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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落得受用。等他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
头。”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谁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
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正是:
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不在话下。
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我若
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与三官,
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及到沈洪家里,闻知大娘不许相见,打
发老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又惊又苦。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
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吃夜饭。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沈洪说:“我去
西厅时,只怕大娘着恼。”皮氏说:“你在此,我反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
沈洪唱个淡喏,谢声“得罪”,出了房门,径望西厅而来。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
在,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却好
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与小段名有情,那时扯在铺上,
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事毕,小叚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
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叚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番来复去,一夜不
曾合眼。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碗。皮氏悄悄把砒霜撒在面内,却
将辣汁浇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厅,叫道:
“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是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
你二娘吃。”小叚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做甚么?”小叚名说:“请二
娘起来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
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尽。小叚名收碗去了。沈洪一时肚疼,叫道:
“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还只认假意,看看声音渐变,开门出来看时,只见
沈洪九窍流血而死。正不知甚么缘故,慌慌的高叫:“救人!”只听得脚步响,
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
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
不要吃,并不曾开门。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缘故。”皮氏说:
“放屁!面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
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是谁?”
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家中僮仆、养娘都乱做一堆。
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正直王知县升堂,唤进问
其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为商,用千金娶这娼妇叫
做玉堂春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将毒药放入,丈夫吃了,登时
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王知县听罢,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
“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
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
夫性命。反倚刁泼,展赖小妇人。”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皮氏,想你见
那男人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说:“爷爷!
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
之人,分明是他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
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
毒药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
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
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
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并无干涉。”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
有理。叫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题。
却说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
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
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坛内,当酒送与王知县。知
县受了。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知
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苏氏药死,与那皮氏无干。’”玉堂
春正待分辨,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叫皂隶:“与我拶起着
实打,问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过,说:“愿招。”
知县说:“放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
春收监。”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鐐,带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将
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详允之后就递罪状,结果他性命。正是:
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鸾泣凤人。
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奸,都是
王婆说合。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就有
些疑心。今日做出人命来,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
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
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玉姐垂泪拜诉来历。志仁见四
傍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末,细说一遍。分付:“你且耐心
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谢。
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此话阁过不题。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兴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无刻不
然。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公子听说,接进家小。
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到也齐整,怎及得玉堂春风趣?”当时
摆了合欢宴,吃下合卺杯,毕姻之际,猛然想起多娇,“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
知你嫁了沈洪,这官诰却被别人承受了。”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心里还想着玉
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伤寒。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心
下疑惑,合眼就见玉姐在傍。刘夫人遣人到处祈禳,府县官都来问安,请名药切
脉调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
公子在任年馀,官声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选天下官员,公子在部点名已
毕,回到下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须臾马上人
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公子听说,两手加额:“趁我平生之愿矣。”次
日领了敕印,辞朝,连夜起马,往山西省城上任讫。即时发牌,先出巡平阳府。
公子到平阳府,坐了察院,观看文卷。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内惊慌,其中
必有跷蹊。随叫书吏过来:“选一个能干事的,跟着我私行采访。你众人在内,
不可走漏消息。”
公子时下换了素巾青衣,随跟书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两个骡子,往洪同
县路上来。这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客官往洪同县有甚贵干?”公子
说:“我来洪同县要娶个妾,不知谁会说媒?”小伙说:“你又说娶小,俺县里
一个财主,因娶了个小,害了性命。”公子问:“怎的害了性命?”小伙说:
“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
赵昂私通,怕那汉子回来知道,一服毒药把沈洪药死了。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
春送到本县,将银买嘱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若
不是亏了一个外郎,几时便死了。”公子又问:“那玉堂春如今在监死了?”小
伙说:“不曾。”公子说:“我要娶个小,你说可投着谁做媒?”小伙说:“我
送你往王婆家去罢,他极会说媒。”公子说:“你怎么知道他会说媒?”小伙说:
“赵昂与皮氏都是他做牵头。”公子说:“如今下他家里罢。”小伙竟引到王婆
家里,叫声:“干娘!我送个客官在你家来,这客官要娶个小,你可与他说媒。”
王婆说:“累你,我转了钱来,谢你。”小伙自去了。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见
他能言快语,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与沈
洪家紧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来吃了早饭,还了王婆店钱。说:“我不曾带
得财礼,到省下回来,再作商议。”公子出的门来,雇了骡子,星夜回到省城,
到晚进了察院,不题。
次早,星火发牌,按临洪同县。各官参见过,分付就要审录。王知县回县,
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连夜开写停当,明日送审不题。
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暗藏在身,到次日清晨,王知县坐在监门
首,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玉姐披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首,伺
候开门。巡捕官回风已毕,解审牌出。公子先唤苏氏一起。玉姐口称冤枉,探怀
中诉状呈上。公子抬头见玉姐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接上状来。公子看
了一遍,问说:“你从小嫁沈洪,可还接了几年客?”玉姐说:“爷爷,我从小
接着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公子怕他说出丑处,喝声:“住了,
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不消多讲。”玉姐说:“爷爷,若杀人的事,只问皮氏
便知。”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玉姐又说了一遍。公子分付刘推官道:“闻知你
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来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
夫,累苏氏受屈,你与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说罢,公子退堂。
刘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苏氏,你谋杀亲夫,是何意故?”玉姐说:
“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监生合计毒死男子,县官要钱,逼勒成招。
今日小妇拚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刘爷叫皂隶把皮氏采上来,问:“你与
赵昂奸情可真么?”皮氏抵赖没有。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用了一番
刑法,都不肯招。刘爷又叫小叚名:“你送面与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夹起。
小叚名说:“爷爷,我说罢!那日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与爹爹吃。
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
俺爹自家吃了,即时口鼻流血死了。”刘爷又问赵昂奸情,小叚名也说了。赵昂
说:“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刘爷沉吟了一会,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叫一
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放在丹
墀内,凿几个孔儿,你执纸笔暗藏在内,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来问他,不招,
即把他们锁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说话,你与我用心写来。”刘爷分付已毕,
书吏即办一大柜,放在丹墀,藏身于内。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来再审。
又问:“招也不招?”赵昂、皮氏、王婆三人齐声哀告,说:“就打死小的,那
里招?”刘爷大怒,分付:“你众人各自去吃饭来,把这起奴才着实拷问。把他
放在丹墀里,连小叚名四人锁于四处,不许他交头接耳。”皂隶把这四人锁在柜
的四角,众人尽散。
却说皮氏抬起头来,四顾无人,便骂:“小叚名!小奴才!你如何乱讲?今
日再乱讲时,到家中活敲杀你!”小段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说。”王婆
便叫:“皮大姐,我也受这刑杖不过,等刘爷出来,说了罢。”赵昂说:“好娘,
我那些亏着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顺你,即把你做亲母。”王婆说:“我
再不听你哄我。叫我圆成了,认我做亲娘,许我两石麦,还欠八升;许我一石米,
都下了糠秕;段衣两套,止与我一条蓝布裙;许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
没天理,教我只管与你熬刑受苦。”皮氏说:“老娘,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
捱过今日不招,便没事了。”柜里书吏把他说的话尽记了,写在纸上。刘爷升堂,
先叫打开柜子。书吏跑将出来,众人都唬软了。刘爷看了书吏所录口词,再要拷
问,三人都不打自招。赵昂从头依直写得明白。各各画供已完,递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