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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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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勤俭,弄下些小家私;又得做此微员,年来不无补益。我这病看来还无妨,设有不测,世人没个不散的筵席,扶我灵回乡后,断不必劳亲友吊奠,倒要速请亲友与你弟兄二人分家,断不可在一处居住。家中住房原价是三百三十两,你弟兄二人谁爱住此房,即照原价归结,另寻住处;将来不但田产,即此处并家中所有器物、银钱。衣帛等类,虽寸丝断线,亦须眼同亲友公分,以免骨肉争端。若谁存丝毫占便宜之见,便是逆命贼子!段诚也在此,共记吾言。你是我家四世老家人之后裔,他二人有不合道理处,须直口苦劝,毋得瞻徇;若他们以主人欺压你,就和欺压我一般。你为人忠直,今以此相托,切莫负我!”段诚听了,泪下如雨。又向文魁道:“你除了顽钱,我想普天下也再没第二个人能占了你的便宜,我倒也放心;你兄弟为人忠厚,你要步步疼怜他,我死去亦得瞑目。”说话间,又烦躁起来,次日更甚。本县东门外有个举人,姓强,名不息,专以行医养济家口,是个心粗胆大、好走险路的人。被他治好了的也有,大要治死的居多;总在一剂两剂药上定死活,每以国手自任,地方上送他个外号叫“强不知”。即或有被他治好的,又索谢礼过重,因此人又叫他做“强盗”把个举人名品,都被他行医弄坏了。朱文魁慕他治病有断决,两三次打发衙役请来,看了脉,问了得病日期,又看了看舌头,道:“此真阴症伤寒也!口渴烦躁皆假相,了非用人参五钱,附子八钱,断无生理!”文魁满口应承。文炜道:“医理我一字不知,只是阴阳二症听得人说必须分辨清楚,药不是轻易用的。”文魁道:“你少胡说!先生来,自当以先生话为主,只求开方早救为是,你讲得是什么阴阳!”强不知道:“似此症,我一年内也不知治着多少,我若认不真切,敢拿老父母试药?不是学生夸口说,城内外行此道者数十人,笑话他还没一个识得此症。”文炜不敢争辩。开了方儿,文魁便着段诚同衙役买参挝药。强不知去后,文炜放心不下,将药方请教先治诸人,也有一言不发的,也有摇头的,也有直说吃不得的,文炜与文魁大争论起来。文魁急得大嚷道:“你不愿父亲速好么?耽搁了性命,我和你誓不同生!”文炜也没法,但愿服药立愈。服药后,便狂叫起倒不已。他原本是阳症,不过食火过重,汗未发透,邪气又未下,若不吃药,亦可渐次平安,他那里受得起人参、附子大剂,文炜清急,又与文魁争论,文魁道:“亏你还是个秀才,连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二句,都不知道!”又待了一会,朱昱声息具无。文魁道:“你看安静了没有?”文炜在嘴上一摸,已经死了。文炜抚尸大叫,文魁亦大惊,也悲号起来。哭了半晌,率同衙役,停尸在中堂,买办棺木。本县闻知,立即差人送下十二两奠仪。三日后,署理官早到,至七日后,文魁托书役于城内借了一小佛殿,名慈源寺,搬移出去,然后开吊。又请他父亲相好的绅士几人,求了本县名帖,向各绅衿铺户上捐,也弄有一百七八十两;文炜将刘贡生等借约二张拣出,支付文魁;文魁喜欢得心花具开,出乎意料之外,极力的将文炜誉扬贤孝,正大不欺。一日,文魁向文炜道:“刘贡生所借银两,我亲问过他三四次,他总推说一时凑不及,许在一月后,看来利钱是无望的了;新都县本家朱乾借银三百两,他住在乡间敦信里,离此八九十里路,你可同段诚走遭,必须按约上年月算明利钱,除收过外,下欠利钱一个也让不得。我们是甚么时候?讲到连宗,他该破家帮助我们才是有人心的长者!明早即去,他若推托时日,你两人断断不必回来,天天守着灵何益?”次日,文炜遵兄命,同段诚去了。到朱乾家,相待极其亲厚,早晚在内房饮食,和亲子侄一样;银子早已备办停妥,又留住了四天,与了本银三百两,又找了利银十六两,余外又送了十两,具是十足纹银。主仆二人千恩万谢,辞了上路。
约走了二十多里,至新都县饭馆内吃饭,见三三两两出来人去,都说的是林秀才卖老婆还官欠的话,咨嗟太息的,倒十有八九。听了一会,也没什么关心处。原来这林秀才是本省新都县人,单讳一个岱字,号齐峰,年三十一岁。他生得汉仗雄伟,勇力绝伦,虽是个文秀才,却学得一身好武艺,马上步下可敌万人。娶妻严氏,颇有才色,夫妻甚相敬爱。他父亲林楷,为人正直,做过陕西陇县知县,真是一钱不名,后来病故在任内,林岱同他母亲和家人林春,扶柩回籍,不几月他母亲也去世。清臣之家,那有什么私囊?又因重修陇县城池,部中刻减下来,倒亏下国帑二千七百余两,着落新都县承追。前任县官念他是旧家子弟,不过略为催取,林岱也交过八百余两。新任知县叫冯家驹,外号又叫冯剥皮,为人极其势利刻薄,他曾做过陇西县丞,与林楷同寅间甚是不对,屡因不公不法的事,被林楷当面耻辱;今日林岱有这件事到他手内,正是他报怨之期。一到任,就将林岱家人林春拿去,日夜比责;林岱破产完了一千余两,求他开释,他反申文上宪,说林岱亏欠国帑,恃符抗官,不肯交纳,将秀才也革下来。林岱又将住房变卖交官,租了一处土房居住。本城的绅衿铺户,念他父居官正直,前后捐助了三百两,尚欠四百五十两无出,大家同去恳冯剥皮,代他报家产尽绝。冯剥皮不惟不准情面,且将林岱拿去收监,将来林春讨保释放,林春不几日亦病故。止有林春的女人同严氏做些针线,货卖度日,又要结念林岱衣食,把一个小女厮也卖了做过活。后来剥皮竟将林岱也立限追比,又吩咐衙役着实重责,大有不能生全的光景。地方上桑梓又过意不去,捐了一百两交纳,复恳他报家产尽绝的申文。剥皮满口应许,将银子收下,仍是照旧比责,板子较前越发打得重了。此后内外援绝,苦到绝顶,严氏在家中每天不过吃一顿饭,常有整天家受饿,没饭吃的时候。
本城有个监生叫胡贡,人只叫他‘胡混’,是个心大胆小,专好淫奔之人。他家里也有几千两的用度,又好奔走衙门,藉此欺压良善。他屡次看见严氏出入,姿色动人;又知林岱在监中无可解救,便引起他娶妾之心。托一个善会说话有机变的宋媒婆,以采买针线为由,常拿些绸缎碎物,着严氏做;做完他就将手工钱送来,从未耽延片刻。其手工钱都是胡贡暗出,因此往来的透熟;每日家言来语去,点缀严氏,看他卖身救夫,与宫贵人家做个侧室,便可名利两收。严氏是个聪明妇人,早已明白他的意见,只是不应承他;后见他屡次牵引,便也动了个念头,向宋媒道:“我非无此意,只是少个妥当人家,你即这样关切我,心里可有个人家么?”宋媒即将胡监生人才、家道、年纪说了个天花乱坠。严氏道:“我嫁人是要救夫出监,只怕他未必肯出大价钱娶我。至于与人家做妾,我倒不回避这声名。”宋媒道:“这胡大爷也曾说过,止出三百五十两,此外一两也不多出。”严氏笑道:“可见是个天缘!他出的这银数,却与我夫主实欠暗合,就烦你多加美言,成就了我罢。”宋媒道:“成就最是容易,必须林大爷写一个为欠官钱卖妻的亲笔文约,方能妥贴的了。”严氏又笑道:“这部容易,我早晚与你拿来;只是一件,只怕胡大爷三心两意,万一反悔,我岂不在丈夫前丧品丢人?你敢包办么?”宋媒道:“若胡大爷有半句反复话,我就永堕血盆地狱!我若是亏耍了你,着你在丈夫前丢人,我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教他死了!”严氏道:“既然胡大爷有实心于我,我就是他的人了,他何苦教我抛头露面,将来凭据到手,就劳动他替我交官,放我夫主回家。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若我夫至午时不回家,便是一百个未时来也不出门!”宋媒道:“这事都交在我身上!胡大爷和县里是好相与,怕放不出人来?只要凭据写得结实明白方妥,胡大爷也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两人讲说停当,宋媒婆欢欢喜喜,如飞的去了。次日,严氏跟了林春女人,走至新都县衙门,向管监的哀恳,管监的念林岱困苦,随即通知放严氏入来。严氏看见丈夫蓬头垢面,满腿杖伤,上前抱住大哭,林岱也落了几点眼泪。旋教林春女人拿过几样吃食东西,一大壶酒,放在面前,严氏也坐在一旁,说道:“家中无钱,我不能天天供给你的饮食,你可随意吃些,也是我到监中看你一番。”林岱道:“你这一来,我越发不能下咽。倒是酒我吃两杯罢!”严氏从篮内取出一个茶杯来,斟满递与林岱,林岱吃了一口酒,还是半冷半热的,问道:“你们家间米还有得吃么?”严氏道:“有钱时买一半升,无钱时也就不吃了!”林岱便将杯放下,长叹道:“我这性命,只在早晚必死于冯剥皮之手!他挟先人仇恨,断不相饶!只是你将来作何归结?”严氏道:“你们男人家,要承先启后,关系重大;我们妇人家,一死一生,有何重轻?将来上天可怜你,若有出监之日,我倒愁你没个归结。”林岱道:“我时常和你说,有一个族伯林桂芳,现做湖广荆州总兵,只因祖公公老弟兄们成了仇怨,致令我父也与他参商,二十年来音信不通。此外,我又别无亲友。设或有个出头日子,我惟投奔他去了!”严氏点头道:“任他怎么参商,到底是林氏一脉,你又在患难中,谁无个恻隐之心!”林岱道:“这也是我与你纸上谈兵,现欠着三百五十两官银未交,虽插翅亦难飞去!”严氏道:“三百五十两倒有人出在那里,只要你立一主见。”林岱大喜道:“系何人相帮,有此义举?”严氏笑道:“不但三四百两,就是三四十两,‘相帮’二字从何处说起?”就将胡监生托媒婆说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林岱道:“你的主意若何?”严氏道:“我的主意耍舍经从权,救你的性命。只用你写一张卖妻的文约,明后日即可脱离苦海。”林岱听了,倒竖须眉,满身肉跳,大笑道:“不意你在外面,倒有此际遇!好!好!”向林春女人道:“你可哀告牢头,讨一副纸笔来。”少刻,牢头将纸笔墨砚俱送来,林岱提笔战缩缩的写道:
立卖妻契人林岱,新都县人,因亏欠官项银三百五十两,无可交纳,情愿将原配妻室严氏出卖与本城胡监生
又问严氏道:“他娶你是做妻、做妾?”严氏道:“是讲明做妾。”林岱道:“更好!”又写道:
名下为妾,身价纹银三百五十两,本日在新都县当官交纳,并无短少,日后不许反悔争竟。恐口无凭,立卖约存照。
又问道:“你适才说有个媒婆子姓什么?”严氏道:“姓宋。”林岱又写:
同中女媒宋氏,某年月日亲笔立。
写毕,将拿来的酒菜大饮大嚼,吃了个罄尽。吃毕,将头向监墙上一斜靠,闭紧双睛,一句话不说。严氏道:“你出监后,务必到家中走走,我有许多要紧话嘱咐你,你若是睹气不到家中,我就是来生来世见你了。”林岱笑道:“你去罢!”言讫,将身子往地下一倒,便睡去了。严氏收拾起诸物,又恐林岱听见,眼中流泪,心里大痛,悄悄出门。回到家中,宋媒婆早在门外等候。严氏改做满面笑容,让媒婆到房内坐下。宋媒道:“奶奶的喜事何如?”严氏从袖中取了卖契,向宋媒道:“事已做妥。你可述我的活,银子三百五十两,要胡大爷当堂替我前夫交代清楚;衙门中上下,即或有些须使费,我前夫都不管。我几时不见我前夫回家,我断断不肯动身。不是我心恋前夫,情理上该是这样。此系官银,谅也不敢舛错,你就将契约拿去罢!这是我前夫亲笔写的,他不必生疑!”宋媒见了契约,如获至宝,说了几句吉庆话,如飞的跑去递与胡监生,居了天字号大功。胡贡看了大喜,次日一早,亲自送了冯剥皮四样重礼,剥皮说了无数送情话,始将银两收兑入库。胡贡又到宅门并承办书吏处说定,事完相谢,立逼着管宅门家人回禀本官,将林岱当时放出监来。然后回家,催着收拾喜轿,差人到林岱家娶妾。宋媒报知,严氏忙着林春女人到县前一路迎请林岱回家。正是:
贼子借刀弑父,淑女卖身救夫;
两人事迹迥异,问心各有悬殊。
………………………………………………

第十八回 骂钱奴刎颈全大义 赎烈妇倾囊助多金

词曰:蛩声泣露惊秋枕,泪湿鸳鸯衾;立志救夫,痴心与恨长。世事难
凭断,竟有雪中炭;夫妇得周全,豪侠千古传!
右调《连环扣》
且说林岱出了县监,正心中想个去处躲避,见林春女人跑来再三苦请,林岱又羞又气,心中想道:“我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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