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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灯儿一样照着她,他还嘻嘻笑着。她拾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划着字,不知不觉写着“运涛,运涛……”。当娘在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才发觉,连忙伸脚擦去,噗嗤地笑了。心里说:“这是干什么?可笑的!”猛地听得外院木机响,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出来。看看没有别人,把临街的门关好,趴着机房窗户一看,运涛把鸟笼子挂在木机上,蹬几下机子,把嘴唇卷个小筒儿,打着口哨,头儿一举一扬,呼唤着他的靛颏。她在窗台上趴了老半天,谁也没看见她。运涛一转身,看见窗格棂上露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停下机子,点着下颏,闪亮着眼睛说:“春兰,来!”
春兰隔着窗棂问:“干吗?”
运涛说:“来呀!有点事儿。”
春兰说:“什么事儿?快说吧!”
运涛说:“进来!”
春兰看了看没有人看着,推门进去,去看那只脯红靛颏。
运涛说:“我想求你缝个笼子罩儿。”
春兰说:“行,缝个笼子罩儿不费难,我好好给你缝一个。”
运涛从机子上撕下一块布,递给春兰。春兰拿布在笼子上比划了一下,说:“看吧!我非把它缝得好好的。”
运涛问:“缝多好?还绣上花儿?”
春兰两手扯起那块布,遮住半个眼睛,笑吟吟地说:“给你缝嘛,当然要绣上花儿。”
春兰背着母亲把这块布染成天蓝色,只要一有空闲,就偷偷缝着。先用倒钩针缝好,上沿绣了一溜子蓝云头。又从大橱子上端下花箱子,解开包囊,包囊里盛着零零碎碎、一小块一小块的各色绸缎。她想:将来有了小孩,做个鞋儿袜儿什么的……翻着洋册子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称心的花样子。她想:把鸟儿罩在笼子里,人们怎能看见笼子里宝贵的靛颏儿呢?又想把那只脯红靛颏绣上去,人们一看就会知道笼子里盛着宝贵的鸟儿。为了这个心愿,她又偷偷地跑去看了好几遍,把那只靛颏的风骨、神气,记在心里,再慢慢绣着。那天晚上她正坐在炕上,就着小油灯刺绣,绣着绣着,绣着的鸟儿一下子变成了个胖娃娃。鸟儿下巴底下那片红,就变成了胖娃娃的红兜肚。忽地那个胖娃娃一下子又变成运涛的脸庞。鸟儿的两只眼睛,就象运涛的眼睛一样,又黑又亮。嘿!黑红色的脸儿,大眼睛。呵!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心里颤颤悠悠,抖着两只手遮住眼睛,歇了一忽。就象和运涛并肩坐着,象运涛两手扶着她的肩膀在摇撼。两个人在一起,摇摇转转……
她冷静了一下,摸摸头上的热退了。偷偷地笑嘻嘻地把布罩给运涛送了去。推门一看,运涛躺在炕上,在小油灯底下看书哩。她说:“运涛,看!”她把这个精心绣制的布罩铺在炕席上,扳过运涛的头来看。运涛一看,笑得合不拢嘴。当他看到春兰绣的这只鸟,骨架、水色、眉眼、鸟儿下颏上的红脯,和那只真靛颏一模一样,活龙活现!他心里暗暗笑了,说:“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儿!”
春兰问:“怎么不说话?拿什么谢我?”
运涛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说:“等把这鸟儿卖了,给你做个大花棉袄穿上。”
春兰说:“真的吗?哪我可得想着!”
两个人又趴着炕沿,说说笑笑谈了会子书上的故事。直等到春兰娘走了来,趴着门框叫:“春兰!没晌没夜的,你干什么哩?还不家去睡觉,死丫头!”她才撅着小嘴,悄悄地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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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等收完了秋,打完了场,运涛带上江涛,大贵带上二贵,提上那只精致的鸟笼,笼子上套着那个花布罩儿,去赶城里集。下了坡走过苇塘,摇摇摆摆穿过锁井大街,要顺着大路进城。大十字街上,店铺门前扫得干干净净,门前有几棵老槐树,树上也挂着几只笼子,有鸟儿在絮叫。冯老兰正站在板搭门口,左手拈着花白胡子,右手托着画眉笼子。离远看见运涛和大贵他们走过来,一见笼子罩上绣的那个花布罩儿,他问:“嘿!这是个什么鸟儿?”伸手接过笼子。
运涛站住脚说:“这是一只靛颏。”
当时冯老兰已经长成个大高老头子,瘦瘦的脑袋,两绺长胡子。薄嘴唇说起话来,尖声辣气。穿着黑粗布大褂,蓝缎坎肩。戴着大缎子帽盔红疙瘩。他问:“去干什么?”
运涛说:“到城里集上去遛遛鸟儿。”
冯老兰问:“什么好鸟,也值得到城里集上去遛遛?”
运涛说:“谁知道,我也没见过这样的鸟儿。”
冯老兰提起笼子,掀开布罩一看,大吃一惊。他把脖子往后一缩,瞪出黄眼珠子说:“笼子不强,鸟儿不错。这么着吧,甭上集了,闹半斗小米子吃吃。”当他看到布罩上绣的这只鸟,又问:“这是谁绣的,这么手巧?”
运涛说:“春兰。”伸手去接笼子。又说:“半斗小米俺不卖。”
冯老兰把笼子望后一闪,伸出左手一摆,瞪起黄眼珠子说:“哼!着什么急!”
这时冯贵堂右手提着大褂襟走过来,顺手接过笼子,说:“我看!”他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迷,再也不想还给运涛。去赶集的人们,也在十字大街上停住脚看着,担心要出什么事情。大贵看冯老兰父子居心不善,要出岔子。把褡裢望江涛怀里一扔,横起腰抽个冷不防,一个箭步窜上去,跐蹓地把笼子扯过来,撒腿就往西跑。运涛、江涛、二贵,也跟着一齐跑下去。冯贵堂怔着眼睛也没说什么,转过身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说:“哈哈!小门小户的,见过什么?逗着你们玩儿!”
运涛、大贵、江涛、二贵,气呼呼地跑过锁井大街,出了村走不多远,上了城里大路。顺着这条大路走了一气,就到河边。河上有座小木桥,走到桥上运涛叹口气说:“咳!咱穷人家呀……”大贵跑得呼呼咧咧地说:“常说金银还不露白呢,我们不应该叫他看这只好鸟。我看他想抢了咱们的。”运涛说:“兄弟们还不知道呢,咱被那霸道们欺侮了几辈子。忠大伯十几岁上下了关东,就是被他们欺侮跑的。我爹要是不碰上忠大伯,也就跑了关东。他们明抢暗夺,兄弟们长长志气吧!”大贵喘着气说:“你看,咱过个庄稼日子多难呀!”二贵顾不得说话,点了点头,江涛又忽闪着大眼睛在想什么。
运涛和大贵兄弟四人,带着这只宝贵的鸟儿进了城。一进城门,人多买卖也多。他们不买什么东西,也没上热闹地方去。向西一拐,柴草市尽头有个小庙,庙台上就是鸟市。
河里没鱼市上看,一到鸟市上呀,你看吧,什么样的鸟笼,什么样的鸟儿都有;有用高粱秆插的转笼子,笼子里盛着白玉鸟。有人把这笼子挂在树上,要是有别的鸟来找白玉鸟一块玩玩,一蹬转盘,就落在笼子里,巧手人插的笼子真是精致。此外,有黄色的竹黄笼子,红色的雕漆笼子,黑色的乌木笼子。笼子里盛着画眉、百灵、八哥、蓝靛颏、红靛颏……还有一架苍鹰,脚上拴着铁链,瞪出黄眼珠子,伛偻着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它看着这些活跳的鸟儿,闻香不到口!
拎笼子的人们,净是一些个穿袍戴帽拿胡梳的老头。也有年幼的,那就戴着红疙瘩帽盔,穿着蓝布大褂子。运涛立在庙台上,左手叉在腰里,右手五指平伸举起笼子,笼子上插个草标儿。他把蓝布罩儿向上一打,那只精灵的鸟儿,瞪起两只眼睛,叉开两条小腿,站在杠上,昂着头挺起胸膛,晃搭着身子絮叫起来。它这一叫啊,就盖了鸟市了。人们都挤上来看,不住声地夸奖,连声说:“好鸟!好鸟!”“嗬!百灵口!”
有个大高老头,穿着青缎马褂,提条大烟袋。用手掌遮住阳光,眯着眼睛看了看,捋捋白胡子,伸手抓起这笼子。当他一看到这鸟胸脯上过大的一片红毛,吃了一惊。抖了一下子手,悄悄地问:“卖吗?”
运涛说:“卖!”
老头慢悠悠地说:“什么价儿?”
运涛说:“你给条牛钱!”
老头摇摇手说:“不值……老了!”
运涛故意镇起脸,装出斯模大样儿,说:“你看看那嘴,看看那爪儿,什么色道,哪里老?”
老头伸手从怀里掏出眼镜盒,戴上老花眼镜一看,还是个雏鸟。伸出食指点点说:“十吊钱……”
运涛说:“你算白看看!”
正在搭讪,走上一个大胖子老头。白胡子大胖脑袋,腰围有两搂粗,穿着灰布大褂,一只手悄悄伸出肥袖子,来摸运涛的手。说:“这么着……这么着……怎么样?”
他一股劲赶着摸,运涛就躲,他不懂牲口市上的行话。老头又小声说:“十五吧!”
运涛问:“十五吊?”
没等得胖老头答话,冯老兰猛地一下子从人群里闪出来,呼噜喊叫说:“十五吊吗?这鸟儿算我的了,我出二十吊大钱!”
胖老头一看,冯老兰来撑他的行市,气呼呼地把大拇指头一竖,说:“我出二十五吊!”
又从人群里蹦出一个人来,醉倒马杓地走上来,说:“嗨!
一辈子了还没见过这么好玩艺儿,我出三十吊!”
他这么一喊,立时从人群里伸出十几只手,要抢这个笼子。冯老兰一马当先,扯住笼子系儿。运涛伸出一只手支架着,把笼子举得高高的。这时江涛看架势不好,悄悄走近大贵说:“快上!快上去!”大贵扭头一看,有一群人伸出手来,果然是不得了!撒腿跑上去,大喊了一声:“闲人闪开!”拔开众人,向上一窜伸手抓过笼子,把布罩往下一拉,沉下脸来说:“不卖了,俺自格儿养着。”
冯老兰见大贵抓起笼子要走,着急败打地用手指头指着大贵说:“你一个庄稼人,养个白家雀什么的!养这么好鸟儿,不是糟踏?”他还是不肯撒手,连连说,“三十吊!三十吊!”
大贵那里听他那一套,摇了一下肩膀,使了一把劲,捭开冯老兰的手指,鼓起大眼珠子说:“你要是这么说,俺扔到臭水坑里沤了粪,你管不着!庄稼人一样的养好鸟儿,你管得着吗?”他拎起笼子,大摇大摆地往回走。运涛、江涛、二贵,都在后头跟着。小哥儿四个围护着鸟笼,走出了人群。
走到城门洞里,运涛找了个凉快地方,坐下来抽烟,说:“大贵!不管怎么的,咱卖了它吧!你看,咱天天下园下地,谁有空闲侍奉它……万一的……”运涛才说伸手拿过笼子来看看,大贵冷不了地把鸟笼一躲,说:“不!没人侍奉我侍奉它!”
当这鸟儿才逮住的时候,大贵知道是个好鸟,他还不知道这鸟的名贵。一经市价,一致说这鸟有贵样。他把笼子擒住,合紧虎口不再撒手了,运涛想着一下手儿也不行。
运涛说:“你看,兄弟!它要吃鸡蛋,要吃牛肉干儿。咱这穷人家,养长了那里侍候得起?它要吃活食儿,谁给它去逮?”
大贵把脖轴子一拧,说:“它吃人脑子都行!”
运涛知道大贵是一根筋的脾气,低下头暗笑。江涛一边看着,也由不得笑了。运涛抽着烟,自言自语:“看!你们才回来,为了盖上几间房,要了几亩地,连点棒子小米吃不起,光是吃点红高粱。俺们几行子梨树又赶上歇枝,一家子连衣裳都穿不上……咳!困难的年月!兄弟,咱把它卖了吧,过过艰年不好?”
自从大贵从关东回来,向来是这样:只要运涛一说话,大贵就仄起耳朵听。今天一说到这鸟儿,大贵扭起脖子不吭声。沉默了半天,才鲠直地说:“我看着这脯红,三天不吃饭也不饿!”
运涛笑笑说:“好!哪你就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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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冯老兰站在庙台上,眼睁睁看着大贵拎着笼子下了鸟市。他没得到这只脯红靛颏,心上着实气愤。赶快叫老套子牵过牛套上车,他立时坐上牛车追了下去。
说起老套子,冯老兰最是喜欢这样的人。
老套子是出了名的牛把式,人们都说他懂牛性。甭看口齿,只看毛色,他能看出这牛的口齿年岁。只看骨架,能看出这牛出步慢快。病牛他能治好,瘦牛他能喂胖。自从老套子给冯老兰赶上大车,冯老兰花三十块钱买了这辆死头大车,拴上三头大杠子牛。辕里是一条大黑犍,四条高腿,身腰挺细,轭根挺高,两只犄角支绷着,大眼睛圆圆的,走起路来跑得挺快,外号叫“气死马”。前边是两条黄牸牛拉着梢,胖得尾巴象是插在屁股上。老套子每天把它们的毛刷得净亮,特别给“气死马”头上戴上顶小凉帽,凉帽顶上一蒲笼红缨儿。路上走着,老套子说:“人们都爱使大骡子大马,我就不,我就是爱使这牛。象那大骡子大马,一个撩起蹶子来,要是撩在人身上,就把人踢死,这牛温顺多了!”
冯老兰说:“赶上使拱人的牛,也挺糟心。”
老套子说:“拱人的牛咱倒会摆弄,蹶人的马咱就闹不冯老兰说:“人是百人百性,牲口的性道,也非摸索透了不行。”
他说这话倒是实情,比如老套子吧,就是最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