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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仆欧连声“着”,答应下去。阳伯在里面听得清楚,忙推着小玉道:“侯爷叫你了,还不出去!”小玉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今儿老妈儿都没带,只好回去一趟再来。”阳伯随手就指着那桌上两个不认得的问小玉道:“那两个是谁,你认识么?”小玉道:“你不认识么?那个胖脸儿,听说姓章,也是一个爵爷,从杭州来的;一个瘦长脸,是戴制台的公子,是个古怪的阔少爷,还有人说他是革命党。这些话都是庄制台的少爷庄立人告诉我的,不晓得是确不确,他们都是新到京的。”两人正说话,恰好有个仆欧推门进来,招呼小玉上座儿。小玉站起身,抖搂了衣服,凑近那仆欧耳旁道:“你出去,别说我在这里。我回家一趟,换换衣服就来。”回头给阳伯、郭掌柜点点头道:“鱼大人,我走了,回头你再来叫啊!郭爷,你得闲儿,到我们那儿去坐坐。”赶说话当儿,早已转入床后,一溜烟的出便门去了。
这里阳伯顺便就叫仆欧点菜,先给郭掌柜点了蕃茄牛尾汤、炸板鱼、牛排、出骨鹌鹑、加利鸡饭、勃朗补丁,共是六样。自己也点了葱头汤、煨黄鱼、牛舌、通心粉雀肉、香蕉补丁五样。仆欧拿了菜单,打上号码,自去叫菜。这里两人方谈起正事来。郭掌柜先开口道:“刚才我仿佛听见小玉给你说什么姓章的,那个人你知道吗?”阳伯道:“我不知道,就听见庄稚燕叫他凤孙。”郭掌柜道:“他就是前任山东抚台章一豪的公子,如今新袭了爵,到里头想法子来的。我才信上说的就是他。”阳伯道:“那怕什么?他既走了那一边儿,如今余道台才闹了乱子,走道儿总有点不得劲。这个机会,我们正好下手呢!”郭掌柜道:“话是不差,可就坏在余道台这件事。余道台的银子原说定先付一半,还有一半也是永丰庄垫付的,出了一张见缺即付的支票。谁晓得赶放的明文一见,果然就收了去了。如今出了这意外的事,如何收得回来呢!他的款子,收不回来不要紧,倒是咱们的款子,可有点儿付不出去了。我想你在先自己付的十二万正款,固然要紧,就是这永丰庄担承的六万,虽说是小费,里头帮忙的人大家分的,可比正款还要紧些呢!要有什么三差五错,那事情就难说了!我瞅着久丰的当手,着急得很,我倒也替你担忧,所以特地赶来给你商量个办法。”阳伯呆了呆,皱着眉道:“兄弟原只带了十二万银子进京,后来添出六万,力量本来就不济的了。亏了永丰庄肯担承这宗款子,虽觉得累点儿,那么树上开花,到底儿总有结果,兄弟才敢豁出做这件事。如今照你这么说,有点儿靠不住了,叫兄弟一时哪儿去弄这么大的款?可怎么好呢?”郭掌柜道:“你好好儿想想,总有法子的。”阳伯踌躇了半天,忽然站起来,正对着郭掌柜,兜头唱了一个大喏道:“兄弟才短,实在想不出法子来。兄弟第一妙法,只有‘一总费心’四个字儿,还求你给我想法儿吧!”郭掌柜还礼不迭道:“你别这么猴急。你且坐下,我给你说。”阳伯又作了一揖,方肯坐了。郭掌柜慢慢道:“法子是有一个,俗语道:‘巧媳妇做不出无米饭。’不过又要你破费一点儿才行。”阳伯跳起来道:“老郭,你别这么婆婆妈妈的绕弯儿说话,这会儿只要你有法子,你要什么就什么!”郭掌柜道:“哪个是我要呢?咱们够交情,给你办事,一个大都不要,这才是真朋友。只等将来你上了任,我跟你上南边去玩儿一趟,闲着没事,你派我做个账房,消遣消遣,那就是你的好处了。”阳伯道:“那好办。你快说,有什么好法子呢?”郭掌柜道:“别忙。你瞧菜来了,咱们先吃菜,慢慢儿地讲。”阳伯一抬头,果然仆欧托着两盘汤、几块面包来。安放好了,阳伯又叫仆欧开了一瓶香槟。郭掌柜一头噉着面包、喝着汤,一头说道:“你别看永丰庄怎么大场面,一天到晚整千整万地出入,实在也不过东拉西扯、撑着个空架子罢了!遇着一点儿风浪就挡不住。本来呢,他的架子空也罢、实也罢,不与我们相干。如今他既给我们办了事,答应了这么大的款子,他的架子撑得满,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完全;倘或他有点破绽,不但他的架子撑不成,只怕连我们的架子都要坍了。这会儿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大家伙儿帮着他,把这个架子扶稳了才对。要扶稳这个架子,也不是空口说白话做得了的,要紧的就是银子。但是这银子,从哪儿来呢?”阳伯道:“说得是,银子哪儿来呢?”郭掌柜道:“哈哈,说也不信,天下事真有凑巧,也是你老的运气来了!这会儿天津镇台不是有个鲁通一鲁军门吗?这个人,你总该知道吧!”阳伯想了想道:“不差,那是淮军里头有名的老将啊!”郭掌柜笑道:“哪里是淮军里头有名的老将!光是财神手下出色的健将罢!他当了几十年的老营务,别的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撑了好几百万的家财。他的主意可很高,有的银子都存给外国银行里,什么汇丰呀、道胜呀,我们中国号家钱庄,休想摸着他一个边儿。可奇怪,到了今年,忽然变了卦了,要想把银子匀点出来,分存京、津各号,特地派他的总管鲁升带了银子,进京看看风色。这位鲁总管可巧是我的好朋友,昨日他自己上门来找我,我想这是个好主儿,好好儿恭维他一下。后来讲到存银的事情,我就把永丰荐给他。他说:‘来招揽这买卖的可不少,我们都没答应呢!你不知道我们那里有个老规矩,不论哪家,要是成交,我们朋友都是加一扣头,只要肯出扣头就行。’今天我把这话告诉永丰,谁晓得永丰的当手倒给我装假,出扣头的存银他不要。我想这事永丰的关系原小,我们的关系倒大,这扣头不如你暂时先垫一下子,事情就成了。这事一成,永丰就流通了,我们的付款也就有着了。就有一百个章爵爷,那上海道也不怕跑到哪儿去了。你看怎么着?使得吗?”阳伯道:“他带多少银子来呢?存给永丰多少呢?”郭掌柜道:“他带着五六十万呢!我们只要他十万,多也不犯着,你说好不好?”阳伯顿时得意起来道:“好好,再好没有了。事不宜迟,这儿吃完,你就去找那总管说定了,要银子,你到永丰庄在我旅用的折子上取就得了。”两人胡乱把点菜吃完,叫仆欧来算了账,正要站起,郭掌柜忽然咦了一声道:“怎么外边已经散了?”阳伯侧耳一听,果然鸦雀无声,伛身凑近风窗向外一望,只见那大餐桌上还排列着多少咖啡空杯,座位上却没个人影儿。阳伯随手拉开风门道:“我们就打前面走吧!”于是阳伯前行,郭掌柜后跟,闯出厅来,一直地往外跑。不提防一阵嘁嘁喳喳说话声音,发出在那厅东墙角边一张小炕床上,瞥眼看见有两人头接头地紧靠着炕几,一个仿佛是庄稚燕,那一个就是小玉说的章凤孙。见那凤孙手里颤索索地拿着一张纸片儿,递与稚燕。阳伯恐被瞧破,不敢细看,别转头,跟郭掌柜一溜烟地溜出那番菜馆来,各自登车,分头干事去了。
如今且按下阳伯,只说那番菜馆外厅上庄稚燕给章凤孙,偷偷摸摸守着黑厅干什么事呢?原来事有凑巧,两间房里的人做了一条路上的事。那边鱼阳伯与郭掌柜摩拳擦掌的时候,正这边庄稚燕替章凤孙钻天打洞的当儿。看官须知道这章凤孙,是中兴名将前任山东巡抚章一豪的公子,单名一个“谊”字。章一豪在山东任时,早就给他弄了个记名特用道。前年章一豪死了,朝廷眷念功臣,又加恤典,把他原有的一等轻车都尉,改袭了子爵。这章凤孙年不满三十,做了爵爷,已是心满意足,倒也没有别的妄想了。这回三年服满,进京谢恩,因为与庄稚燕是世交兄弟,一到京就住在他家里,只晓得寻花夕醉,挟弹晨游,过着快乐光阴。挡不住稚燕是宦海的神龙,官场的怪杰,看见凤孙门阀又高,资财又广,是个好吃的果儿。一听见上海道出缺的机会,就一心一意调唆凤孙去走连公公的门路。可巧连公公为了余敏的事失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没得出处,正想在这上海道上找个好主儿,争回这口气来。所以稚燕去一说,就满口担承,彼此讲定了数目,约了日期,就趁稚燕在番菜馆请客这一天,等待客散了,在黑影里开办交涉。却不防冤家路窄,倒被阳伯偷看了去。闲话少表。
当时稚燕乖觉,劈手把凤孙手里拿的纸片夺过来折好,急忙藏在里衣袋里。凤孙道:“这是整整十二万的汇票,全数儿交给你了。可是我要问你一句,到底靠得住靠不住?”稚燕不理他,只望着外面努嘴儿,半晌又望外张了一张,方低低说道:“你放心,我连夜给你办去。有什么差错,你问我,好不好?”凤孙道:“那么我先回去,在家里等回音。”稚燕点点头,正要说话,蓦地走进一个仆欧说道:“曾侯爷打发管家来说,各位爷都在小玉家里打茶围,请这里两位大人就去。”凤孙一头掀帘望外走,一头说道:“我不去了。你若也不去,替我写个条儿道谢吧!”说毕,自管自地上车回家去了。
不说这里稚燕写谢信、算菜帐,尽他做主人的义务。单讲凤孙独自归来,失张失智地走进自己房中,把贴身伏侍的两个家人打发开了,亲自把房门关上,在枕边慢慢摸出一只紫楠雕花小手箱,只见那箱里头放着个金漆小佛龛,佛龛里坐着一尊羊脂白玉的观世音。你道凤孙百忙里,拿出这个做什么呢?原来凤孙虽说是世间绔袴,却有些佛地根芽。平生别的都不信,只崇拜白衣观世音,所以特地请上等玉工雕成这尊玉佛,不论到那里都要带着他走,不论有何事都要望着他求。只见当时凤孙取了出来,恭恭敬敬,双手捧到靠窗方桌上居中供了;再从箱里搬出一只宣德铜炉,炷上一枝西藏线香,一本大悲神咒,一串菩提念珠,都摆在那玉佛面前,布置好了,自己方退下两步,整一整冠,拍去了衣上尘土,合掌跪在当地里,望上说道:“弟子章谊,一心敬礼观世音菩萨。”说罢,匍匐下去,叨叨絮絮了好一会,好象醮台里拜表的法师一般。口中念念有词,足足默祷了半个钟头方才立起。转身坐在一张大躺椅上,提起念珠,摊开神咒,正想虔诵经文,却不知怎的心上总是七上八下,一会儿神飞色舞,一会儿肉跳心惊,对着经文一句也念不下去。看看桌上一盏半明不灭的灯儿,被炉里的烟气一股一股冲上去,那灯光只是碧沉沉地。侧耳听着窗外静悄悄的没些声息,知道稚燕还没回来。凤孙没法,只得垂头闭目,养了一回神,才觉心地清净点儿。忽听门外帖帖达达飞也似的一阵脚步声,随即发一声狂喊道:“凤孙,怎么样,你不信,如今果真放了上海道了!你拿什么谢我?”这话未了,就硼的一响踢开门,钻将进来。凤孙抬头一看,正是稚燕,心里一慌,倒说不出话来。正是:
富贵百年忙里过,功名一例梦中求。
欲知凤孙得着上海道到底是真是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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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测蜚语中词臣 隐恨难平违心驱俊仆
却说凤孙忽听稚燕一路喊将进来,只说他放了上海道,一时心慌,倒说不出话来,呆呆地半晌方道:“你别大惊小怪地吓我,说正经,连公公那里端的怎样?”稚燕道:“谁吓你?你不信,看这个!”说着,就怀里掏出个黄面泥板的小本儿。凤孙见是京报,接来只一揭,第一行就写着“苏、松、太兵奋道着章谊补授。”凤孙还道是自己眼花,忙把大号墨晶镜往鼻梁上一推,揉一揉眼皮,凑着纸细认,果然仍是“苏、松、太兵备道着章谊补授”十一个字。心中一喜,不免颂了一声佛号,正要向那玉琢观音顶礼一番,却恍恍惚惚就不见了稚燕。抬起头来,却只见左右两旁站着六七个红缨青褂、短靴长带的家人,一个托着顶帽,一个捧着翎盒,提着朝珠的,抱着护书的,有替他披褂的,有代他束带的,有一个豁琅琅的摇着静鞭,有一个就向上请了个安,报道:“外面伺候已齐,请爵爷立刻上任!”真个是前呼后拥,呵幺喝六,把个蒙懂小爵爷七手八脚地送出门来。只见门外齐臻臻地排列着红呢伞、金字牌、旗锣轿马,一队一队长蛇似地立等在当街,只等凤孙掀帘进轿。只听如雷价一声呵殿,那一溜排衙,顿时蜿蜿蜒蜒地向前走动。走去的道儿,也辨不清是东是西,只觉得先走的倒都是平如砥、直如绳的通衢广陌,一片太阳光照着马蹄蹴起的香尘,一闪一闪地发出金光。谁知后来忽然转了一个弯,就走进了一条羊肠小径。又走了一程,益发不象,索性只容得一人一骑慢慢地捱上去了,而且曲曲折折,高高低低,一边是恶木凶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