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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必格外可怜相公。快写禀帖,启知本县,我明早去寻老主人素好朋友,再烦劳他们举行。回得家乡就好计较了,哭他气他何益?”文炜恐扬兄之恶,不写禀帖。不意县尊早已知道,差人送了两石仓米,四两银子,又将几个常走动衙门好管事的绅士,面托与文炜设法。众绅士满口应承下来。谁料文炜走了否运,只三四天,便将县官因公诖误;新署印官,漠不相关;地方绅土实心好善者有几个?见县官一坏,便互相推诿起来。又得新典史念前后同官分上,自己捐了十两,又代请原上捐人,如此鬼弄了月余,仅捐了三十多两,共得四十三两有奇,一总交付文炜谢责。文炜与段诚打算回家,盘费有了;若扶灵,还差着百金。段诚又想出一策。打听出崇宁县县官周曰谟,系河南睢州人,着文炜写哀怜手本,历诉困苦,他推念同乡,自必加倍照拂,文炜亦以为然。又恐将捐银遗失,主仆相商,交与慈源寺老和尚。身边还有几两银子,各买了旧棉衣裤鞋袜等类,以便过冬出门。这日正要起身,岂期败运之人,随处坎坷。交与老和尚捐银,又被他徒弟法空盗劫逃去,主仆悔恨欲死,呈控在本县。县中批了捕厅,捕厅大怒,将老和尚严刑责处,细问几次,委不知情,他又无力赔补,受刑不过,便行自缢,亏得段诚救免。文炜反替他在捕厅前讨情。金堂县亦再难开口,只得到崇宁县去。向管宅门人甚是动怜,立即回禀本官,少刻出来,反蹙着眉头道:“我们老爷性情,我再捉摸不定。他此刻看了禀帖,说你是远方游棍,在他治下假充乡亲,招摇撞骗,坏他声名,还要传外班坐堂审你;亏得我再四开说,才吩咐值日头,把你逐出境外。你苦苦投奔到此,我送你一千大钱做盘费,快回去罢!倘被他查知,大有不便。”文炜含泪拜谢,拿了一千钱出来。文炜与段诚相商:若再回金堂县,实无面目;打算着成都是省城地方,各处人俱有,或者有个际遇,亦未敢定。于是主仆奔赴成都,寻了个店住下,举目认不得一个人;况他二人住的店,皆往来肩挑背负之人,这“际遇”二字从何处说起?每天倒出着二十个房钱,日日现要,从十月住至十一月尽间,盘费也告尽了;因拖欠下两日房钱,店东便出许多恶语。段诚见不是路,于城外东门二里地远,寻下注没香火的破庙,虽然寒冷,却无人要钱。又苦挨了几天,受不得讥饿,开首是段诚讨饭,孝顺主人,竟不足两人吃用。次后文炜也只得走这条道路。这话不表。
再说朱文魁弃绝了兄弟并他父灵柩,带了重资,欣喜回家。入得门,一家男妇俱来看问。见他穿着孝服,各大惊慌。文魁走入内室,放声大哭,说:“父亲病故了!”一家儿皆喊叫起来。哭罢,欧阳氏问道:“二相公和我家男人,想是在后面押灵?”文魁又大哭道:“老相公做了三年官,除一个钱没弄下,到欠下人许多债负,灵柩不能回来;二相公同你男人去灌县上捐,不意遭风,主仆同死在川江。我一路和讨吃的一样,奔到家乡。”话未说完,姜氏便痛倒在地,殷氏同欧阳氏将他扶入后院房中,劝解了一番。回到前边,与文魁洗尘接风。姜氏直哭到点灯时候,还不住歇。至定更以后,欧阳氏走来说道:“二主母且不必哭,我适才在外院夹道内,见隔壁李家叔侄同李必寿,从厅院外抬入两个大驮了,到大主母窗外,看来极其沉重;还有几个皮箱在上面。一个个神头鬼脸,偷着拆取,俱被李必寿同大相公搬移在房内,方才散去。大相公说老主人欠人多少债负,他一路和讨吃花子一般,既穷困至此,这些行李都是那里来的?从午后到家,此刻一更已过才抬入来,先时在谁家寄放?以我看来,其中必有大隐情!我今晚一夜不睡,在他后面窗外听个下落,我此刻就去了,你安歇了罢,不必等我。”到四更将尽,欧阳氏推门入来,见姜氏还坐在床头,对灯流涕,笑说道:“不用哭了,我听了个心满意足。此时他两口子都睡熟,我才来。”随坐在一边,将文魁夫妻前后话,细细的说了一遍。又骂道:“天地间那有这样一对丧心的猪狗!”姜氏道:“如此看来,二相公同你男人还在,老主人身死是实。只是他两人止有十两银子,能过得几日?该如何回家?”说罢,又流下泪来。欧阳氏道:“不妨!二相公帮助姓林的,这是一件大善事,金堂县和新都县,自必人人通知。大相公此番弃抛父尸和胞弟,不消说他这件大善事,也是两县通知的。何况老主人在那地方,大小做过个父母官,便是不相干人。遭逢此等事,地方上也有个评论,多少必有帮助,断断不至饿死,讨吃亦可回乡。”又道:“大相公家赞美大相公有才情,有调度,也不在他嫁夫一场;又说你是他们的祸根,必须打发了方可做事,‘早晚我即劝他嫁人。’大相公说,这里的房产地土须早些变卖方好,搬到山东另立日月;总他二人有命回来,寻谁作对?大相公家道:‘你当日起身时,我曾嘱咐你,万一老杀才有个山高水低,就着你用这调虎离山、斩草除根之计,我还打算着得十年,不意天从人愿,只三年多就用上此计了。’大相公又赞扬他是肚中有春秋的女人。”姜氏道:“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只可恨我娘家在山西地方,无人做主。我明日写一纸呈词,告在本县,求官府和他要人。”欧阳氏道:“这使不得!我听的话,都是他夫妻暗昧话,算不得凭据,本县十分中有九分不准;即或信了我们的话,也得行文到四川查问,还不知四川官府当件事不当件事?倒弄得他又生别计出来。依我的主见,他若是劝你改嫁,不可回煞了他,触他的恨怒,他又要另设别法,总以‘守过一二年,然后改嫁,回答他,用此缓军计,延挨得二相公回来就好了。从今后,要步步防他们。就是我听得这些话,总包含在心里,面色口角间,一点也不可显出;他若看出来,得祸更速。茶里饭里须要小心,大相公家不先吃的东西,你千万不可先吃,只在此房消磨岁月,各项我自照管。”姜氏道:“只伯他处处见你维护我,他先要除你,你也要留心。”欧阳氏笑道:“我与二主母不同。他们若起了谋害我的意见,被我看出,我只用预备飞快短刀一把,于他两口子早起夜睡时,我就对付他们了;总死不了两个,也着他死一个,有什么怕他处!”从此过了月余。
一日,殷氏收拾了酒菜,到姜氏房内,与他消遣愁闷,两人叙谈闲话。殷氏道:“人生一世,犹如草生一秋。二兄弟死在川江,他的一生事体,倒算完结了。我又没三个两个儿子,与你夫妻承继,你又青春年少,日子比树时儿还长,将来该作何了局?”姜氏低头不语。殷氏又道:“我常听得和尚们放大施食,有两句话儿说:‘黄土埋不坚之骨,青史留虚假之名。’世上做忠臣节妇的,都是至愚至痴的人!我们做妇人的,有几分颜色,凭到谁家,不愁男人不爱。将来自头相守,儿女盈膝,这还是老来受用。若说起目下同床共枕,知痛知痒,迟起早眠,相偎相抱的那一种恩情,以你这年纪算起,少说还有三十年风流;象你这样独守空房,灯残被冷,就是刮一阵风,下一阵雨,也觉得凄凄凉凉,无依无靠;再听上人些闲言诎语,更是难堪。我是个口大舌长的人,没个说不出来的话。我和你在他这家中六七年来,也从没犯个面红,你素常也知道我的心肠最热,你若是疑心,说是我为省衣服茶饭撺掇你出门,我又不该说。这家中量你一人,也省不下许多;你若把我这话当知心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定舍命访个青春俊俏郎君,还要他家道丰富,成就你下半世荣华。你若是看成放屁,我也不过长叹一声罢了。”姜氏道:“嫂嫂的话,都是实意为我之言,只是我与他夫妻一场,不忍便去;待守过一二年孝服,那时再烦嫂嫂罢!”殷氏道:“你原是玲珑剔透的人,一点就转;只是一年的话,还太远迂阔些。我过些时,再与你从长计议。”殷氏素常颇喜吃几杯酒,今见姜氏许了嫁人的话,心上快活,吃了二十来杯,方才别去。正是:
弃绝同胞弟,妖婆意未宁;
又凭三寸舌,愚动烈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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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金不换闻风赠路费 连城璧拒捕战官军
词曰:十妇九吝,半杯茶恼人吃尽,今朝出首害食客,可怜血溅无情棍。
守备逃生,官兵远遁;犹欣幸不拖不累,走得干净。
右调《燕覆巢》
话说殷氏劝姜氏嫁人话,且不表。再说连城璧自冷于冰去后,仍改名姓为张仲彦,除早午在金不换家吃饭外,连门也不出,日夜行静中功夫,不敢负于冰指教。金不换本来知交寡少,自留下城璧,越发不敢招惹人往来。又得了于冰二百两银子,他是做过生意的人,也不肯将银子白放在家中,买了七八十亩地,又租了人家几十亩地,添了两个牲口。次年开春,雇了一个极会种地的人,自己也帮着耕耘播种,受田地中苦处,多是早出晚归。城璧逢天气暑热,也有到郊外纳凉的时候,喜得赵家涧只数家人家,无人详究根底。知城璧是金不换表兄,这几家男男女女也都叫城璧是张表兄,倒也相安无事。
本年鸡泽县丰收,四外州具有歉收者,都来搬运,金不换一倍获三倍之利。城璧见他营运有效,心上住的甚是适然。不换亦极尽表弟之情,凡一茶一饭,虽是些庄农食物,却处处留心,只怕城璧受了冷落,在本村雇了个十四五岁小厮,单伺候城璧茶水饭食,日落时才许他回家,相处得和同胞一般。次年,又复丰收,金不换手内卖下有四百余两。世间人眼皮最薄,见不换有了钱,城里城外便有许多人要和他结亲。他因城璧在家,凡说亲来的概行打退,倒是城璧过意不去。又打算此年于冰要来,再三劝他娶亲,为保家立后之计。不换被逼不过,方聘定了本县已革刑房郭崇学的第三个女儿为继室。又见房子不够住,从二月动工,将一院分为两院,补盖了几间土房,着城璧在后院居住,前院正房世喜房。看在三月初二日过门。到了这日,郭崇学家亲戚,并赵家涧邻里,还有些铺中生意人,每人或一百五十文,或二百文、三百文不等,凑来与不换送礼。又有左近老少妇女,也来拜贺。不换于前后院搭了两坐席棚,预备男客坐,女客都在房内。城璧此时也没个躲避处,还得出来替不换陪客。奈他目中那里看得上这些村夫野妇?又兼乡下妇女不回避人,见城璧长须伟干,相貌堂堂,偏赶着认亲说话。城璧强支了两天,方才罢休。
自这郭氏过门,回了三朝后,不换便着他主起中馈来。他倒也极晓得过日子,于早午茶饭,甚是殷勤,待城璧分外周到,不换心上着实快活,以为内助得人。过了月余,郭氏见城璧从不说走的话,亦且食肠甚大,虽每天吃的是些素菜素饭,他一人倒吃三四人的东西;烧酒每天非二斤即三斤方可。又见城璧若大汉子,和个妇人一样,日日钻在后院,老不出门;郭家有人来,不换又说过不许与城璧相见陪伴饮食,不免又多一番支应,因此这妇人心上,就嫌厌起来。金不换既知城璧好吃酒,就该与他买一坛或两坛,放在他房内,岂不两便?偏又是那小厮一天定向妇人要两次钱,买干烧酒;妇人若教买了对水酒,城璧便动疑是小厮落下钱,定着另换,都是不遂这妇人心意处。一日,趁空儿问不换道:“你这表兄到此多少时了?”不换道:“二年多了。”郭氏听罢,便将面色变了一变,旋即又笑问道:“怎么他也不回家去?”不换道:“他等个姓冷的朋友。”郭氏道:“假如他这朋友再过二年多不来,你该怎么处?”不换道:“他是我嫡亲表兄,若姓冷的终身不来,我就和他过到终身罢了。”郭氏不禁失色,复笑说道:“像你这样早出晚归,在田地中受苦,他就不能受苦,也该去帮你照料一二,怎么长久白坐在家中吃酒饭,若是个明白世情的人,心上便该日抱不安!”不换笑道:“他那里知道田地中事?你以后不要管,只要天天饮食丰洁,茶酒不缺,就是你的正务。”郭氏不言语了。自此后,便渐渐将城璧冷淡起来。不换多是在田地中吃饭,总以家中有老婆照管,不甚留心。那知城璧日日止吃个半饱,至于酒,不但二斤三斤,求半斤也是少有的;即或有,不过四两六两之间,是个爱吃不吃的待法。又不好和不换言及,未免早午饭时,脸上带出怒容,多在那伺候的小厮身上发作一二。那小厮便在郭氏前播弄唇舌,屡次将盘碗偷行打破,反说是城璧动怒摔碎的,甚至加些言语,说城璧骂他刻薄。郭氏便大恨怒在心。知不换与城璧契厚,总一字不题,不但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