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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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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弊成全了他,当做恩人相看,比前愈加亲密。他虽则管了库,正在农忙之际,
诸事俱停,那里有什么钱粮完纳。到七八月里,却又个把月不下雨,做了个秋旱,
虽不至全灾,却也是个半荒,乡间人纷纷的都来告荒。知县相公只得各处去踏勘,
也没甚大生意。眼见得这半年库房,扯得直就勾了。时光迅速,不觉到了十一月
里,钦天监奏准本月十五日月蚀,行文天下救护。本府奉文,帖下属县。是夜,
知县相公聚集僚属师生僧道人等,在县救护,旧例库房备办公宴,于后堂款待众
官。金满因无人相帮,将银教厨夫备下酒席,自己却不敢离库,转央刘云及门子
在席上点管酒器,支持诸事。众官不过拜几拜,应了故事,都到后堂饮酒,只留
这些僧道在前边打一套铙钹,吹一番细乐,直闹到四更方散。刚刚收拾得完,恰
又报新按院到任。县主急忙忙下船,到府迎接。又要支持船上,往还供应,准准
的一夜眼也不合。天明了,查点东西时,不见了四锭元宝。金满自想:“昨日并
不曾离库,有谁人用障眼法偷去了?只恐怕还失落在那里。”各处搜寻,那里见
个分毫。着了急,连声叫苦道:“这般晦气,却失了这二百两银子,如今把什么
来赔补?若不赔时,一定经官出丑,如何是好?”一头叫言,一边又重新寻起,
就把这间屋翻转来,何尝有个影儿。慌做一堆,正没理会,那时外边都晓得库里
失了银子,尽来探问,到拌得口干舌碎。内中单喜欢得那几个不容他管库的令史,
一味说清话,做鬼脸,喜谈乐道。正是:
幸灾乐祸千人有,替力分忧半个无!
过了五六日,知县相公接了按院,回到县里,金满只得将此事禀知县主。县
主还未开口,那几个令史在傍边,你一嘴,我一句,道:“自己管库没了银子,
不去赔补,到对老爷说,难道老爷赔不成?”县主因前番阄库时,有些偏护了金
满,今日没了银子,颇有赧容,喝道:“库中是你执掌,又没闲人到来,怎么没
了银子?必竟将去嫖赌花费了,在此支吾。今且饶你的打,限十日内将银补库,
如无,定然参究。”金满气闷闷地走出县来,即时寻县中阴捕商议。江南人说阴
捕,就是北方叫番子手一般。其在官有名者谓之官捕,帮手谓之白捕。金令史不
拘官捕、白捕,都邀过来,到酒店中吃三杯,说道:“金某今日劳动列位,非为
己私,四锭元宝寻常人家可有?不比散碎的好用,少不得败露出来。只要列位用
心,若缉访得实,拿获赃盗时,小子愿出白金二十两酬劳。”捕人齐答应道:
“当得,当得!”一日三,三日九,看看十日限足,捕人也吃了几遍酒,全无影
响。知县相公叫金满问:“银子有了么?”金满禀道:“小的同捕人缉访,尚无
踪迹。”知县喝道:“我限你十日内赔补,那等得你缉访?”叫左右:“揣下去
打!”金满叩头求饶,道:“小的愿赔,只求老爷再宽十日,容变卖家私什物。”
知县准了转限。
金满管库又不曾趁得几多东西,今日平白地要赔这二百两银子,甚费措置。
家中首饰衣服之类,尽数变卖也还不勾。身边畜得一婢,小名金杏,年方一十五
岁,生得甚有姿色:鼻端面正,齿白唇红,两道秀眉,一双娇眼。鬓似乌云发委
地,手如尖笋肉凝脂。分明豆蔻尚含香,疑似夭桃初发蕊。金令史平昔爱如己女,
欲要把这婢子来出脱,思想再等一二年,遇个贵人公子,或小妻,或通房,嫁他
出去,也讨得百来两银子,如今忙不择价,岂不可惜!左思右想,只得把住身的
几间房子,权解与人,将银子凑足二百两之数,倾成四个元宝,当堂兑准,封贮
库上。分付他:“下次小心。”
金令史心中好生不乐,把库门锁了回到公廨里,独坐在门首,越想越恼。着
甚来由,用了这主屈财,却不是青白晦气!正纳闷间,只见家里小厮叫做秀童,
吃得半醉,从外走来,见了家长,倒退几步。金令史骂道:“蠢奴才,家长气闷,
你到快活吃酒!我手里没钱使用,你到有闲钱买酒吃!”秀童道:“我见阿爹两
日气闷,连我也不喜欢,常听见人说酒可忘忧,身边偶然积得几分银子,买杯中
物来散闷。阿爹若没钱买酒时,我还馀得有一壶酒钱在店上,取来就是。”金令
史喝道:“谁要你的吃!”原来苏州有件风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内外人都称
呼为“相公”。秀童是九岁时卖在金家的,自小抚养,今已二十馀岁,只当过继
的义男,故称“阿爹”。那秀童要取壶酒与阿爹散闷,是一团孝顺之心。谁知人
心不同,到挑动了家长的一个机括,险些儿送了秀童的性命。正是: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秀童自进去了。
金令史蓦然想道:“这一夜眼也不曾合,那里有外人进来偷了去?只有秀童
拿递东西,进来几次,难道这银子是他偷了?”又想道:“这小厮自幼跟随奔走,
甚是得力,从不见他手脚有甚毛病,如何抖然生起盗心?”又想道:“这小厮平
昔好酒,凡为盗的,都从好酒赌钱两件上起。他吃溜了口,没处来方,见了大锭
银子,又且手边方便,如何不爱?不然,终日买酒吃,那里来这许多钱?”又想
道:“不是他。他就要偷时,或者溜几块散碎银子,这大锭元宝没有这个力量。
就偷了时,那里出笏?终不然,放在钱柜上零支钱,少不得也露人眼目。就是拿
出去时,只好一锭,还留下三锭在家,我今夜把他床铺搜检一番,便知分晓。”
又想道:“这也不是常法。他若果偷了这大银,必然寄顿在家中父母处,怎肯还
放在身边?搜不着时,反惹他笑。若不是他偷的,冤了他一场,反冷了他的心肠。
哦!有计了,闻得郡城有个莫道人,召将断事,吉凶如睹,见寓在玉峰寺中,何
不请他来一问,以决胸中之疑?”过了一夜,次日金满早起,分付秀童买些香烛
纸马果品之类,也要买些酒肉,为谢将之用,自己却到玉峰寺去请莫道人。
却说金令史旧邻有个闲汉,叫做计七官,偶在街上看见秀童买了许多东西,
气忿忿的走来。问其缘故,秀童道:“说也好笑,我爹真是交了败运,干这样没
正经事!二百两银子已自赔去了,认了晦气罢休,却又听别人言语,请什么道人
来召将。那贼道今日鬼混,哄了些酒肉吃了,明日少不得还要索谢。成不成,吃
三瓶,本钱去得不爽利,又添些利钱上去,好没要紧。七官人,你想这些道人,
可有真正活神仙在里面么?有这好酒好肉到把与秀童吃了,还替我爹出得些气力。
斋了这贼道的嘴,‘咶噪’也可谢你一声么?”正说之间,恰好金令史从玉峰
寺转来。秀童见家长来了,自去了。金满与计七官相见,问道:“你与秀童说甚
么?”计七官也不信召将之事的,就把秀童适才所言,述了一遍。又道:“这小
厮到也有些见识。”金满沉吟无语,那计七官也只当闲话叙过,不想又挑动了家
长一个机括。只因家长心疑,险使童儿命丧!金令史别了计七官自回县里,腹内
踌躇,这话一发可疑:“他若不曾偷银子,由我召将便了,如何要他怪那个道士?”
口虽不言,分明是土中曲蟮,满肚泥心。
少停莫道人到了,排设坛场,却将邻家一个学生附体。莫道人做张做智,步
罡踏斗,念咒书符,小学生就舞将起来,像一个捧剑之势,口称“邓将军下坛”,
其声颇洪,不似小学生口气。金满见真将下降,叩首不迭,志心通陈,求判偷银
之贼。天将摇首道:“不可说,不可说。”金满再三叩求,愿乞大将指示真盗姓
名。莫道人又将灵牌施设,喝道:“鬼神无私,明彰报应。有叩即答,急急如令!”
金满叩之不已,天将道:“屏退闲人,吾当告汝。”其时这些令史们家人,及衙
门内做公的,闻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将,做一件希奇之事,都走来看,塞做一屋。
金满好言好语都请出去了,只剩得秀童一人在傍答应。天将叫道:“还有闲人。”
莫道人对金令史说:“连秀童都遣出屋外去。”天将教金满舒出手来,金满跪而
舒其左手。天将伸指头蘸酒在金满手心内,写出秀童二字,喝道:“记着!”金
满大惊,正合他心中所疑,犹恐未的,叩头嘿嘿祝告道:“金满抚养秀童已十馀
年,从无偷窃之行。若此银果然是他所盗,便当严刑究讯,此非轻易之事。神明
在上,乞再加详察,莫随人心,莫随人意。”天将又蘸着酒在桌上写出秀童二字,
又向空中指画,详其字势,亦此二字。金满以为实然,更无疑矣。当下莫道人书
了退符,小学生望后便倒,扶起,良久方醒,问之一无所知。
金满把谢将的三牲与莫道人散了福,只推送他一步,连夜去唤阴捕拿贼。为
头的张阴捕,叫做张二哥,当下叩其所以。金令史将秀童口中所言,及天将三遍
指名之事,备细说了。连阴捕也有八九分道是,只不是他缉访来的,不去担这干
纪,推辞道:“未经到官,难以吊拷。”金满是衙门中出入的,岂不会意,便道:
“此事有我做主,与列位无涉。只要严刑究拷,拷得真赃出来,向时所许二十两,
不敢短少分毫。”张阴捕应允,同兄弟四哥,去叫了帮手,即时随金令史行走。
此时已有起更时分,秀童收拾了堂中家伙,吃了夜饭,正提碗行灯出县来迎
候家主。才出得县门,被三四个阴捕,将麻绳望颈上便套,不由分说,直拖至城
外一个冷铺里来。秀童却待开口,被阴捕将铁尺向肩胛上痛打一下,大喝道:
“你干得好事!”秀童负痛叫道:“我干何事来?”阴捕道:“你偷库内这四锭
元宝,藏于何处?窝在那家?你家主已访实了,把你交付我等。你快快招了,免
吃痛苦。”秀童叫天叫地的哭将起来。自古道:有理言自壮,负屈声必高。秀童
其实不曾做贼,被阴捕如法吊拷,秀童疼痛难忍,咬牙切齿,只是不招。原来大
明律一款,捕盗不许私刑吊拷。若审出真盗,解官有功;倘若不肯招认,放了去
时,明日被他告官,说诬陷平民,罪当反坐。众捕盗吊打拶夹,都已行过,见秀
童不招,心下也着了慌。商议只有阎王闩、铁膝裤两件未试。阎王闩是脑箍上箍,
眼睛内乌珠都涨出寸许;铁膝裤是将石屑放于夹棍之内,未曾收紧,痛已异常,
这是拷贼的极刑了。秀童上了脑箍,死而复苏者数次,昏愦中承认了,醒来依旧
说没有。阴捕又要上铁膝裤,秀童忍痛不起,只得招道:“是我一时见财起意,
偷来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还不曾动。”
阴捕将板门抬秀童到于家中,用粥汤将息,等候天明,到金令史公廨里来报
信。此时秀童奄奄一息,爬走不动了。金令史叫了船只,自同捕役到李大家去起
赃。李大家住乡间,与秀童爹娘家相去不远。阴捕到时,李大又不在家,吓得秀
童的姐儿面如土色,正不知甚么缘故,开了后门,望爹娘家奔去了。阴捕走入卧
房,发开床脚,看地下土实不松,已知虚言。金令史定要将锄头垦起,起土尺馀,
并无一物。众人道:“有心到这里蒿恼一番了。”翻箱倒笼,满屋寻一个遍,那
有些影儿。金令史只得又同阴捕转来,亲去叩问秀童。秀童泪如雨下,答道:
“我实不曾为盗,你们非刑吊拷,务要我招认。吾吃苦不过,又不忍妄扳他人,
只得自认了。说姐夫床下赃物,实是混话,毫不相干。吾自九岁时蒙爹抚养成人,
今已二十多岁,在家未曾有半点差错。前日看见我爹费产完官,暗地心痛,又见
爹信了野道,召将费钱,愈加不乐,不想道爹疑到我身上。今日我只欠爹一死,
更无别话。”说罢闷绝去了,众阴捕叫唤,方才醒来,兀自唉唉的哭个不住。金
令史心下亦觉惨然。
须臾,秀童的爹娘和姐夫李大都到了,见秀童躺在板门上,七损八伤,一丝
两气,大哭了一场,奔到县前叫喊。知县相公正值坐堂,问了口词,忙差人唤金
满到来,问道:“你自不小心,失了库内银两,如何通同阴捕,妄杀平人,非刑
吊拷?”金满禀道:“小的破家完库,自然要缉访此事,讨个明白。有莫道人善
于召将,天将降坛,三遍写出秀童名字,小的又见他言语可疑,所以信了。除了
此奴,更无影响,小的也是出乎无奈,不是故意。”知县也晓得他赔补得苦了,
此情未知真伪,又被秀童的爹娘左禀右禀,无可奈何。此时已是腊月十八了,知
县分付道:“岁底事忙,且过了新年,初十后面,我与你亲审个明白。”众人只
得都散了。金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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