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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而行。
又走了十馀里,到树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间,并无邻比。荆公道:“此颇幽
寂,可以息劳。”命江居叩门。内有老妪启扉,江居亦告以游客贪路,错过邸店,
特来借宿,来早奉谢。老妪指中一间屋道:“此处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
狭,放不下轿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荆公降舆入室。江居分付将
轿子置于檐下,骡驴放在树林之中。荆公坐于室内,看那老妪时,衣衫蓝缕,鬓
发蓬松,草舍泥墙,颇为洁净。老妪取灯火,安置荆公,自去睡了。
荆公见窗间有字,携灯看时,亦是律诗八句。诗云:“生已沽名衒气豪,死
犹虚伪惑儿曹。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诳叶涛。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
说青苗。想因过此来亲睹,一夜愁添雪鬓毛。”荆公阅之,如万箭攒心,好生不
乐。想道:“一路来,茶坊道院,以至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这老妪独居,
谁人到此?亦有诗句,足见怨词詈语遍于人间矣!那第二联说‘吴国’,乃吾之
夫人也。叶涛,是吾故友。此二句诗意犹不可解。”欲唤老妪问之,闻隔壁打鼾
之声,江居等马上辛苦,俱已睡去。荆公展转寻思,抚膺顿足,懊悔不迭,想道:
“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间甚便新法,故吾违众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
此皆福建子误我也!”吕惠卿是闽人,故荆公呼为福建子。是夜,荆公长吁短叹,
和衣偃卧,不能成寐,吞声暗泣,两袖皆沾湿了。
将次天明,老妪起身,蓬着头同一赤脚蠢婢,赶二猪出门外。婢携糠秕,老
妪取水,用木杓搅于木盆之中,口中呼:“啰,啰,啰,拗相公来。”二猪闻
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鸡:“,,,王安石来。”群鸡俱
至。江居和众人看见,无不惊讶。荆公心愈不乐,因问老妪道:“老人家何为
呼鸡豕之名如此?”老妪道:“官人难道不知王安石即当今之丞相,拗相公是
他的浑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扰民。老妾二十年孀妇,子媳俱无,止
与一婢同处。妇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钱。钱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
桑麻为业,蚕未成眠,便预借丝钱用去。麻未上机,又借布钱用了。桑麻失利,
只得畜猪养鸡,等候吏胥里保来征役钱,或准与他,或烹来款待他,自家不曾尝
一块肉。故此民间怨恨新法,入于骨髓,畜养鸡豕,都呼为拗相公、王安石,把
王安石当做畜生。今世没奈何他,后世得他变为异类,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
耳!”荆公暗暗垂泪,不敢开言,左右惊讶,荆公容颜改变,索镜自照,只见须
发俱白,两目皆肿,心下凄惨。自己忧恚所致,思想“一夜愁添雪鬓毛”之句,
岂非数乎!命江居取钱谢了老妪,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舆前,禀道:“相公施美政于天下,愚民无知,反以为怨。今宵不
可再宿村舍,还是驿亭官舍,省些闲气。”荆公口虽不答,点头道是。上路多时,
到一邮亭,江居先下驴,扶荆公出轿升亭而坐,安排蚤饭。荆公看亭子壁间,亦
有绝句二首,第一首云:“富韩司马总孤忠,恳谏良言过耳风。只把惠卿心腹待,
不知杀羿是逢蒙!”第二首云:
“高谈道德口悬河,变法谁知有许多。他日命衰时败后,人非鬼责奈愁何?”
荆公看罢,艴然大怒,唤驿卒问道:“何物狂夫,敢毁谤朝政如此!”有一
老卒应道:“不但此驿有诗,是处皆有留题也。”荆公问道:“此诗为何而作?”
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闻得安石辞了相位,判江
宁府,必从此路经过,蚤晚常有村农数百在此左近,伺候他来。”荆公道:“伺
他来,要拜谒他么?”老卒笑道:“仇怨之人,何拜谒之有!众百姓持白梃,候
他到时,打杀了他,分而啖之耳。”
荆公大骇,不等饭熟,趋出邮亭上轿,江居唤众人随行。一路只买干粮充饥,
荆公更不出轿,分付兼程赶路,直至金陵,与吴国夫人相见。羞入江宁城市,乃
卜居于钟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
荆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经念佛,冀消罪愆。他原是过目成诵极聪明的人,一
路所见之诗,无字不记,私自写出与吴国夫人看之,方信亡儿王雱阴府受罪,非
偶然也。以此终日忧愤,痰火大发,兼以气膈,不能饮食。延及岁馀,奄奄待尽,
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吴国夫人在旁堕泪问道:“相公有甚好言语分付?”荆公
道:“夫妇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须挂念。只是散尽家财,广修善事便了…
…”言未已,忽报故人叶涛特来问疾,夫人回避。荆公请叶涛床头相见,执其手,
嘱道:“君聪明过人,宜多读佛书,莫作没要紧文字,徒劳无益。王某一生枉费
精力,欲以文章胜人,今将死之时,悔之无及。”叶涛安慰道:“相公福寿正远,
何出此言?”荆公叹道:“生死无常,老夫只恐大限一至,不能发言,故今日为
君叙及此也。”叶涛辞去。荆公忽然想起老妪草舍中诗句第二联道:“既无好语
遗吴国,却有浮词诳叶涛。”今日正应其语。不觉抚髀长叹道:“事皆前定,岂
偶然哉!作此诗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晓得我未来之事?吾被鬼神诮让如此,
安能久于人世乎!”
不几日,疾革,发谵语,将手批颊,自骂道:“王某上负天子,下负百姓,
罪不容诛,九泉之下,何面目见唐子方诸公乎?”一连骂了三日,呕血数升而死。
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个直臣,苦谏新法不便,安石不听,也是呕血而死的。
一般样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声。至今山间人家,尚有呼猪为拗相公者。
后人论宋朝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以有靖康之祸。有诗为证:熙宁新
法谏书多,执拗行私奈尔何!不是此番元气耗,虏军岂得流黄河?又有诗惜荆公
之才:
好个聪明介甫翁,高才历任有清风。可怜覆餗因高位,只合终身翰苑中。
第五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第五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毛宝放龟悬大印,宋郊渡蚁占高魁。世人尽说天高远,谁识阴功暗里来。
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钟,家财万贯,世代都称员
外,性至慳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
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风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费钱买
衣服来穿。恨地者,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若是凑趣,生得齐整如意,树本就好
做屋柱,枝条大者,就好做梁,细者就好做椽,却不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
恨肚皮不会作家,一日不吃饭,就鋨将起来。恨爹娘者,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
来时未免费茶费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不止五
恨,还有四愿,愿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一愿得邓家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
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四愿得吕纯阳祖师点石为金这个手指头。因有这四愿、五
恨,心常不足,积财聚谷,日不暇给,真个是数米而炊,称柴而爨。因此乡里起
他一个异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剥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间只有僧人讨便宜,
他单会布施俗家的东西,再没有反布施与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见了僧人,就是
眼中之钉,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处,有个福善庵。金员外生年五十,从不晓得在庵中破费一文的
香钱。所喜浑家单氏,与员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他偏吃斋好善。金员外
喜他的是吃斋,恼他的是好善。因四十岁上,尚无子息,单氏瞒过了丈夫,将自
己钗梳二十馀金,布施与福善庵老僧,教他妆佛诵经,祈求子嗣。佛门有应,果
然连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来的,大的小名福儿,小的小名善儿。
单氏自得了二子之后,时常瞒了丈夫,偷柴偷米,送与福善庵,供养那老僧。金
员外偶然察听了些风声,便去咒天骂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个不耐烦方休。如
此也非止一次,只为浑家也是个硬性,闹过了,依旧不理。
其年夫妻齐寿,皆当五旬。福儿年九岁,善儿年八岁,踏肩生下来的,都已
上学读书,十全之美。到生辰之日,金员外恐有亲朋来贺寿,预先躲出。单氏又
凑些私房银两,送与庵中打一坛斋醮,一来为老夫妇齐寿,二来为儿子长大,了
还愿心。日前也曾与丈夫说过来,丈夫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其夜,和尚们
要铺设长生佛灯,叫香火道人至金家,问金阿妈要几斗糙米,单氏偷开了仓门,
将米三斗,付与道人去了。随后金员外回来,单氏还在仓门口封锁,被丈夫窥见
了,又见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争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
日,况且东西去了,也讨不转来,干拌去了涎沫。”只推不知,忍住这口气。一
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这贼秃常时来蒿恼我家,到是我看家的一个耗鬼。
除非那秃驴死了,方绝其患。”恨无计策。
到天明时,老僧携着一个徒弟来回覆醮事,原来那和尚也怕见金冷水,且站
在门外张望。金老早已瞧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取了几文钱,从侧门走出市
心,到山药铺里赎些砒霜。转到卖点心的王三郎店里,王三郎正蒸着一笼熟粉,
摆一碗糖馅,要做饼子。金冷水袖里摸出八文钱撇在柜台上道:“三郎收了钱,
大些的饼子与我做四个,馅却不要下少了。你只捏着窝儿,等我自家下馅则个。”
王三郎口虽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剥皮,自从开这几年点心铺子,
从不见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个钱。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
些馅去,扳他下次主顾。”王三郎向笼中取出雪团样的熟粉,真个捏做窝儿,递
与金冷水说道:“员外请尊便。”金冷水却将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饼内,然后加馅,
做成饼子。如此一连做了四个,热烘烘的放在袖里,离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门首
踱将进来。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中吃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罢,入内对浑家道:
“两个师父侵早到来,恐怕肚里饥饿。适才邻舍家邀我吃点心,我见饼子热得好,
袖了他四个来,何不就请了两个师父?”单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取个朱红碟子,
把四个饼子装做一碟,叫丫鬟托将出去。那和尚见了员外回家,不敢久坐,已无
心吃饼了。见丫鬟送出来,知是阿妈美意,也不好虚得,将四个饼子装做一袖,
叫声咶噪,出门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金家两个学生,在社学中读书,放了学时,常到庵中顽耍。这一晚,又
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两位小官人,时常到此,没有什么请得他。今早金
阿妈送我四个饼子还不曾动,放在橱柜里,何不将来热了,请他吃一杯茶?”
当下分付徒弟在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厨房下得焦黄,热了两杯浓茶,摆在
房里,请两位小官人吃茶。两个学生顽耍了半晌,正在肚饥,见了热腾腾的饼子,
一人两个,都吃了。不吃时犹可,吃了呵,分明是一块火烧着心肝,万杆枪攒却
腹肚,两个一时齐叫肚疼。跟随的学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两个疼做一堆,跑
走不动。老和尚也着了忙,正不知什么意故,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个,学童随
着,送回金员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妇这一惊非小,慌忙叫学童问其缘故。
学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便叫肚疼起来。那老师父说,这饼子原
是我家今早把与他吃的。他不舍得吃,将来恭敬两位小官人。”金员外情知跷蹊
了,只得将砒霜实情对阿妈说知。单氏心下越慌了,便把凉水灌他,如何灌得醒!
须臾七窍流血,呜呼哀哉,做了一对殇鬼。
单氏千难万难,祈求下两个孩儿,却被丈夫不仁,自家毒死了。待要厮骂一
场,也是枉然。气又忍不过,苦又熬不过,走进内房,解下束腰罗帕,悬梁自缢。
金员外哭了儿子一场,方才收泪,到房中与阿妈商议说话,见梁上这件打秋千的
东西,唬得半死,登时就得病上床,不勾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
冷水、金剥皮慳吝,此时天赐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拥而来,将家私抢个罄尽。
此乃万贯家财、有名的金员外一个终身结果,不好善而行恶之报也。有诗为证:
饼内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儿。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方才说金员外只为行恶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说一个人,单为行善上,
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
善恶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