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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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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爱其勤谨,配与牵牛星为妇。谁知织女自嫁牛郎之后,贪欢眷恋,却又好梳
妆打扮,每日只是梳头,再不去调梭弄织。天帝嗔怒,罚织女住在天河之东,牛
郎住在天河之西。一年只许相会一度,正是七月七日。到这一日,却教喜鹊替他
在天河上填河而渡。因此世人守他渡河时分,皆于星月之下,将彩线去穿针眼。
穿得过的,便为得巧;穿不过的,便不得巧,以此卜一年的巧拙。你想那牛郎、
织女眼巴巴盼了一年,才得相会,又只得三四个时辰,忙忙的叙述想念情悰,还
恐说不了,那有闲工夫又到人间送巧?岂不是个荒唐之说!
且说薛少府当晚在庭中,与夫人互相劝酬,不觉坐到夜久更深,方才入寝。
不道却感了些风露寒凉,遂成一病,浑身如炭火烧的一般,汗出如雨。渐渐三餐
不进,精神减少,口里只说道:“我如今顷刻也捱不过了!你们何苦留我在这里!
不如放我去罢!”你想病人说出这样话头,明明不是好消息了。吓得那顾夫人心
胆俱落。难道就这等坐视他死了不成?少不得要去请医问卜,求神许愿。元来县
中有一座青城山,是道家第五洞天。山上有座庙宇,塑着一位老君,极有灵感,
真是祈晴得晴,祈雨得雨,祈男得男,祈女得女,香火最盛。因此夫人写下疏文,
差人到老君庙祈祷。又闻灵签最验,一来求他保佑少府,延福消灾;二来求赐一
签,审问凶吉。其时三位同僚闻得,都也素服角带,步至山上行香,情愿减损自
己阳寿,代救少府。刚是同僚散后,又是合县父老,率着百姓们,一齐拜祷。显
见得少府平日做官好处,能得人心如此。只是求的签是第三十二签,那签诀道:
“百道清泉入大江,临流不觉梦魂凉。何须别向龙门去?自有神鱼三尺长。”
差人抄这签诀回衙,与夫人看了,解说不出。想道:“闻得往常间人求的皆
如活见一般,不知怎地我们求的却说起一个人来,与相公的病全无着落?是吉是
凶,好生难解!”以此心上就如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转加忧生。又
想道:“这签诀已不见怎的,且去访个医人来调治,倒是正经。”即差人去体访,
却访得成都府有个道人李八百,他说是孙真人第一个徒弟,传得龙宫秘方有八百
个,因此人都叫他做李八百。真个请他医的,手到病除,极有神效。他门上写下
一对春联道:“药按韩康无二价,杏栽董奉有千株。”但是请他的,难得就来。
若是肯来,这病人便有些生机了。他要的谢仪,却又与人不同:也有未曾开得药
箱,先要几百两的;也有医好了,不要分文酬谢,止要吃一醉的。也有闻召即往
的,也有请杀不去的。甚是捉他不定,大抵只要心诚他便肯来。夫人知得有这个
医家,即差下的当人赍了礼物,星夜赶去请那李八百。恰好他在州里,一请便来,
夫人心下方觉少宽。岂知他一进门来,还不曾认脉,说道:“这病势虽则像个死
的,却是个不死的,也要请我来则甚?”当下夫人备将起病根由,并老君庙里占
的签诀,尽数说与太医知道,求他用药。那李八百只是冷笑道:“这个病从来不
上医书的,我也无药可用。唯有死后常将手去摸他的胸前,若是一日不冷,一日
不可下棺。待到半月二旬之外,他思想食吃,自然渐渐苏醒回来。那老君庙签诀,
虽则灵应,然须过后始验,非今日所能猜度得的。”到底不肯下药,竟自去了。
但不知少府这病当真不消吃药,自然无事;还是病已犯拙,下不得药的,故此托
辞而去。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夫人因见李八百去了,叹道:“这等有名的医人,尚不肯下药,难道还有别
一个敢来下药?定然病势不救!唯有奄奄待死而已。”只见热了七日七夜,越加
越重。忽然一阵昏迷,闭了眼去,再叫也不醒了。夫人一边啼哭,一边教人禀知
三位同僚,要办理后事。那同僚正来问假,得了这个凶信,无不泪下,急至衙中
向尸哭了一回。然后与夫人相见,又安慰一番。因是初秋时候,天气还热,分头
去备办衣衾棺椁。到第三日,诸色完备,理当殡殓入棺。其时夫人扶尸恸哭,觉
得胸前果然有微微暖气,以此信着李八百道人的说话,还要停在床里。只见家人
们都道:“从来死人胸前尽有三四日暖的,不是一死便冷,此何足据!现今七月
天道,炎热未退,倘遇一声雷响,这尸首就登时涨将起来,怎么还进得棺去?”
夫人道:“李道人元说胸前一日不冷,一日不可入棺。如今既是暖的,就做不信
他,守到半月二十多日,怎忍便三日内带热的将他殓了?况且棺木已备,等我自
己日夜守他。只待胸前一冷,就入棺去,也不为迟。天那!但愿李道人的说话灵
验,守得我相公重醒回来,何但救了相公一命,却不连我救了两命!”众人再三
解说,夫人终是不听。拗他不过,只得依着,停下少府在床,谨谨看守,不在话
下。
却说少府病到第七日,身上热极,便是顷刻也挨不过,一心思量要寻个清凉
去处消散一消散,或者这病还有好的日子。因此悄地里背了夫人,瞒了同僚,竟
提一条竹杖,私离衙斋,也不要一人随从。倏忽之间,已至城外,就如飞鸟辞笼,
游鱼脱网一般,心下甚喜,早把这病都忘了。你道少府是个官,怎么出衙去,就
没一个人知道?元来想极成梦,梦魂儿觉得如此,这身子依旧还在床上,怎么去
得?单苦了守尸的哭哭啼啼,无明无夜,只望着死里求生。岂知他做梦的飘飘忽
忽,无碍无拘,到也自苦中取乐。薛少府出了南门,便向山中游去。来到一座山,
叫做龙安山,山上有座亭子,乃是隋文帝封儿子杨秀做蜀王,建亭于此,名为避
暑亭。前后左右,皆茂林修竹,长有四面风来,全无一点日影。所以蜀王每到炎
天,便率领宾客来此亭中避暑。果然好个清凉去处!少府当下看见,便觉心怀开
爽。“若使我不出城,怎知山中有这般境界?但是我在青城县做了许多时,尚且
不曾到此;想那三位同僚,怎么晓得?只合与他们知会,同携一尊,为避暑之宴。
可惜有了胜地,少了胜友,终是一场欠事。”眼前景物可人,遂作诗一首。诗云:
“偷得浮生半日闲,危梯绝壁自跻攀。虽然呼吸天门近,莫遣乘风去不还。”
薛少府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又向山中行去。那山路上没有些树木荫蔽,怎比
得亭子里这般凉爽。以此越行越闷。渐渐行了十馀里,远远望见一条大江。你道
这江是甚么江?昔日大禹治水,从岷山导出岷江。过了茂州、威州地面,又导出
这个江水来,叫做沱江。至今江岸上垂着大铁链,也不知道有多少长,沉在江底,
乃是大禹锁着应龙的去处。元来禹治江水,但遇水路不通,便差那应龙前去。随
你几百里的高山巨石,只消他尾子一抖,登时就分开做了两处。所以世称大禹叫
个“神禹”。若不会驱使这样东西,焉能八年之间,洪水底定?至今泗江水上,
也有一条铁链,锁着水母,其形似猕猴一般。这沱江却是应龙,皆因水功既成,
锁着以镇后害,岂不是个圣迹!当下少府在山中行得正闷,况又患着热症的,忽
见这片沱江,浩浩荡荡,真个秋水长天一色,自然觉得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
得把三步并做一步,风车似奔来。岂知从山上望时甚近,乃至下得山来,又远还
不曾到得沱江,却被一个东潭隔住。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一般,不论深浅去
处,无不见底。况又映着两岸竹树,秋色可掬。少府便脱下衣裳,向潭中洗澡。
元来少府是吴人,生长泽国,从幼学得泅水。成人之后,久已不曾弄这本事。不
意今日到此游戏,大快夙心,偶然叹道:“人游到底不如鱼健!怎么借得这鱼鳞
生在我身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个小鱼,却觑着少府道:
“你要变鱼不难,何必假借。待我到河伯处,为你图之!”说声未毕,这小鱼早
不见了。把少府吃上一惊,想道:“我怎知这水里有精怪的?岂可独自一个在里
面洗澡!不如早早抽身去罢!”岂知少府既动了这个念头,便少不得堕了那重业
障。只教: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看水上生。
薛少府正在沉呤,恰待穿了衣服,寻路回去。忽然这小鱼来报道:“恭喜!
河伯已有旨了。”早见一个鱼头人,骑着大鱼,前后导从的小鱼,不计其数,来
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路。苟非所好,岂有兼通。尔青城县主薄薛伟,
家本吴人,官亦散局。乐清江之浩渺,放意而游;厌尘世之喧嚣,拂衣而去。暂
从鳞化,未便终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纵远适以忘归,必受神明之罚;昧
纤钩而贪饵,难逃刀俎之灾。无或失身,以羞吾党。尔其勉之!”少府听诏罢,
回顾身上,已都生鳞,全是一个金色鲤鱼。心下虽然骇异,却又想道:“事已如
此,且待我恣意游玩一番,也晓得水中的意趣。”自此三江五湖,随其意向,无
不游适。元来河伯诏书上说充东潭赤鲤,这东潭便似分定的地方一般,不论游到
那里,少不得要回到那东潭安歇。单则那一味,也觉得有些儿不在。
过了几日,只见这小鱼又来对薛少府道:“你岂不闻山西平阳府有一座山,
叫个龙门山,是大禹治水时凿将开的,山下就是黄河。只因山顶上有水接着天河
的水,直冲下来,做黄河的源头,所以这个去处,叫做河津。目今八月天气,秋
潦将降,雷声先发。普天下鲤鱼,无有不到那里去跳龙门的。你如何不禀辞河伯,
也去跳龙门?若跳得过时,便做了龙,岂不便强似做鲤鱼!”元来少府正在东潭
里面住得不耐烦,听见这个消息,心中大喜。即便别了小鱼,竟到河伯处所。但
见宫殿都是珊瑚作柱,玳瑁为梁,真个龙宫海藏,自与人世各别。其时河伯管下
的地方,岷江、沱江、巴江、渝江、涪江、黔江、平羌江、射洪江、濯锦江、嘉
陵江、青衣江、五溪、泸水、七门滩、瞿塘三峡,那一处鲤鱼不来禀辞要去跳龙
门的。只有少府是金色鲤鱼,所以各处的都推他为首,同见河伯。旧规有个公宴,
就如起送科举的酒席一般。少府和各处鲤鱼一齐领了宴,谢了恩,同向龙门跳去。
岂知又跳不过,点额而回。你道怎么叫做点额?因为鲤鱼要跳龙门,逆水上去,
把周身的精血都积聚在头顶心里,就如被朱笔在额上点了一点的。以此世人称下
第的皆为点额,盖本于此。正是:
龙门浪急难腾跃,额上羞题一点红。
却说青城县里有个渔户叫做赵干,与妻子在沱江上网鱼为业。岂知网着一个
癞头鼋,被他把网都牵了去,连赵干也几乎吊下江里。那妻子埋怨道:“我们专
靠这网做本钱,养活两口。今日连本钱都弄没了,那里还有馀钱再讨得个网来?
况且县间官府,早晚常来取鱼,你把甚么应他?”以此整整争了一夜。赵干被他
絮聒不过,只得装一个钓竿,商量来东潭钓鱼。你道赵干为何舍了这条大江,却
向潭里钓鱼?元来沱江流水最急,正好下网,不好下钓,故因想到东潭另做此一
行生意。那钓钩上钩着香香的一大块油面,没下水中。薛少府自龙门点额回来,
也有许多没趣,好几日躲在东潭,不曾出去觅食,肚中饥甚。忽然间赵干的渔船
摇来,不免随着他船游去看看。只闻得饵香,便思量去吃他的。已是到了口边,
想道:“我明知他饵上有个钩子。若是吞了这饵,可不被他钓了去?我虽是暂时
变鱼耍子,难道就没处求食,偏只吃他钓钩上的?”再去船傍周围游了一转,怎
当那饵香得酷烈,恰似钻入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住!想道:
“我是个人身,好不多重,这些些钓钩怎么便钓得我起?便被他钓了去,我是县
里三衙,他是渔户赵干,岂不认得?自然送我归县,却不是落得吃了他的?”方
才把口就饵上一合,还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将去了。这便叫做眼里
识得破,肚里忍不过。那赵干钩得一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举手加额,叫道:
“造化!造化!我再钓得这等几个,便有本钱好结网了。”少府连声叫道:“赵
干!你是我县里渔户,快送我回县去!”那赵干只是不应,竟把一根草索贯了鱼
鳃,放在舱里。只见他妻子说道:“县里不时差人取鱼。我想这等一个大鱼,若
被县里一个公差看见,取了去,领得多少官价?不如藏在芦苇之中,等贩子投来,
私自卖他,也多赚几文钱用。”赵干说道:“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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