,那末现在八个人一桌的菜听说已经吃不够,人数减少而桌数增多,菜的量质一定更糟,是不是学校准备贴钱。大家有了数字的援助,更理直气壮了,急得李梅亭说不出话,黑眼镜取下来又戴上去,又取下来,眼睁睁望着高松年。赵辛楣这时候大发议论,认为学生吃饭也应当自由,导师制这东西应当联合傍的大学抗议。
最后把原定的草案,修改了许多。议决每位导师每星期至少跟学生吃两顿饭,由训导处安排日期。因为部视学说,在牛津和剑桥,饭前饭后有教师用拉丁文祝福,高松年认为可以模仿。不过,中国不像英国,没有基督教的上帝来听下界通诉,饭前饭后没话可说。李梅亭搜索枯肠,只想出来“一粥一饭,要思来处不易”二句,大家哗然失笑。儿女成群的经济系主任自言自语道:“干脆大家像我儿子一样,念:‘吃饭前,不要跑;吃饭后,不要跳——’”高松年直对他眨白眼,一壁严肃地说:“我觉得在坐下吃饭以前,由训导长领学生静默一分钟,想想国家抗战时期民生问题的艰难,我们吃饱了肚子应当怎样报效国家社会,这也是很有意义的举动。”经济系主任说:“我愿意把主席的话作为我的提议,”李梅亭附议,高松年付表决,全体通过。李梅亭心思周密,料到许多先生跟学生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溜出饭堂,回去舒舒服服的吃,所以定下饭堂规矩:导师的饭该由同桌学生先盛学生该等候导师吃完,共同退出饭堂,不得先走。看上来全是尊师。外加吃饭时不准讲话,只许吃哑饭,真是有苦说不出。李梅亭一做训导长,立刻戒烟,见同事们抽烟如故,不足表率学生,想出来进一步的师生共同生活。他知道抽烟最利害的地方是厕所,便藉口学生人多而厕所小,住校教职员人少而厕所大,以后师生可以通用厕所。他以为这样一来彼些顾忌面子,不好随便吸烟了。结果先生不用学生厕所,而学生拥挤到先生厕所来,并且大胆吸烟解秽,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比紫禁城更严密的所在,洋人所谓皇帝陛下都玉趾亲临,派不得代表的(Oulesroisnepeuventallerqu'enpersonne)。在这儿各守本位,没有人肯管闲事,能摆导师的架子。照例导师跟所导学生每星期谈一次话,有几位先生就借此请喝茶吃饭,像汪处厚韩学愈等等。
起辛楣实在看不入眼,对鸿渐说这次来是上当,下学年一定不干。鸿渐添了钟点以后,倒兴致恢复了好些。他发现他所教丁组英文班上,有三个甲组学生来旁听,常常殷勤发问。鸿渐得意非凡,告诉辛楣。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脏衣服,一批洗干净了,下一批还是那样脏。大多数学生看一看批的分数,就把卷子扔了,自己白改得头痛。那些学生虽然外国文不好,卷子上写的外国名字很神气。有的叫亚利山大,有的叫伊利沙白,有的叫迭克,有的叫“小花朵”(Florrie),有的人叫“火腿”(Bacon),因为他中国名字叫“培根”。一个姓黄名伯仑的学生,外国名字是诗人“摆伦”(Byron),辛楣见了笑道:“假使他姓张,他准叫英国首相张伯伦(Chamberlain);假使他姓齐,他会变成德国飞机齐伯林(Zeppelin),甚至他可以叫拿坡仑,只要中国有跟‘拿’字声音相近的姓。”鸿渐说,中国人取外国名字,使他常想起英国的猪和牛,它的肉一上菜单就换了法国名称。
阳历年假早过了。离大考还有一星期。一个晚上,辛楣跟鸿渐商量寒假同去桂林顽儿,谈到夜深。鸿渐看表,已经一点多钟,赶快准备睡觉。他先出宿舍到厕所去。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门外地上全是霜。竹叶所剩无几,而冷风偶然一阵,依旧为吹几片小叶子使那么大的傻劲。虽然没有月亮,几株梧桐树的秃枝,骨鲠地清晰。只有厕所前面所挂的一盏植物油灯,光色昏浊,是清爽的冬夜上一点垢腻。厕所的气息,也像怕冷,缩在屋子里不出来,不比在夏天,老远就放著哨。鸿渐没进门,听见里面讲话。一人道:“你怎么一回事?一晚上泻了好几次!”另一人呻吟说:“今天在韩家吃坏了——”鸿渐辨声音,是一个旁听自己英文课的学生。原来问的人道:“韩学愈怎么老是请你们吃饭?是不是为了方鸿渐——”那害肚子的人报以一声“嘘”。鸿渐吓得心直跳,可是收不住脚,那两个学生也鸦雀无声。鸿渐倒做贼心虚似的,脚步都鬼鬼祟祟。回到卧室,猜疑种种,韩学愈一定在暗算自己,就不知道他怎样暗算,明天非公开拆破他的西洋镜不可。下了这个英雄的决心,鸿渐才睡著。早晨他还没醒,校役送封信来,拆看是孙小姐的,说风闻他上英文,当著学生驳刘东方讲书的错误,刘东方已有所知,请他留意。鸿渐失声叫怪,这是那里来的话,怎么不明不白又添了个冤家。忽然想起那三个旁听的学生全是历史系而上刘东方甲组英文的,无疑是他们发的问题里藏有陷阱,自己中了计。归根到底,总是韩学愈那混蛋捣的鬼,一向还以为他要结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鸿渐愈想愈恨。盘算了半天,怎么先跟刘东方解释。
鸿渐到外国语言文系办公室,孙小姐在看书,见了他满眼睛的说话。鸿渐嗓子里一小处干燥,两手微颤,跟刘东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气说:“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说——我也是人家传给我听的——刘先生很不满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组上课的时候常对学生指摘我讲书的错误——”
“什么?”刘东方跳起来,“谁说的?”孙小姐脸上的表情更是包罗万象,假装看书也忘掉了。
“——我本来英文是不行的,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为刘先生的命令,讲错当然免不了,只希望刘先生当面教正。不过,这位同事听说跟刘先生有点意见,传来的话我也不甚相信。他还说,我班上那三个傍听的学生也是刘先生派来侦探的。”
“啊?什么三个学生——孙小姐,你到图书室去替我借一本书,呃,呃,商务出版的‘大学英文选’来,还到庶务科去领——领一百张稿纸来。”
孙小姐怏怏去了,刘东方听鸿渐报了三个学生的名字,说:“鸿渐兄,你只要想这三个学生都是历史系的,我怎么差唤得动,那位散布谣言的同事是不是历史系的负责人?你把事实聚拢来就明白了。”
鸿渐冒险成功,手不颤了,做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道:“韩学愈,他——”就把韩学愈买文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说出来。
刘东方又惊又喜,一连声说“哦”,听完了说:“我老实告诉你罢,舍妹在历史系办公室,常听见历史系学生对韩学愈说你上课骂我呢。”
鸿渐罚誓说没有,刘东方道:“你想我会想信么?他捣这个鬼,目的不但是撵走你,还想让他太太顶你的缺。他想他已经用了我妹妹,到那时没有人代课,我好意思不请教他太太么?我用人是大公无私的,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丢了饭碗,我决计尽我的力来维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给你看件东西,昨天校长室发下来的。”
他打开抽屉,检出一叠纸给鸿渐看。是英文丁组学生的公呈,写“呈为另换良师以重学业事”,从头到底说鸿渐没资格教英文,把他改卷子的笔误和忽略罗列在上面,证明他英文不通。鸿渐看得面红耳赤。刘东方道:“不用理它。丁组学生的程度还干不来这东西。这准是那三个旁听生的主意,保不定有韩学愈的手笔。校长批下来叫我查复,我一定替你辨白。”鸿渐感谢不已,临走,刘东方问他把韩学愈的秘密告诉傍人没有,叮嘱他别讲出去。鸿渐出门,碰见孙小姐回来,称赞他跟刘东方谈话的先声夺人,他听了欢喜,但一想她也许看见那张呈文,又羞了半天。那张呈文,牢牢地贴在他意识里,像张粘苍蝇的胶纸。
刘东方果然有本领。鸿渐明天上课,那三个傍听生不来了。直到大考,太平无事。刘东方教鸿渐对坏卷子分数批得宽,对好卷子分数批得紧,因为不及格的人多了,引起学生的恶感,而好分数的人太多了,也会减低先生的威望。总而言之,批分数该雪中送炭,万万不能悭吝——用刘东方的话说:“一分钱也买不了东西,别说一分分数!”——切不可锦上添花,让学生把分数看得太贱,功课看得太容易——用刘东方的话说:“给教化子至少要一块钱,一块钱就是一百分,可是给学生一百分,那不可以。”考完那一天,汪处厚碰到鸿渐,说汪太太想见他跟辛楣,问他们俩寒假里那一天有空,要请吃饭。他听说他们俩寒假上桂林,摸著胡子笑道:“干么呀?内人打算替你们两位做媒呢。”【未完待续】
第七章
七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的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智慧。他在本省督军署当秘书,那位大帅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样的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菱尖角胡子。
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竟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五年前他和这位太太结婚,刚是剃胡子的好借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强盗、赌棍、投机商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说他是“木”命“木”形,头发和胡子有如树木的枝叶,缺乏它们就表示树木枯了。四十开外的人,头发当然半秃,全靠这几根胡子表示老树着花,生机未尽。但是为了二十五岁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于是剃去两缕,剩中间一撮,又因为这一撮不够浓,修削成电影明星式的一线。这件事难保不坏了脸上的风水,不如意事连一接二地来。
新太太进了门就害病,汪处厚自己给人弹劾,官做不成,亏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猫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太狼狈。他本来就不靠薪水,他这样解譬着。而且他是老派名士,还有前清的习气,做官的时候非常风雅,退了位可以谈谈学问;太太病也老是这样,并不加重。这也许还是那一线胡子的功效,运气没坏到底。
假使留下的这几根胡子能够挽留一部分的运气,胡子没剃的时候,汪处厚的好运气更不用说。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凑趣地死了,让他娶美丽的续弦夫人。结婚二十多年,生的一个儿子都在大学毕业,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还是最经济的事,虽然丧葬要一笔费用,可是离婚不要赡养费么?重婚不要两处开销么?好多人有该死的太太,就不像汪处厚有及时悼亡的运气。并且悼亡至少会有人送礼,离婚和重婚连这点点礼金都没有收入的,还要出诉讼费。何况汪处厚虽然做官,骨子里只是个文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一样的好题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因为有女作家——这题目尤其好;旁人尽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这是注册专利的题目。汪处厚在新丧里做“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