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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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鳖,手到拿来的事,乐极了,巴不得赵家的人,这时便到舡边来厮闹便好。银子
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赢得,心急,发狠荡起桨来。这舡恰像生了七八个翅膀
一般,顷刻就飞到了。此时天色渐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阔无人居住之处,离田
头尚有一箭之路。众人都上了岸,寻出一条一股连一股断的烂草绳,将船缆在一
颗草根上,只留一个人坐在船上看守,众男女都下田砟稻。朱常远远的立在岸上
打探消耗,元来这地方叫做鲤鱼桥,离景德镇止有十里多远,再过去里许,又唤
做太白村,乃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所管。因是两省交界之处,人民错壤而居。与
朱常争田这人名唤赵完,也是个大富之家,原是浮梁县人户,却住在婺源县地方,
两县俱置得有田产。那争的田,止得三十余亩,乃赵完族兄赵宁的。先把来抵借
了朱常银子,却又卖与赵完,恐怕出丑,就揽来佃种,两边影射了三四年。不想
近日身死,故此两家相争。这稻子还是赵宁所种。
说话的,这田在赵完屋脚跟头,如何不先砟了,却留与朱常来割?看官有所
不知,那赵完也是个强横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这田是明中正契买族兄的,又
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户,料必不敢来砟稻,所以放心托胆。那知朱常又
是个专在虎头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魉,竟来放对。正在田中砍稻,蚤有人报
知赵完。赵完道:“这厮真是吃了大虫的心,豹子的胆,敢来我这里撩拨!想是
来送死么!”儿子赵寿道:“爹!自古道:来者不惧,惧者不来。也莫轻觑了他!”
赵完问报人道:“他们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数个男子,六七个妇人。”
赵完道:“既如此,也教妇人去。男对男,女对女,都拿回来,敲断他的孤拐子,
连船都拔他上岸,那时方见我的手段。”即便唤起二十多人,十来个妇人,一个
个粗脚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风骤雨而来。赵完父子随后来看。
且说众人远远的望着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贼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妇,
看见赵家有人来了,连忙住手,望河边便跑。到得岸旁,朱常连叫快脱衣服。众
人一齐卸下,堆做一处,叫一个妇人看守,复身转来,叫道:“你来!你来!若
打输与你,不为好汉!”赵完家有个雇工人,叫做田牛儿,自恃有些气力,抢先
飞奔向前。朱家人见他势头来得勇猛,两边一闪,让他冲将过来,才让他冲进时,
男子、妇人,一裹转来围住。田牛儿叫声:“来的好!”提起升箩般拳头,拣着
个精壮村夫面上,一拳打去,只指望先打倒了一个硬的,其馀便如摧枯拉朽了。
谁知那人却也来得,拳到面上时,将头略偏一偏,这拳便打个空,刚落下来,就
顺手牵羊,把拳留住。田牛儿矰脱不得,急起左拳来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
住,两边扯开。田牛儿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
抬八绰一般,脚不点地,竟拿上船。那烂草绳系在草根上,有甚筋骨,初踏上船
就断了。艄上人已预先将篙拦住,众人将田牛儿纳在舱中乱打。赵家后边的人,
见田牛儿捉上船去,蜂拥赶上船抢人。朱家妇女都四散走开,放他上去。说时迟,
那时快,拦篙的人一等赵家男子、妇人上齐船时,急掉转篙,望岸上用力一点,
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荡开去。人众船轻,三四幌便翻将转来。两家男女四
十多人,尽都落水。这些妇人各自挣紥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纵横搅乱,激
得水溅起来,恰如骤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话上岸来
说。
正打之间,卜才就人乱中,把那缢死妇人尸首,直㩳过去,便喊起来道:
“地方救护,赵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个妇人,在岸边接应,一齐喊
叫,其声震天动地。赵家的妇人,正绞挤湿衣,听得打死了人,带水而逃。水里
的人,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正不知是那个打死的,巴不能攦脱逃走,被朱家
人乘势追打,吃了老大的亏。挣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时只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脚
儿。朱家人欲要追赶,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尸首收拾起来,
抬放他家屋里了再处。”众人把尸首拖到岸上,卜才认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
朱常又教捞起船上篙桨之类,寄顿佃户人家。又对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邻里,
都是亲眼看见,活打死的,须不是诬陷赵完,倘到官司时,少不得要相烦做个证
见,但求实说罢了。”这几句是朱常引人来兜揽处和的话。此时内中若有个有力
量的出来担当,不教朱常把尸首抬去赵家,说和这事,也不见得后来害许多人的
性命。只因赵完父子,平日是个难说话的,恐怕说而不听,反是一场没趣。况又
不晓得朱常心中是甚样个意儿,故此并无一人招揽。朱常见无人招架,教众人穿
起衣服,把尸首用芦席卷了,将绳索络好,四个扛着,望赵完家来。看的人随后
跟来,观看两家怎地结局。铜盆撞了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赵完父子随后走来,远望着自家人追赶朱家的人,心中欢喜。渐渐至近,
只见妇女、家人,浑身似水,都像落汤鸡一般,四散奔走。赵完惊讶道:“我家
人多,如何反被他们打下水去?”急那步上前。众人看见,乱喊道:“阿爹不好
了!快回去罢。”赵寿道:“你们怎地恁般没用?都被打得这模样!”众人道:
“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却怎处?”赵完听见死了个人,吓得就酥了半边,
两只脚就像钉了,半步也行不动。赵寿与田牛儿,两边挟着胳膊而行,扶至家中
坐下,半晌方才开言,问道:“如何就打死了人?”众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细说
一遍。又道:“我们也没有打妇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赵完心中没
了主意,只叫:“这事怎好?”那时合家老幼,都丛在一堆,人人心中惊慌。正
说之间,人进来报:“朱家把尸首抬来了。”赵完又吃这一吓,恰像打坐的禅和
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动。自古道:物极则反,人急计生。赵寿忽地转起一念,便
道:“爹莫慌!我自有对付他的计较在此。”便对众人道:“你们都向外边闪过,
让他们进来之后,听我鸣锣为号,留几个紧守门口,其馀都赶进来拿人,莫教走
了一个。解到官司,见许多人白日抢劫,这人命自然从轻。”众人得了言语,一
齐转身。赵完恐又打坏了人,分付:“只要拿人,不许打人!”众人应允,一阵
风出去。赵寿只留了一个心腹义孙赵一郎道:“你且在此。”又把妇女妻小打发
进去,分付:“不要出来!”赵完对儿子道:“虽然告他白日打抢,总是人命为
重,只怕抵当不过。”赵寿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这般。”赵完
听了大喜,不觉身子就健旺起来,乃道:“事不宜迟,快些停当!”赵寿先把各
处门户闭好,然后寻了一把斧头,一个棒棰,两扇板门,都已完备,方教赵一郎
到厨下叫出一个老儿来。那老儿名唤丁文,约有六十多岁,原是赵完的表兄,因
有了个懒黄病,吃得做不得,却又无男无女,捱在赵完家烧火,博口饭吃。当下
那老儿不知头脑,走近前问道:“兄弟有甚话?”赵完还未答应,赵寿闪过来,
提起棒槌,看正太阳,便是一下。那老儿只叫得声:“阿呀!”翻身跌倒。赵寿
赶上,又复一下,登时了帐。当下赵寿动手时,以为无人看见,不想田牛儿的娘
田婆,就住在赵完宅后,听见打死了人,恐是儿子打的,心中着急,要寻来问个
仔细,从后边走出,正撞着赵寿行凶。吓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声:
“阿弥陀佛!青天白日,怎做这事!”赵完听得,回头看了一看,把眼向儿子一
颠,赵寿会意,急赶近前,照顶门一棒槌打倒,脑浆鲜血一齐喷出。还怕不死,
又向肋上三四脚,眼见得不能勾活了。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了两条性命。正
是:耐心终有益,任意定生灾。
且说赵一郎起初唤丁老儿时,不道赵寿怀此恶念,蓦见他行凶,惊得只缩到
一壁角边去。丁老儿刚刚完事,接脚又撞个田婆来凑成一对,他恐怕这第三棒槌
轮到头上,心下着忙,欲待要走,这脚上却像被千百斤石头压住,那里移得动分
毫。正在慌张,只见赵完叫道:“一郎快来帮一帮!”赵一郎听见叫他相帮,方
才放下肚肠,挣紥得动,向前帮赵寿拖这两个尸首,放在遮堂背后,寻两扇板门
压好,将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分付赵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平了,把
家私分一股与你受用。”赵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过日的,怎敢泄漏?”刚
刚停当,外面人声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赵完三人退入侧边一间屋里,掩上门儿
张看。
且说朱常引家人、媳妇,扛着尸首赶到赵家,一路打将进去。直到堂中,见
四面门户紧闭,并无一个人影。朱常教:“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边去,拿赵
完这老亡八出来,锁在死尸脚上!”众人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将遮堂乱打,那遮
堂已是离了窠臼的,不消几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压上一层。众人只顾
向前,那知下面有物。赵寿见打下遮堂,把锣筛起。外边人听见,发声喊,抢将
入来。朱常听得筛锣,只道有人来抢尸首,急掣身出来,众人已至堂中,两下你
揪我扯,搅做一团,滚做一块。里边赵完三人大喊:“田牛儿!你母亲都被打死
了,不要放走了人!”田牛儿听见,急奔来问:“我母亲如何却在这里?”赵完
道:“他刚同丁老官走来问我,遮堂打下,压死在内。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
若迟一步儿,这时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儿与赵一郎将遮堂搬开,露出两个尸首。
田牛儿看娘时,头已打开,脑浆鲜血满地,放声大哭。朱常听见,只道还是假的,
急抽身一望,果然有两个尸首,着了忙,往外就跑。这些家人、媳妇,见家主走
了,各要攦脱逃走,一路揪扭打将出来。那知门口有人把住,一个也走不脱,
都被拿住。赵完叫道:“莫打坏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亏。赵寿取出链子
绳索,男子、妇女锁做一堂。田牛儿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道:“我把
朱常这狗忘八,照依母亲打死罢了!”赵完拦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
法究治了,你打死他做甚?”教众人扯过一边。此时已哄动远近村坊,地方邻里,
无有不到赵家观看。赵完留到后边,备起酒席款待,要众人具个白昼劫杀公呈。
那些人都是赵完的亲戚佃户,雇工人等,谁敢不依。
赵完连夜装起四五只大船,载了地邻干证人等,把两只将朱常一家人锁缚在
舱里。行了一夜,方到婺源县台。候大尹蚤衙升堂,地方人等先将呈子具上。这
大尹展开,观看一过,问了备细,即差人押着地方并尸亲赵完、田牛儿、卜才前
去,将三个尸首盛殓了,吊来相验。朱常一家人,都发在铺里羁侯。那时朱常家
中,自有佃户报知,儿子朱太星夜赶来看觑,自不必说。有句俗语道得好:官无
三日急。那尸棺便吊到了,这大尹如何就有工夫去相验。隔了半个多月,方才出
牌,着地方备办登场法物,铺中取出朱常一干人,都到尸场上。仵作人逐一看报
道:“丁文太阳有伤,周围二寸有馀,骨头粉碎。田婆脑门打开,脑髓漏尽,右
肋骨踢折三根。二人实系打死。卜才妻子颈下有缢死绳痕,遍身别无伤损,此系
缢死是实。”大尹见报,心中骇异道:“据这呈子上,称说舡翻落水身死,如何
却是缢死的?”朱常就禀道:“爷爷!众耳众目所见,如何却是缢死的?这明明
仵作人得了赵完银子,妄报老爷!”大尹恐怕赵完将别个尸首颠换了,便唤卜才:
“你去认这尸首,正是你妻子的么?”卜才上前一认,回复道:“正是小人妻子!”
大尹道:“是昨日登时死的?”卜才道:“是。”大尹问了详细,自走下来,把
三个尸首逐一亲验,仵作人所报不差,暗称奇怪!分付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到县
里来审。
大尹在轿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县坐下,发众犯都跪在仪门外,单唤
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赵家二命,连这妇人,也是你谋死的。须从
实招来。”朱常道:“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实被赵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
人,都是见的,如何反是小人谋死?爷爷若不信,只问卜才便见明白。”大尹喝
道:“胡说!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岂不晓得!敢在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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