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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阵的疑心越来越大。即便烧狼粪可以冒出浓烟,但狼不是羊,狼是疾行猛兽,狼粪不可能像羊粪那样集中。狼群神出鬼没,狼粪极分散,要搜集足够燃烟的狼粪,决非易事。即使在这片狼群不久前围猎打黄羊大规模活动过的地方,都很难找到狼粪,更何况是在牛羊很少的长城附近了。而且,在沙漠长城烽火台的士兵,又到哪儿去找狼粪呢?万里长城,无数个烽火台,那得搜集多少狼粪?狼是消化力强,排粪少的肉食猛兽,得需要多么庞大的狼群,才能排出够长城烧狼烟的狼粪?陈阵又跑了几个来回,再也找不到一堆狼粪了。他把羊群往一面大坡圈了圈,便直奔山头巨石。
陈阵跑到石下,抬头望去,巨石有两人多高,旁边有几块矮石,可以当石梯。他在山沟里找了一大抱枯枝,用马笼头拴紧,拖到石下。再斜挎书包,踏着石梯,攀上巨石,并把枯柴拽上石顶。石顶平展,有两张办公桌大,上面布满白色鹰粪。
时近正午,羊群已卧在草地上休息。陈阵站在“烽火台”上,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周围形势,没有发现一条狼。他的羊群与其它的羊群相距五六里远,最近的一群羊也在三里之外,不怕羊群混群。陈阵放心地架好柴堆,把所有的狼粪放到柴堆上。此时是初夏,不是防火季节,草原上到处都是多汁的青草,又在高高的巨石上,在此点火冒烟不会受人指责,远处的人只会认为是某个羊倌在烤东西吃。
陈阵定了定心,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袖珍语录本大小的羊皮袋,里面有两片火柴磷片和十几根红头火柴。这是额仑草原不抽烟的牧人身上必备的东西,防身、烤火、烧食、报信都用得上。陈阵划着了火,干透了的枯枝很快就烧得噼啪作响。他的心怦怦直跳,如果狼粪冒出浓烟,那可是有史以来,汉族人在蒙古草原腹地点燃的第一股狼烟。可能全队所有人都能看到这股烟,大部分的知青看到这座“烽火台”上的浓烟一定会联想到狼烟。毕竟狼烟在汉人的记忆中太让人毛骨悚然了。“狼烟”在中国历史文化中是一个特级警语,意味着警报、恐怖、爆发战争和外族入侵。“狼来了”能吓住汉人的大人和小孩,而“狼烟”能吓住整个汉民族。华夏中原多少个汉族王朝,就是亡在狼烟之中的。
陈阵有些害怕,如果他真把狼烟点起来,不知全队的知青会对他怎样上纲上线,口诛笔伐呢。养了一条小狼还不够,竟然还点出一股狼烟来,此人定是狼心叵测。陈阵抬起一只脚,随时准备用马靴踩灭火堆,扑灭狼烟。这里又是战备紧张的边境,他竟敢烽火戏诸侯,这不是冒烟报信通敌吗?陈阵额上冒出了冷汗。
可是一直到柴火烧旺了,狼粪还没有太大的动静。灰白的狼粪变成了黑色,既没有冒出多少烟也没有蹿出火苗。火堆越烧越旺,狼粪终于烧着了,一股狼臊气和羊毛的焦煳味直冲鼻子。但是狼粪堆还是没有冒出浓黑的烟,烧狼粪就像是烧羊毛毡,冒出的烟是浅棕色的,比干柴堆冒出的烟还要淡。干柴烧成了大火,狼粪也终于全部烧了起来,最后与干柴一起烧成了明火,连烟都几乎看不见了,哪有冲天的黑烟?就是连冲天的白烟也没有。哪有令人胆寒的报警狼烟?哪有妖魔般龙卷风状的烟柱?完全是一堆干柴加上一些羊毛毡片,烧出的最平常的轻烟。
陈阵早已放下脚,他擦了擦额上虚惊的冷汗,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堆烟火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与羊倌们在冬天雪地里烧火取暖的柴火没什么区别。他一直看着这堆柴粪烧光烧尽,期盼中的狼烟仍未出现。他站在高高的巨石上,东边宽阔的草场是一派和平景象:牛车悠悠地走着,马群依然在湖里闭目养神,女人们低头剪着羊毛,民工们挖着石头。这堆烟火没引起人们的任何反应,最近的一位羊倌只是探身朝他这里看了看。远处蒙古包的烟筒冒出的白烟,倒是直直地升上天空,这股用真材实料烧出的狼烟,还不如蒙古包的和平炊烟更引
人注目。
陈阵大失所望,他想所谓狼烟真是徒有虚名,看来“狼烟”一定是望文生义的误传了。刚才的试验多少印证了他的猜测:古代烽火台上的所谓狼烟,绝不可能是用狼粪烧出来的烟。那种冲天的浓烟,完全可以是用干柴加湿柴再加油脂烧出来的。就是烧半湿的牛粪羊粪也能烧出浓烟来,而湿柴油脂、半湿的牛羊粪要远比狼粪容易得到。他现在可以断定,狼烟是用狼粪烧出来的权威和流行说法,纯属胡说八道欺人之谈,是胆小的华夏和平居民吓唬自己的鬼话。
柴灰和狼粪灰被微风吹下了“烽火台”。陈阵没有被自己烧出的狼烟吓着,而对中国权威辞典中关于狼烟的解释十分生气。华夏农耕文明对北方草原文明的认识太肤浅,对草原狼的认识也太无知。狼烟是不是用狼粪烧出来的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弄点狼粪烧一烧不就知道了吗?可是为什么从古至今的亿万汉人,竟没有人去试一试?陈阵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简单的事情,实际上并不简单。几千年华夏民族农耕文明的扩张,把华夏狼斩尽杀绝,汉人上哪儿去找狼粪?拾粪的老头拾的都是牛羊猪马狗粪或者是人粪,就是偶然碰到一段狼粪也不会认得。
陈阵坐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凝神细想,思路继续往纵深延伸。既然狼烟肯定不是狼粪烧出来的,那么古代烽火台上燃起的冲天浓烟为什么叫作狼烟呢?狼烟这两个字确实具有比狼群更可怕的威吓力和警报作用,而狼烟肯定与狼有关。狼烟难道就是警报“狼来了”的浓烟?长城绝对挡得住草原狼群,而“狼来了”这三个字中的“狼”,实际上不是草原狼群,而是打着狼头军旗的突厥骑兵;是崇拜狼图腾、以狼为楷模、具有狼的战略战术、狼的智慧和凶猛性格的匈奴、鲜卑、突厥、蒙古等等的草原狼性骑兵。草原人从古至今一直崇拜狼图腾;一直喜欢以狼自比,把自己比作狼,把汉人比作羊;一直凭以一挡百的豪气藐视农耕民族的羊性格。而古代华夏农耕民族也一直将草原骑兵视为最可怕的“狼”。“狼烟”的最初本义应该是“在烽火台点燃的、警报崇拜狼图腾的草原民族骑兵进犯关内的烟火信号”。“狼烟”与狼粪压根儿就没有一点关系。
他忽然想到,也许世界上只有汉语中有“狼烟”这一词汇。普天之下,鼠最怕猫,羊最怕狼。将“狼烟”作为最恐怖的草原民族进攻的象征,暴露出汉民族的羊性或家畜性的性格本质。自从满清入关以后,由于游牧的满族热爱草原,懂得草原,因而暂时弥合了草原与农耕的矛盾,狼烟渐渐消散。但是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深刻矛盾并没有解决。不懂草原的汉人重新立国以后,狼烟彻底熄灭了。可是农耕民族垦荒烧荒的浓烟却向草原燃烧蔓延过去。这是一种比狼烟更可怕战争硝烟,是比自毁长城更愚蠢的自杀战争。陈阵想起乌力吉的话,如果长城北边的草原全变成了沙地,与蒙古大漠接上了头,连成了片,那北京怎么办?陈阵心中长叹,要让千年来一直敌视草原的农耕民族热爱和珍惜草原,可能要等到长城被超级大漠掩埋以后才有可能。农耕民族是不见海枯石烂不落泪的民族,满族入主中原后,逐渐被农耕文明同化,封关禁海,关起门来自吹自擂,抵制西方先进文明,就是不肯改革维新。非得到列强用坚船利炮轰开国门,割地赔款,把皇室赶出京城,这才有了后来几十年勉强的变革……
陈阵望着脚下已经化为灰烬的狼粪,颓然而沮丧。
高原夏季的阳光,到中午时分突然发力。把满山的青草晒矮了三寸,也把巨石晒得豁开了几道新裂缝。陈阵急忙把残枝残灰扒拉到石缝里,然后下到草地上。羊群被晒昏了头,背对太阳卧在草丛里,把头贴在地面,躲进自己身体的阴影里,整群羊都在静悄悄地午睡。
陈阵躲到巨石的背阴处,也想睡一小觉,但是他不敢,这里可是刚刚还拾到狼粪的地方。很可能一条大狼正躲在不远处盯着你呢,只等你被太阳晒困,睡死过去。陈阵喝了几大口水壶里的酸奶汤,困劲儿才压下去不少。每次轮到他放羊,他总要到嘎斯迈那儿做奶豆腐的木桶里灌一壶酸奶汤。酸奶汤是夏季羊倌解渴去困的饮料,也是呆在家里的人和狗喜欢喝的解暑酸汤。
一阵马蹄声传来,道尔基跳下马。他身着白布蒙古单袍,腰扎绿绸腰带,显得精干英俊。他紫红的宽脸全是汗,擦了一把汗说:是你啊,刚才我看见这块石头上冒烟冒火,还当是哪个羊倌套住了獭子,正烤獭肉吃呢。我也饿了。陈阵说:我哪能套住獭子,我,我有点犯困了,烧一把火玩玩,解解困……你的羊呢?道尔基指了指北坡刚刚出现的一群羊说:羊都睡下了。我也想睡,又不敢睡,就找你说说话。我的羊群没事,我让那边的羊倌照看了,那边的两个羊倌正在山头下棋呢。道尔基坐到巨石下乘凉。
陈阵知道草原牧民中流行的游戏,是蒙古狼抓羊的石子棋,还有蒙古骑兵从西方带回来的国际象棋,却无人会下中国象棋。毕利格老人曾说,汉人的棋尽是汉字,蒙古人看不懂,西边国家的棋子上没有字,可谁都认识,特别是马,跟蒙古马头琴上的马头刻得差不多。蒙古人很喜欢有马头的棋。陈阵常想,蒙古草原至今还存有古代蒙古骑兵横扫世界的遗物、证据和影响。草原民族远比汉族更早地接触国际象棋和国际,是最早猎获西方战利品的东方民族。在蒙古人征战世界的时代,连罗马教皇都要向蒙古朝廷遣使致敬,蒙古人的强悍,也是
西方不敢完全藐视东方的因素之一。陈阵到草原后,也向牧民学会了下国际象棋。
内蒙草原的夏季天长得可怕,凌晨三点多天就亮,到晚上八九点天才黑。虽然羊群怕趟草地露水得关节炎,早上不用太早出圈,必须等上午八九点钟,太阳把露水晒干了才能赶羊上山。可是晚上羊群必须在天黑以后才能进营盘,因为从黄昏到天黑,草原暑气消散的这一时间,是羊群拼命吃草抓膘的主要时段。夏季牧羊要比冬季牧羊几乎长出一倍的时间。草原羊倌都怕夏季,早上一顿奶茶以后,一直要饿到晚上八九点,又晒又困又渴又饿又寂寞单调。如果进入盛夏,草原蚊群出来以后,那草原就简直成了刑狱。北京学生来到草原以后才知道,与夏季比,草原寒冷漫长的冬季,简直就是人们抓膘长肉的幸福季节了。
在蚊群还没出来之前,陈阵感到最难忍受的就是饥渴。牧民极耐饥渴,但大多有胃病。知青第一年夏季放羊时还带一些干粮,但后来渐渐就入乡随俗了。一说到烤獭肉,两人的肚肠都响出声来。
道尔基说:新草场獭子多,西边山梁尽是獭子洞,今儿咱们先摸摸底,明儿放羊的时候下十几个套子,到中午准能套上几只,烤獭肉吃。陈阵连连说好,要是真能套上獭子,那就又解饿又解困了。道尔基望着两群羊没有一点起来吃草的意思,就带着陈阵跑到西北边的坡顶,伏在几块白色的石英石后面,这里既可以向后看到羊群,又可以向前看到西边山梁的獭洞。两人都掏出望远镜,细细搜索。山梁静悄悄,几十个獭洞平台上空荡荡,闪烁着石英矿沙矿片的光亮。额仑草原獭洞极深,旱獭甚至可以把山体里的矿石掏到地面上来。有的牧民曾在獭洞口的平台上捡到过紫水晶和铜矿石。此事还惊动了国家勘探队,要不是额仑草原地处边境,这里就可能变成矿场了。
不一会儿,从山梁那边传来“迪迪”、“嘎嘎”旱獭的叫声,声音很大,这是獭子们出洞前的声音探测,只要洞外没有反应,獭子们就该大批出洞了。又叫了一会儿,山梁上一下子冒出几十只大大小小的獭子。几乎每一个平台上,都立着一只大母獭,四处望,并发出“迪、迪、迪”缓慢而有节奏的报平安之声,于是小獭子们迅速蹿到洞外十几米的草地上撒欢吃草。草原雕在高高的蓝天上盘旋,母獭子都警惕地望着天空。一旦天敌逼近,母獭子就发出“迪迪迪迪”急促的警报声,洞外的大小獭子就会嗖嗖地扎进洞去,等待敌情解除后再出来。
陈阵挪动了一下身子,动作稍稍大了一点。道尔基立即按住了他的背,小声说:你看,最北边的那个独洞下面有一条狼,人跟狼又想到一块去了,都想吃獭子了。一听到有狼,陈阵困意顿消,赶紧对准目标望过去。见那个平台上站着一只大雄獭子,双爪垂胸,四处张望,就是不敢离开平台到草地上去吃草。草原旱獭,雄獭与雌獭分居,母獭领着小獭住在一群洞里,公獭住自个儿的独洞。这只公獭洞的平台下面有一大丛高草,微风吹过,草叶摇动,露出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