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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货物,和那帐目,也交付与张胜。但是两边买卖,毫厘不欺。从此李英、
张胜两家行李,并在一房。李英到庐州时,只有张胜房住,日则同食,夜则同眠。
但每夜张胜只是和衣而睡,不脱衫裤,亦不去鞋袜,李英甚以为怪。张胜答道:
“兄弟自幼得了个寒疾,才解动里衣,这病就发作,所以如此睡惯了。”李英又
问道:“你耳朵子上,怎的有个环眼?”张胜道:“幼年间爹娘与我算命,说有
关煞难养,为此穿破两耳。”李英是个诚实君子,这句话,便被他瞒过,更不疑
惑。张胜也十分小心在意,虽泄溺亦必等到黑晚,私自去方便,不令人瞧见。以
此客居虽久,并不露一些些马脚。有诗为证:
女相男形虽不同,全凭心细谨包笼。只憎一件难遮掩,行步跷蹊三寸弓。
黄善聪假称张胜,在庐州府做生理,初到时止十二岁。光阴似箭,不觉一住
九年,如今二十岁了。这几年勤苦营运,手中颇颇活动,比前不同。思想父亲灵
柩暴露他乡,亲姐姐数年不会,况且自己终身,也不是个了当。乃与李英哥哥商
议,只说要搬外公灵柩,回家安葬。李英道:“此乃孝顺之事。只灵柩不比他件,
你一人如何担带?做哥的相帮你同走,心中也放得下。等你安葬事毕,再同来就
是。”张胜道:“多谢哥哥厚意。”当晚定议,择个吉日,顾下般只,唤几个僧
人,做个起灵功德,抬了黄老实的灵柩下船。一路上,风顺则行,风逆则止,不
一日,到了南京。在朝阳门外觅个空闲房子,将柩寄顿,俟吉下葬。
闲话休叙。再说李英同张胜进了城门,东西分路。李英问道:“兄弟高居何
处?做哥的好来拜望。”张胜道:“家下傍着秦淮河清溪桥居住,来日专候哥哥
降临茶话。”两下分别。
张胜本是黄家女子,那认得途径?喜得秦淮河是个有名的所在,不是个僻地,
还好寻问。张胜行至清溪桥下,问着了张家,敲门而入。其日,姐夫不在家,望
着内里便走。姐姐道聪骂将起来,道:“是人家各有内外,甚么花子,一些体面
不存,直入内室,是何道理?男子汉在家时,瞧见了,好歹一百孤拐奉承你。还
不快走!”张胜不慌不忙,笑嘻嘻的作一个揖下去,口中叫道:“姐姐,你自家
嫡亲兄弟,如何不认得了。”姐姐骂道:“油嘴光棍!我从来那有兄弟?”张胜
道:“姐姐,九年前之事,你可思量得出?”姐姐道:“思量什么?前九年我还
记得。我爹爹并没儿子,止生下我姊妹二个。我妹子小名善聪,九年前爹爹带往
江北贩香,一去不回,至今音问不通,未审死活存亡。你是何处光棍,却来冒认
别人做姐姐!”张胜道:“你要问善聪妹子,我即是也。”说罢放声大哭。姐姐
还不信是真,问道:“你既是善聪妹子,缘何如此妆扮?”张胜道:“父亲临行
时,将我改扮为男,只说是外甥张胜,带出来学做生理。不期两年上父亲一病而
亡,你妹子虽然殡殓,却恨孤贫,不能扶柩而归。有个同乡人李秀卿,志诚君子,
你妹子万不得已,只得与他八拜为交,合伙营生。淹留江北,不觉又六七年,今
岁始办归计。适才到此,便来拜见姐姐,别无他故。”
姐姐道:“原来如此。你同个男子合伙营生,男女相处许多年,一定配为夫
妇了。自古明人不做暗事,何不带顶髻儿?还好看相。恁般乔打扮回来,不雌不
雄,好不羞耻人!”张胜道:“不欺姐姐,奴家至今还是童身,岂敢行苟且之事,
玷辱门风。”道聪不信,引入密室验之。
你说怎么验法?用细细干灰铺放馀桶之内,却教女子解了下衣,坐于桶上。
用绵纸条栖入鼻中,要他打喷嚏。若是破身的,上气泄,下气亦泄,干灰必然吹
动;若是童身,其灰如旧。
朝廷选妃都用此法。道聪生长京师,岂有不知?当时试那妹子,果是未破的
童身。于是姊妹两人,抱头而哭。道聪慌忙开箱,取出自家裙袄,安排妹子香汤
沐浴,教他更换衣服。妹子道:“不欺姐姐,我自从出去,未曾解衣露体;今日
见了姐姐,方才放心耳。”那一晚,张二哥回家,老婆打发在外厢安歇。姊妹两
人,同被而卧,各诉衷肠,整整的叙了一夜说话,眼也不曾合缝。
次日起身,黄善聪梳妆打扮起来,别自一个模样,与姐夫、姐姐重新叙礼。
道聪在丈夫面前,夸奖妹子贞节,连李秀卿也称赞了几句:“若不是个真诚君子,
怎与他相处得许多时?”话犹未绝,只听得门外咳嗽一声,问道:“里面有人么?”
黄善聪认得是李秀卿声音,对姐姐说:“教姐夫出去迎他,我今番不好相见了。”
道聪道:“你既与他结义过来,又且是个好人,就相见,也不妨。”善聪颠倒怕
羞起来,不肯出去。道聪只得先教丈夫出去迎接,看他口气,觉也不觉。张二哥
连忙趋出,见了李秀卿,叙礼已毕,分宾而坐。秀卿开言道:“小生是李英,特
到此访张胜兄弟,不知阁下是他何人?”张二哥笑道:“是在下至亲。只怕他今
日不肯与足下相会,枉劳尊驾。”李秀卿道:“说那里话!我与他是异姓骨肉,
最相爱契,约定我今日到此。特特而来,那有不会之理?”张二哥道:“其中有
个缘故,容从容奉告。”秀卿性急,连连的催促,迟一刻,只待发作出来了。慌
得张二哥便往内跑,教老婆苦劝姨姐,与李秀卿相见。善聪只是不肯出房。他夫
妻两口躲过一边,倒教人将李秀卿请进内宅。秀卿一见了黄善聪,看不仔细,倒
退下七八步。善聪叫道:“哥哥,不须疑虑,请来叙话。”秀卿听得声音,方才
晓得就是张胜,重走上前作揖道:“兄弟,如何恁般打扮?”善聪道:“一言难
尽。请哥哥坐了,容妹子从容告诉。”两人对坐了,善聪将十二岁随父出门始末
根由,细细述了一遍。又道:“一向承哥哥带挈提携,感谢不尽。但在先有兄弟
之好,今后有男女之嫌,相见只此一次,不复能再聚矣。”
秀卿听说,騃了半晌。自思:“五六年和他同行同卧,竟不晓得他是女子,
好生懵懂!”便道:“妹子,听我一言。我与你相契许久,你知我知,往事不必
说了。如今你既青年无主,我亦壮而未娶,何不推八拜之情,合二姓之好?百年
谐老,永远团圆,岂不美哉!”善聪羞得满面通红,便起身道:“妾以兄长高义,
今日不避形迹,厚颜请见。兄乃言及于乱,非妾所以等兄之意也。”说罢,一头
走进去,一头说道:“兄宜速出,勿得停滞,以招物议。”
秀卿被发作一场,好生没趣。回到家中,如痴如醉,颠倒割舍不下起来,乃
央媒妪去张家求亲说合。张二哥夫妇,到也欣然。无奈善聪立意不肯,道:“嫌
疑之际,不可不谨。今日若与配合,无私有私,把七年贞节,一旦付之东流,岂
不惹人嘲笑?”媒妪与姐姐两口交劝,只是不允。那边李秀卿,执意定要娶善聪
为妻,每日缠着媒妪,要他奔走传话。三回五转,徒惹得善聪焦燥,并不见松了
半分口气。似恁般说,难道这头亲事,就不成了?且看下回分解。正是:七年兄
弟意殷勤,今日重逢局面新。欲表从前清白操,故甘薄幸拒姻亲。
天下只有三般口嘴,极是利害:秀才口,骂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
婆口,传遍四方。且说媒婆口,怎地传遍四方?那做媒的有几句口号:东家走,
西家走,两脚奔波气常吼;牵三带四有商量,走进人家不怕狗。前街某,后家某,
家家户户皆朋友,相逢先把笑颜开,惯报新闻不待叩。说也有,话也有,指长话
短舒开手;一家有事百家知,何曾留下隔宿口?要骗茶,要吃酒,脸皮三寸三分
厚;若还羡他说作高,拌干涎沫七八斗。那黄善聪女扮男妆,千古奇事;又且恁
地贞节,世世罕有。这些媒妪,走一遍,说一遍,一传十,十传百,霎时间,满
京城通知道了。人人夸美,个个称奇。虽缙绅之中,谈及此事,都道:“难得,
难得!”
有守备太监李公,不信其事,差人缉访,果然不谬。乃唤李秀卿来盘问,一
一符合。因问秀卿:“天下美妇人尽多,何必黄家之女?”秀卿道:“七年契爱,
意不能舍,除却此女,皆非所愿。”李公意甚悯之,乃藏秀卿于衙门中。次日,
唤前媒妪来,分付道:“闻知黄家女贞节可敬,我有个侄儿,欲求他为妇,汝去
说合,成则有赏。”那时守备太监,正有权势,谁敢不依?媒妪回覆:“亲事已
谐了。”李公自出己财,替秀卿行聘;又赁下一所空房,密地先送秀卿住下。李
公亲身到彼,主张花烛,笙箫鼓乐,取那黄善聪进门成亲。交拜之后,夫妻相见,
一场好笑!善聪明知落了李公圈套,事到其间,推阻不得。李公就认秀卿为侄,
大出资财,替善聪备办妆奁。又对合城官府说了,五府、六部及府尹、县官,各
有所助。一来看李公面上,二来都道是一桩奇事,人人要玉成其美。秀卿自此遂
为京城中富室,夫妻相爱,连育二子,后来读书显达。有好事者,将此事编成唱
本说唱,其名曰《贩香记》,有诗为证,诗曰:
七载男妆不露针,归来独守岁寒心。编成小说垂闺训,一洗桑间濮上音。
又有一首诗,单道太监李公的好处,诗曰:
节操恩情两得全,宦官谁似李公贤?虽然没有风流分,种得来生一段缘。
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
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
万里新坟尽少年,修行莫待鬓毛斑。前程黑暗路头险,十二时中自著研。
这四句诗,单道著禅和子打坐参禅,得成正果,非同容易。有多少先作后修、
先修后作的和尚。自家今日说这南渡宋高宗皇帝在位,绍兴年间,有个官人,姓
柳,双名宣教,祖贯温州府永嘉县崇阳镇人氏。年方二十五岁,胸藏千古史,腹
蕴五车书。自幼父母双亡,蚤年孤苦,宗族又无所依,只身笃学,赘于高判使家。
后一举及第,御笔授得宁海军临安府府尹。恭人高氏,年方二十岁,生得聪明智
慧,容貌端严,新赘柳府尹在家。未及一年,欲去上任。遂带一仆,名赛儿,一
日辞别了丈人、丈母,前往临安府上任。
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已到临安府接官亭。蚤有所属官吏师生,
粮里耆老,住持僧道,行首人等,弓兵隶卒,轿马人夫,俱在彼处,迎接入城。
到府中,搬移行李什物,安顿已完。这柳府尹出厅到任,厅下一应人等,参拜已
毕。柳府尹遂将参见人员花名手本,逐一点过不缺,止有城南水月寺竹林峰住持
玉通禅师,乃四川人氏,点不到。府尹大怒道:“此秃无礼!”遂问五山十刹禅
师:“何故此僧不来参接?拿来问罪!”当有各寺住持禀复相公:“此僧乃古佛
出世,在竹峰修行已五十二年,不曾出来。每遇迎送,自有徒弟。望相公方便。”
柳府尹虽依僧言不拿,心中不忿。各人自散。
当日府堂公宴。承应歌妓,年方二八,花容娇媚,唱韵悠扬。府尹听罢,大
喜。问妓者何名,答言:“贱人姓吴,小字红莲,专一在上厅祗应。”当日酒筵
将散,柳府尹唤吴红莲,低声分付:“你明日用心去水月寺内,哄那玉通和尚云
雨之事。如了事,就将所用之物,前来照证,我这里重赏,判你从良;如不了事,
定当记罪。”红莲答言:“领相公钧旨。”出府一路自思,如何是好?眉头一蹙,
计上心来。回家将柳府尹之事,一一说与娘知,娘儿两个商议一夜。
至次日午时,天阴无雨,正是十二月冬尽天气。吴红莲一身重孝,手提羹饭,
出清波门。走了数里,将及近寺,已是申牌时分,风雨大作。吴红莲到水月寺山
门下,倚门而立。进寺,又无人出,直等到天晚。只见个老道人出来关山门,红
莲向前道个万福。那老道人回礼道:“天色晚了,娘子请回,我要关山门。”红
莲双眼泪下,拜那老道人:“望公公可怜,妾在城住,夫死百日,家中无人,自
将羹饭祭奠。哭了一回,不觉天晚雨下,关了城门,回家不得,只得投宿寺中。
望公公慈悲,告知长老,容妾寺中过夜,明蚤入城,免虎伤命。”言罢,两泪交
流,拜倒于山门地下,不肯走起。那老道人乃言:“娘子请起,我与你裁处。”
红莲见他如此说,便立起来。那老道人关了山门,领著红莲到僧房侧首一间小屋,
乃是老道人卧房,教红莲坐在房内。那老道人连忙走去长老禅房里法座下,禀覆
长老道:“山门下有个年少妇人,一身重孝,说道丈夫死了,今日到坟上做羹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