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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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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说话。王琦瑶又笑了一声,问她笑什么,她不回答,再问,她就说,看着

他们三个人,想起一些事情。问是些什么事情,却又说与他们无关。存心耍弄他

们似的,那三个人就不满了,定要她说个究竟。逼了半天,王琦瑶才说:你们将

来不知是个什么命运呢!这三人倒一愣,停了一时,张永红说:你不也是不知道

吗?王琦瑶说:我有什么将来?现在就是将来!大家都说她太谦虚,王琦瑶笑笑,

再接着说,他们三个人今天的形势是这样,明天的结局却不定是怎样。他们三个

面面相觑,忽然都有些尴尬,尤其是老克腊,硬被她扯进那一对的关系里,成了

个第三者,不明白王琦瑶把水搅浑,是要摸条什么鱼。而他隐隐觉着王琦瑶的话

其实是专讲给他听的,带有些窥探和试验的意思,心里感到不自在,就有意要把

话扯开,说些别的。王琦瑶却不让,继续说着命运的无常,此一时彼一时,山不

转水转,水不转人转。那两个听得发蒙,心里茫茫然一片,老克腊则听不下去了,

他不无刻薄地笑道:听你的意思,就是说他们两人终于是要拆档,而我却会同张

永红好。经他这么挑明,大家都笑了。王琦瑶先还辩解,说不是这个意思,老克

腊说,照你的话,就这三个人,还能有什么组合法?王琦瑶说不出话来,也笑了。

长脚脸上笑,心里却有些愠怒,他不怒王琦瑶,怒的是老克腊,觉着被他占

了便宜。张永红嘴里骂老克腊神经病,心里则很微妙地一动。王琦瑶一边笑一边

朝老克腊点头,说:算你嘴巴凶,算我输给你!

火锅之夜过去了几天,老克腊再去王琦瑶家,径直上楼,见房门开着,王琦

瑶一人坐在沙发上,膝上盖条羊毛毯,手里钩着羊毛衫。他用手指弹一下门,走

了进去。王琦瑶眼睛都没向他抬一下,就好像没他这个人。老克腊晓得她是在生

气,却并不理会,自己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这天他穿一件中山装,一条白绸巾,

随便搭在颈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就像一名五四青年。他踱了一会儿,眼睛看着

脚,在地板上阳光的方格里跨进跨出,想着又一个冬天来临了。忽听王琦瑶在身

后冷冷地说话了,是嫌他走来走去妨碍了她的安静。老克腊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看窗台上的麻雀啄食,因被窗框挡着,只露出半个脑袋。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又

说,今天她不舒服,不打算烧饭,所以没有饭给他吃。老克腊笑着说:难道我是

来吃饭的吗?王琦瑶这才抬起眼睛,说:那你是来做什么的?老克腊反问:你说

我来做什么?王琦瑶低下眼睛再去钩羊毛衫,不搭理他了。老克腊也有些气了,

闷闷地坐着,手依然插在裤袋里。那姿态是含着委屈的,无缘无故地受了冤枉,

又说不出来,讨回不了公道。坐了一时,那王琦瑶倒从沙发上起身了,泡了一杯

茶,送到他跟前,说了一声:生什么气?说罢转身进了厨房,去烧午饭。这回轮

到老克腊不理她了,继续坐在椅上生闷气。不知怎么的,又让王琦瑶占了道理,

掌握了主动。这种时候,就体现出人生经验的高低之分了。这经验是靠时间积累

的,天大的聪敏也超越不了时间,一天两天好说,一年两年也好说,可十年二十

年就不好说了。

这天的午饭却比以往更丰富和精致,王琦瑶将方才的脾气全收起了,对他无

微不至,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以前没说过的。老克腊渐渐缓了过来,几乎

要把那些不痛快忘记,王琦瑶却又提起了。她说:你以为吃火锅时,我说那些话

是无来由的?我有这么无聊吗?老克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停着筷子。她又说:

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阴冷天,也有四个男女坐一处吃火锅,其中一个女

的是无关的,另两男一女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做梦也未想到的。停了一会

儿,她说:那个女的就是我。老克腊放下筷子,抬眼看着王琦瑶。王琦瑶脸上是

无所谓的神情,就像在说人家的事情。二十多年前,她和毛毛娘舅、萨沙的那段

纠葛,如今说来,已隔膜得很,痛痒无关的心情。有些细节,不知是真模糊,还

是假模糊,前后不太对得上号。就因这般的平淡和随意,这悲剧更是触目惊心。

他是头一次听王琦瑶说自己的经历,以前的谈话多是关于情景的描述,情景

中人则是虚的,一个忽隐忽现的影。如今,这人凸现起来,成了个真人,他倒有

了玄虚的心情,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王琦瑶的脸就像水中的倒影,摇摇曳曳。他

明白,自己是在落泪。他这眼泪,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感动。王琦瑶说:我都没

哭,你哭什么?他将头伏到桌上,说:不知道。

就此,王琦瑶向他敞开了几十年的秘史。一连几天,他们一个听一个讲的度

过。听的和讲的吸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彼此的脸看起来都变得恍惚,声音也

恍惚。那是四十年前起始的故事,一身的锦绣烟尘,如今,哪里去找这旧故事的

头啊!那故事的头,虽然种的是悲剧,也是个锦绣繁华悲剧,这故事的尾将收在

哪里呢?王琦瑶的声音静下了,一时上没有声音,只有烟雾在自由无拘地聚散。

然后屋里响起轻轻的三击掌,是王琦瑶自己。他不由一惊,抬头朝她望去,

见她在烟雾中笑着,说:这场戏差不多也演到头了。他微微一战,觉着一些阴森

可怖。

她又说:做人就像在做戏,对不对?他不置可否,见她站起来,披了一身烟

雾的,向他走来,手摸着他的头,心凉了一下。那手梳理了几下他的头发,只听

她说了声:你这个小弟弟。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却没有捉到,在空气中徒然

地挥动了一下。王琦瑶已经离开了房间,他望着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门,身上开始

发热。

王琦瑶再回到房间时,见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齿碰得格格响。王琦瑶将手

上的饭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他像藤缠树样地抱住了。问他怎么了,他一

个字也不说,闭着眼睛贴在她身上。她感觉到他浑身发烫,用力扶起他,让他在

床上躺下。他的两条胳膊箍紧了王琦瑶的腰,将她也带倒了,压在他的身上。王

琦瑶叫着松手松手,他反越加抱得紧。她急了,用手掴他的脸,他不睁眼也不松

手,由她掴去,她把手都掴痛了。看着他脸上被掴红杠起的地方,便软了下来,

将手轻抚上去,又被他的脸贴住了。就这样,有一些时间过去了。她叹息了一声,

伏在了他的胸前,而他趁势一翻身,将王琦瑶压住了。

他身上的热退了,泻下一头冷汗,还是打战,嘴里说着梦呓般的话,听不出

是在说什么。王琦瑶百般抚慰他,把他当个孩子般地哄他。他要什么都依着他,

曲意奉承。他有几次发急,想做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闹着性子,都是王琦

瑶把着手帮他。他还哭了几声,哀哀的,为着什么万念俱灰。王琦瑶便安慰他,

鼓励他。这一夜真是又长又不安稳,不知有多少多出来的事情。那灯是一会儿开

一会儿关,人是一会儿起一会儿睡。这一夜,平安里也不知怎么了,那样的静,

什么夜声都没了,满世界是他们的声音。这声音也是要被吞噬掉的,越是闹就越

显得孤寂。他们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发出压抑着的惊叫,呼吸粗重,眼睛酸涩。

这一夜过得真是累,千斤重担压在身似的。他们心里都在祷告着白天快点来

临,但当窗帘映上一丝光线时,两人又都惧从中来,这个白天将怎么过啊!他已

经精疲力尽,手脚都不会动弹。她则强挣着,在天大亮之前起床。当她梳头洗脸

的时候,她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匆匆完毕,提起菜篮子贼样地溜出家门。外面

其实还一片漆黑,路灯都亮着,没几个行人。她向菜场走去,那里已有些人声,

天色又白了些,她这才觉得活过来了一点。后来,路灯一盏盏地灭了,天上却还

滞留着几颗星星,极淡的。王琦瑶想:这是什么时候了?等她回到家,床上已没

了人,老克腊走了。

他这一走就没有再来,王琦瑶觉着这样也好。那天早晨,王琦瑶见他走了,

第一个动作就是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就好像将昨日的夜晚化解掉了。她的思

绪从这个夜晚上跳跃过去,她想:什么也没有发生。以后的日子,很平静,夜晚

也很平静。人来人往似也稀疏了一些,各人都在忙各人的。王琦瑶新起头一件开

司米毛线衫,很烦琐的针法。她从早织到晚,中间除了烧饭吃饭,电视机一早就

开着,直到最后两个字跳出:〃再见〃,然后收针睡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去想,

就像没有过这个人一样。有时,她会很诧异地想:日子不是照样地过?有一天长

脚来,随口问了声:老克腊几时回来?王琦瑶一怔,想他何时走的却也不知道。

长脚又说:他不是去了无锡?王琦瑶没说什么,心里却无故地冷笑了一声。

这天,她烧了很多菜招待长脚,为他烫了些花雕,听他吹牛。近来一段,长脚混

得还不错,有几件买卖都得心应手,所以也多了一些话题,一样样说给王琦瑶听。

王琦瑶听得很仔细,不时提些问题。长脚受到这般重视,很是感动,加上喝了酒,

眼睛都湿润了,他说:王阿姨,你或者你的朋友要换外汇的话,交给我好了,一

定比中国银行的牌价合算得多。他举出比价给她听,还算账给她听。王琦瑶说:

我并没有外汇。停了一下,又说:黄货你换不换?长脚说:换呀!又报出黄金的

黑市价和银行价,迅速算出差价,又给她讲了一些兑换的实例。王琦瑶却说:我

也没有黄金。长脚最后说了一句:其实是很合算的。便按下不提,说别的去了。

吃完饭,长脚走出王琦瑶的家,已是下午三点钟的光景,阳光很好,灿灿地照着

却是走下坡路的样子,作不了大打算了。长脚略有些走路不稳,而且睁不开眼,

他站在人车如流的马路上,想:现在去什么地方呢?

晚上,王琦瑶坐在沙发上织毛线,听着电视机里闹哄哄的声音,觉着有些乏,

就闭了闭眼睛,不料却睡着了。醒来时,只见电视屏幕上白花花的一片,满屋都

是嚓嚓的空频的嘈音。她睁着眼睛,觉得这房间格外的空和大,灯也比平时亮,

将房间照得惨白。她勉力起身关了电视,然后关灯上床,灯一灭,月光就跳到了

床前。她忽然变得很清醒,睡意全无,看看月光里的窗帘的花影,思忖是什么日

子,有这样好的月亮。她又想方才一觉是不该睡的,弄得现在睡不着了,这一夜

可怎么过?一个人在静夜里醒着,自然会想起许多事情。奇怪的是许多重要的事

情她都没去想,却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夜晚。就是许多年前,两个乡下人抬着病

人找医生,错敲了她的门的那一晚。那万籁俱寂中的敲门声,就好像响在耳畔,

是多么清脆,不知是报喜讯,还是报凶信。这时候,王琦瑶的耳朵变得很灵,能

将这一条长弄的动静尽收耳底,没有敲门声,弄里静得很,连野猫从墙头跳下那

轻轻的一墩都能听见。王琦瑶将这些琐细的夜声都收索进来,细细辨别。这是一

个静夜的游戏,可打发时间。这一夜,王琦瑶几乎是睁着眼到天亮的,有几次瞌

睡,也很浅,似睡非睡,一惊即醒。下一日的晚上,因怕再度失眠,便有意熬到

很晚,实在不能支持,才上了床,自然一沾枕头就入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梦里忽然一惊,听玻璃窗响。醒过来,玻璃窗又是一响,似

乎有人在扔石子。她起身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楼下弄里一地月光,并没有一个

人。她停了一会儿,刚要放下窗帘,那院墙的影地里却退出一个人,仰头站在月

光里。两人一上一下地看了一会儿,王琦瑶转身回到床前,拿件衣服披上,然后

下了楼去。后门一开,便踅进一个人来,两人默不做声,一前一后上了楼梯。

房间里没开灯,但有月光,两人却都对月光背着脸,不愿让对方看清似的。

一个坐在床沿,另一个却站着,抱着胳膊。又有一些时间过去,站着的说:

你回来了?坐着的垂下了头。站着的又说:你跑什么?难道我会去追你?随即冷

笑一声,退到沙发上,点起了一支烟。这时,月光照在她脸上了,是惨白的,头

发蓬乱着,一团烟雾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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