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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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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可曾过门么?”孙润道:“小人妻子是徐雅
女儿,尚未过门。”乔太守道:“这等易处了。”叫道:“裴九,孙润原有妻未
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妇,我将他妻子断偿你的儿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
“老爷明断,小人怎敢违逆?但恐徐雅不肯。”乔太守道:“我作了主,谁敢不
肯!你快回家引儿子过来,我差人去唤徐雅带女儿来,当堂匹配。”裴九老忙即
归家,将儿子裴政领到府中。徐雅同女儿也唤到了。乔太守看时,两家男女却也
相貌端正,是个对儿。乃对徐雅道:“孙润因诱了刘秉义女儿,今已判为夫妇。
我今作主,将你女儿配与裴九儿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报,如有不伏者,
定行重治。”徐雅见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乔太守援笔判道:“弟代
姊嫁,姑伴嫂眠。爱女爱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变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
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孙氏子因姊而得妇,搂处子不用逾墙;刘
氏女因嫂而得夫,怀吉士初非衒玉。相悦为婚,礼以义起。所厚者薄,事可权宜。
使徐雅别婿裴九之儿,许裴政改娶孙郎之配。夺人妇人亦夺其妇,两家恩怨,总
息风波;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三对夫妻,各谐鱼水。人虽兑换,十六两原只一斤;
亲是交门,五百年决非错配。以爱及爱,伊父母自作冰人;非亲是亲,我官府权
为月老。已经明断,各赴良期。”
乔太守写毕,教押司当堂朗诵与众人听了。众人无不心服,各各叩头称谢。
乔太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教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三起乐人,三顶花花轿儿,
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随轿而出。此事闹动了杭州府,都说好个行方
便的太守,人人诵德,个个称贤。自此各家完亲之后,都无说话。李都管本欲唆
孙寡妇、裴九老两家与刘秉义讲嘴,鹬蚌相持,自己渔人得利。不期太守善于处
分,反作成了孙玉郎一段良姻,街坊上当做一件美事传说,不以为丑,他心中甚
是不乐。未及一年,乔太守又取刘璞、孙润,都做了秀才,起送科举。李都管自
知愧惭,安身不牢,反躲避乡居。后来刘璞、孙润同榜登科,俱任京职,仕途有
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职,一门亲眷,富贵非常。刘璞官直至龙图阁学士,连李
都管家宅反归并于刘氏。刁钻小人,亦何益哉!后人有诗,单道李都管为人不善,
以为后戒。诗云:为人忠厚为根本,何苦刁钻欲害人!不见古人卜居者,千金只
为买乡邻。又有一诗,单夸乔太守此事断得甚好: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
守贤。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
        
   

第九卷  陈多寿生死夫妻
第九卷  陈多寿生死夫妻
         
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须臾局罢棋收去,毕竟谁赢谁是输?
这四句诗,是把棋局比着那世局。世局千腾万变,转盼皆空,政如下棋的较
胜争强,眼红喉急。分明似孙庞斗智,赌个你死我活。又如刘项争天下,不到乌
江不尽头。及至局散棋收,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隐士,往往寄兴棋枰,消闲玩世。
其间吟咏,不可胜述。只有国朝曾棨状元应制诗做得甚好,诗曰:
两君相敌立双营,坐运神机决死生。十里封疆驰骏马,一川波浪动金兵。
虞姬歌舞悲垓下,汉将旌旗逼楚城。兴尽计穷征战罢,松阴花影满棋枰。
此诗虽好,又有人驳他,说虞姬汉将一联,是个套话。第七句说兴尽计穷,
意趣便萧索了。应制诗是进御的,圣天子重瞳观览,还该要有些气象。同时洪熙
皇帝御制一篇,词意宏伟,远出寻常。诗曰:“二国争强各用兵,摆成队伍定输
赢。马行曲路当先道,将守深营戒远征。乘险出车收散卒,隔河飞炮下重城。等
闲识得军情事,一着功成定太平。”
今日为何说这下棋的话?只为有两个人家,因这几着棋子,遂为莫逆之交,
结下儿女姻亲,后来变出花锦般一段说话。正是:
夫妻不是今生定,五百年前结下因。
话说江西分宜县,有两个庄户人家,一个叫做陈青,一个叫做朱世远,两家
东西街对面居住。论起家事,虽然不算大富长者,靠祖上遗下些田业,尽可温饱
有馀。那陈青与朱世远,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邻居,志同道合,都则本分为人,
不管闲事,不惹闲非。每日吃了酒饭,出门相见,只是一盘象棋,消闲造日。有
时迭为宾主,不过清茶寡饭,不设酒肴,以此为常。那些三邻四舍,闲时节也到
两家去看他下棋顽耍。其中有个王三老,寿有六旬之外。少年时也自欢喜象棋,
下得颇高。近年有个火症,生怕用心动火,不与人对局了。日常无事,只以看棋
为乐,早晚不倦。说起来,下棋的最怕傍人观看。常言道:傍观者清,当局者迷。
倘或傍观的口嘴不紧,遇煞着处溜出半句话来,赢者反输,输者反赢。欲待发恶,
不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气不过。所以古人说得好:观棋不语真君子,把酒
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时,绝不多口。到胜负已分,却分说那一着
是先手,所以赢;那一着是后手,所以输。朱陈二人到也喜他讲论,不以为怪。
一日,朱世远在陈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饭,重整棋枰,方欲再
下,只见外面一个小学生踱将进来。那学生怎生模样?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光
着靛一般的青头,露着玉一样的嫩手,仪容清雅,步履端详:却疑天上仙童,不
信人间小子。那学生正是陈青的儿子,小名多寿,抱了书包,从外而入。跨进坐
启,不慌不忙,将书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声公公,深深的作了个揖。
王三老欲待回礼,陈青就坐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须多礼,却不怕折了那
小厮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说那里话!”口中虽是恁般说,被陈青按住,只
把臀儿略起了一起,腰儿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礼了。那小学生又向朱世远叫
声伯伯,作揖下去。朱世远还礼时,陈青却是对坐,隔了一张棋桌,不便拖拽,
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学生见过了二位尊客,才到父亲跟前唱喏,立起身来,禀道:
“告爹爹,明日是重阳节日,先生放学回去了,直过两日才来。分付孩儿回家,
不许顽耍,限着书,还要读哩!”说罢,在椅子上取了书包,端端正正,走进内
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远见那小学生行步舒徐,语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礼
数,口中夸奖不绝。王三老便问:“令郎几岁了?”陈青答应道:“是九岁。”
王三老道:“想着昔年汤饼会时,宛如昨日。倏忽之间,已是九年。真个光阴似
箭,争教我们不老!”又问朱世远道:“老汉记得宅上令爱也是这年生的。”朱
世远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岁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汉多口,
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儿女亲家?古时有个朱陈村,一村中只有二姓,
世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适然相符,应是天缘。况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见,
有何不美?”朱世远已自看上了小学生,不等陈青开口,先答应道:“此事最好!
只怕陈兄不愿,若肯俯就,小子再无别言。”陈青道:“既蒙朱兄不弃寒微,小
子是男家,有何推托?就烦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个重阳日,阳九不
利。后日大好个日子,老夫便当登门。今日一言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汉只图
吃几杯见成喜酒,不用谢媒。”陈青道:“我说个笑话你听。玉皇大帝要与人皇
对亲,商量道:‘两亲家都是皇帝,也须得个皇帝为媒才好。’乃请灶君皇帝往
下界去说亲。人皇见了灶君,大惊道:“那做媒的怎的这般样黑?’灶君道:
‘从来媒人那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远都笑起来。朱陈二人又下棋到晚方
散。只因一局输赢子,定了三生男女缘。
次日,重阳节无话。到初十日,王三老换了一件新开折的色衣,到朱家说亲。
朱世远已自与浑家柳氏说过,夸奖女婿许多好处。是日一诺无辞,财礼并不计较,
他日嫁送,称家之有无,各不责备便了。王三老即将此言回复陈青。陈青甚喜,
择了个和合吉日,下礼为定。朱家将庚帖回来,吃了一日喜酒。从此亲家相称,
依先下棋来往。时光迅速,不觉过了六年。陈多寿年一十五岁,经书皆通。指望
他应试,登科及第,光耀门楣。何期运限不佳,忽然得了个恶症,叫做癞。初时
只道疥癣,不以为意。一年之后,其疾大发,形容改变,弄得不像模样了。肉色
焦枯,皮毛皴裂。浑身毒气,发成斑驳奇疮;遍体虫钻,苦杀晨昏作痒。任他凶
疥癣,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疯,居然一样。粉孩儿变作虾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鼋
头。搔爬十指带脓腥,龌龊一身皆恶臭。
陈青单单生得这个儿子,把做性命看成,见他这个模样,如何不慌。连象棋
也没心情下了,求医问卜,烧香还愿,无所不为。整整的乱了一年,费过了若干
钱钞,病势不曾减得分毫。老夫妻两口愁闷,自不必说。朱世远为着半子之情,
也一般着忙,朝暮问安,不离门限。延捱过三年之外,绝无个好消息。朱世远的
浑家柳氏,闻知女婿得个恁般的病症,在家里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儿
又不腌臭起来,为甚忙忙的九岁上就许了人家?如今却怎么好!索性那癞吓蟆死
了,也出脱了我女儿。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儿年纪看看长成,嫁又嫁他不
得,赖又赖他不得,终不然看着那癞子守活孤孀不成!这都是王三那老乌龟,一
力撺掇,害了我女儿终身!”把王三老千乌龟,万乌龟的骂,哭一番,骂一番。
朱世远原有怕婆之病,凭他夹七夹八,自骂自止,并不敢开言。一日,柳氏偶然
收拾橱柜子,看见了象棋盘和那棋子,不觉勃然发怒,又骂起丈夫来,道:“你
两个老忘八,只为这几着象棋上说得着,对了亲,赚了我女儿,还要留这祸胎怎
的!”一头说,一头走到门前,把那象棋子乱撒在街上,棋盘也掼做几片。朱世
远是本分之人,见浑家发性,拦他不住,洋洋的躲开去了。女儿多福又怕羞,不
好来劝,任他絮聒个不耐烦,方才罢休。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柳氏镇日在家中骂媒人,骂老公,陈青
已自晓得些风声,将信未信。到满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陈青心下了了。与浑
家张氏两口儿商议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气,儿子生了这恶疾,
眼见得不能痊可,却教人家把花枝般女儿伴这癞子做夫妻,真是罪过。料女儿也
必然怨伤,便强他进门,终不和睦,难指望孝顺。当初定这房亲事,都是好情,
原不曾费甚大财。千好万好,总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为好成歉。从长计
较,不如把媳妇庚帖送还他家,任他别缔良姻。倘然皇天可怜,我孩儿有病痊之
日,怕没有老婆?好歹与他定房亲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妇反目,哭哭啼啼,絮絮
聒聒,我也于心何忍!”计议已定,忙到王三老家来。王三老正在门首,同几个
老人家闲坐白话。见陈青到,慌忙起身作揖,问道:“令郎两日尊恙好些么?”
陈青摇首道:“不济。正有句话,要与三老讲,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老连
忙随着陈青到他家坐启内,分宾坐下。献茶之后,三老便问:“大郎有何见教?”
陈青将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凑,吐露衷肠。先叙了儿子病势如何的利害,
次叙着朱亲家夫妻如何的抱怨。这句话王三老却也闻知一二,口中只得包慌:
“只怕没有此事!”陈青道:“小子岂敢乱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亲家。只是
自己心中不安,情愿将庚帖退还,任从朱宅别选良姻。此系两家稳便,并无勉强。”
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汉只管撮合,那有拍开之理。足下异日翻悔之时,
老汉却当不起。”陈青道:“此事已与拙荆再三商量过了,更无翻悔。就是当先
行过须薄礼,也不必见还。”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还璧。但
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终有好日,还要三思而行。”陈青道:“就是小儿侥幸脱
体,也是水底捞针,不知何日到手,岂可担阁人家闺女?”说罢,袖中取出庚帖,
递与王三老,眼中不觉流下泪来。王三老亦自惨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
老汉只得奉命而行。然虽如此,料令亲家是达礼之人,必然不允。”陈青收泪而
答道:“今回是陈某自己情愿,并非舍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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