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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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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井镇上三大家,方圆百里出了名,一说冯家大院,人们就知道是冯老兰家。一说大槐树冯家,人们就知道是冯老锡家。”
贾老师听到这里,又说:“好,好啊!谈情况的时候,一定要一籽一瓣儿地谈。只有深入了解乡村,才能做好乡村工作。你还没有讲明白锁井镇上的剥削关系。”
贾老师又在火上加上两片柴,把火拢欢,腾起满屋子烟气。老人拎了把水壶来,放在火上,嗤嗤地响着。想叫他们喝开水。
江涛说:“冯老兰的老代爷爷,是经营土地,种庄稼,有的是陈粮食。到了冯贵堂,开始在乡村里做买卖,开下聚源号杂货铺、聚源花庄。这些铺号,都经手银钱放帐。冯老兰一看赚钱多,也就没有什么话说。冯老洪这家伙爱吃,开下了鸿兴荤馆。各院姑娘媳妇积攒下体己,开下四合号茶酒馆。锁井镇上,自从有了座铺,成了有名的大镇子,掌握了四乡的经济流通。三大家趁着荒涝的年月,收买了很多土地,撵得种田人家无地可种了……
“他们赚了钱,放高利贷。锁井一带村庄,不是他们的债户,就是他们的佃户……打下粮食,摘下棉花,吃不了用不完。把多余的钱供给姑娘小子们念书,结交下少爷小姐们做朋友。做起亲事,讲门当户对,互相标榜着走动衙门。在这块肥美的土地上,撒下了多财多势的网。在这网下,是常年受苦的庄稼人……”江涛说到这里,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马克思主义,客观存在决定人的意识,自从冯家大院做起买卖生意,冯老兰和冯贵堂的脾性上都有了变化。”
江涛两只手指划着,越说越快。贾老师眯起眼睛,看着江涛的眼色、神气,听着他的声音。一个憋不住,喷地笑出来,说:“好,从这地方看,你的社会科学算是学通了。”
夜深了,非常静寂,只有窗外的风声,雪花飘在地上的声音,牛嚼草的声音。老人还是走出走进,在房顶上放哨。贾老师听完了江涛的汇报,伸手拍拍自己的头顶说:“在农民问题上,你比我强。我懂得工人,不懂得农民。组织上派我回来开辟工作的时候,可遭了难啊!运涛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可是现在他长期陷在监狱里。这次才去信把你调回来。”他谈到这里,又镇起脸孔,对运涛有深远的回忆,他不能忘记,在农民伙里,那是一个好同志,更是一个好朋友。又说:“啊!几年河东几年河西呀,这才几年,你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分析问题这么细致,这么深刻。”又说:“老头子们要迈开大步紧赶,才赶得上啊!”他无声地笑着,抬起头来看着窗外,象有极深刻的考虑。
贾老师很爱斜起眼睛来看人,还有个习惯动作,一到紧急关头,常是举起右手,颤抖着说:“……因此,要斗争!斗争!”表示他的决心。他在斗争中,确实是坚强的,在天津住监狱的时候,上午出监门,下午就走上工作岗位。
贾老师又说:“关于冯老兰本人的材料,再请你供给一些好不好?”江涛把冯老兰陷害大贵,又要夺去春兰的话一说,贾老师就火气冲头了,咬着牙齿,瞪着眼睛,恨恨地说:“这个材料,好深刻呀!一针见血,我们的死对头!”
他听完江涛的汇报,一直在笑着。伸直胳膊,在头顶上搓搓手,说:“你给我上了一课!这方面的东西我不再谈了,比方象你说的,封建势力用地租、高利贷,捆住农民的手。可还有一样,你没有说。”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江涛,江涛扬起脖颈想了一刻,也想不出什么。贾老师盯着他,摇摇头说:“政权,同志!谈起封建势力,怎能不谈到政权问题?他们用政权把农民压在大山之下呀!”
江涛连连点头说:“是呀,我倒忘了。”
贾老师说:“他们用政权这个专政的武器,颁布了很多苛捐杂税,最近又搞什么验契验照、盐斤加价、强迫农民种大烟,还有印花税什么的。他们要把农民最后的一点生活资料夺去,农民再也没有法子过下去了,要自己干起来呀!我们共产党的责任,按目前来说,就是帮助农民觉悟起来,组织起来,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按季节,按目前农民的迫切要求,我们要抓紧和农民经济利益最关切的一环——进行反割头税运动,就势冲击百货税!
“蒋介石颁布割头税,增加百货捐,是为了搜刮一批银钱进行剿共。而这班子包商,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们,是为了赚一笔大钱养家肥己。农民们眼看一块猪肉搁进嘴里,土豪恶霸们硬要拽走。我们以反割头税为主,以包商冯老兰为目标,发动农民进行抗捐抗税。以后,还要发动抗租抗债,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老鼠拉木杺,热闹的戏还在后头唱!”说到这里,他弯下腰,斜起眼睛,转着眼珠想了老半天。又说:“贫农养猪,中农养猪,富农养猪,中小地主也养猪。在这个题目下,可以广泛深入地发动群众,来一次公开合法的斗争。可是要注意一点!”他攥紧两只拳头,用全身的力气向下捶着,说:“主要是发动贫农和下中农。要是忽略这一点,将来我们就没有落脚之地了。”说着,脸上冒出汗珠子。鼻子向上皱了皱,幽默地笑了,拍着江涛说:“考虑考虑,我谈的有错误吗?嗯,请你不客气的批评。”
江涛忽闪着长眼睫毛,看着房顶上的烟气,呆了半天才说:“是呀,抓紧和农民经济利益有密切关系的一环!”贾老师说:“要细致、深入地发动群众。光是闹腾一下子,水过地皮湿,那还不行。我才到农村,没有具体经验告诉你,农民运动,我们还是新学习。创造去吧!创造一套经验出来……”
贾老师还没说完,老人抱着粪叉跑进来说:“不行,不行,巡警又骑着马过去了!”
贾老师睁大了眼睛,问:“多少?”
老人说:“约摸七八匹马,在雪地上,扑尔啦地跑过去。”
贾老师怀着沉重的心情,斩钉截铁说:“爷爷,你再去看看!”自从他在这个地区开展了工作,黑暗势力的爪牙,就老是在身子后头追着他。统治阶级的军政机关,压在他的头上,觉得实在沉重。于是,他说:“干!一定要在他们的军政机关里发展党的组织,时机一到,我们就要揭他的过子!”
老人喘着气走出去,走到门口,又拿起粪叉,回过头来比划着,说:“要是发现歹人,一家伙,我就叉死他!”
江涛看着老人雄赳赳的神气,很受感动。想起刚才梢门底下的情景,又有些后怕。
贾老师向江涛布置了全部工作,最后说:“时间很紧,来不及细谈了,有什么困难你再来找我。嗳,快来烤烤火。”他拿起江涛两只手在火上烤着,问:“嗯,你那位女同志,她怎么样?”又扳起江涛的脸来看了看。
他们有一年不见了,今天见了面,心上很觉高兴。流露在他们之间的,不是平常的师生朋友的关系,是同志间的友爱。他几次想把嘴唇亲在江涛的脸上,见江涛的脸颊腼腆地红起来,才犹疑着放开。说:“告诉我,严萍怎么样?”江涛歪起头看了看,说:“她吗?还好。你怎么知道的?”贾老师笑着说:“我有无线电,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他和江涛并肩坐下,说:“你说说,她现在怎么样?”
江涛把胳膊盘在膝盖上,把头枕在胳膊上,歪起脸看着火光,悄悄地说:“她开始读些社会科学,我们不过只是朋友罢了,我把她培养成一个对象。”
贾老师问:“不是早就成了对象吗?”
江涛说:“我说的是团员呀!”
贾老师又问:“她很漂亮?”
江涛说:“漂亮什么,活泼点儿就是了。”
正在说话中间,老人又跑进来,说:“不行呀,今儿晚上紧急呀!几个村庄上的狗都在咬,叫得不祥!”他又停止说话,张开嘴抬起头来,叫贾老师注意听。
贾老师沉了一下心,仄起耳朵听了听,果然远处有犬吠声。说:“不要紧,爷,你不要慌呀!”又对江涛说:“对不起,你也该离开这儿了。我这家,早就成了危险地带。前几天,马快班子才在前边村里传了人去。咳!时间紧促,我们还要在党内进行保密教育!”
江涛说:“好,我就走。”嘴里说走,心里实在不愿离开。身上才烤热,一说出门,就有冰冷的感觉。再说他腿痛,脚也冻肿了。
贾老师催他说:“不要犹豫,说离开就得离开,这是下决心的问题。走,我也要进城。”他换上油鞋,跺跶跺跶脚,戴上帽子就要出门。
江涛脱下皮袄,换上棉袍,倒穿着鞋子走出来。走到门口,老人又说:“要是天亮了,土豪劣绅们看见咱门前雪上有这样多脚印,可是怎么办?”
贾老师把脸凑到老人跟前,说:“天一亮就扫雪,他们光知道今天晚上这村里有动静,不知道出在那一家。”老人轻轻踏着步说:“他要硬钉呢?”贾老师说:“那也不怕,出了地边儿,就敢跟他见官儿。”老人听着,暗暗点头笑了。
江涛推门出来,一出门风在街上旋起雪花,向他身上扑过来。他走着路,贾老师积极、坚决、苦干的形象,现在眼前。出了村,在风雪里,由不得两脚跑得飞快。走不一会,回头一看,后头有个人。他心里抖了一下,仔细一看,是老爷爷扛着粪叉在后头跟着。江涛站住脚等老人走上来,问:“老爷爷!你来干什么?”
老人说:“你老师叫我送你一程,他也进城了。”
江涛说:“老人家快回去吧,天冷,雪又这么大。”
老人笑笑,用手指头拨去胡子上的雪花,说:“在紧急情况下,我能放下你不管?”江涛恳求了半天,老人才慢慢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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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江涛停住脚,看老爷爷走远了,跑了一阵,风还在呼呼地响着,眼前雪花乱飞,直到看见门前的两棵大杨树,象穿素的白胡子老人在等待他,才松下心来。穿过冷静的街巷,转到村前,停在小门楼底下。隔着门缝,看得见小窗上还照满了灯光,映出母亲扳动纺车的影子,夜深了,老人还坐在被窝头上纺线哩。嗡嗡的低沉的纺车声,传出家庭的温暖,母亲的慈爱。老人们在故乡的土地上,从黑天到白日,从白日到黑天地劳动着。他拍着门上的吊吊儿,隔着门缝看窗上的影子:母亲慢慢停下纺锤,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扬起头喃喃地说:“嗯,有人敲门?”
“这工夫有后半夜了。”是父亲的声音,他才从睡梦里醒过来,咕咚地在炕上翻了个身,说:“咳!风天雪地里,有谁来叫门哪!”
江涛沉了一刻,把嘴对在门缝上,又叫了一声:“娘,是我。”
娘听得熟悉的语音,立时叫起来:“是,有人叫门!象是运涛,那声音甜甜儿的!”这时,窗户上显出母亲焦灼的影子。
一说起运涛,又勾起父亲凄怆的情绪,叹口气说:“咳,你做梦吧,别惹人难受了,他才回不来呢!”窗上映出父亲伸出两只瘦骨棱棱的大手,摸索着荷包,装上一锅烟,嘟嘟囔囔地说:“孩子是娘身上的肉啊!心连心,肉连肉啊!咳……”烟气刺激着他,一迭连声地咳嗽起来。
母亲还在扬起下颏听着,说:“唔,孩子在监狱里一年了!
人们说,要是遇上大赦,是能出来的……”
哥哥判了无期徒刑,父亲怕母亲难过,不叫告诉她,只说判了十年监禁。有时她问到,为什么也不来个信?也只是说,监狱里管得紧,不准许写信回来。她就把平时积下来的钱,买了布,做了衬衣、袜子,叫父亲寄去。多年不见运涛了,牵碎了母亲的心。在那悠长黑暗的冬夜里,两个老人怀着不同的心情,想念着孩子。江涛想:“这时父亲一定用被头遮住眼睛,偷偷地流泪哩。”寒天冰夜,他不想再惊动老人们。可是站了一会,身上冷得索索打抖,吃不住劲了。就又伸出手去,在门吊吊上轻轻拍了两下,转过墙角喊:“娘,江涛回来了!”
“唔,是有人敲门!”母亲才说伸出手在纺车上拉一脰线,那脰线没拉完又停住。仄起耳朵,听出是江涛的声音,豁朗地笑了。门声一响,嚓嚓地踩着厚雪走出来。她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急着问:“是谁?”
江涛说:“是江涛,娘!”
门吱扭地开了,涛他娘看见江涛站在她的眼前,尖声叫起来:“嘿呀!我儿!你打那儿来?深更半夜的!”伸手拉住江涛的手,拽进屋里,在灯下一看,他浑身上下尽是雪,拿起笤帚扫着。雪落在地上,老半天也没化了。
严志和见江涛回来,翻了个身,趴在被窝口上,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呵!有后半夜了!天亮了吗?”又扭头看了看,雪光照亮了小窗。
涛他娘暗自流下泪来,说:“看,这么冷的天!脱了衣裳睡下吧!”母亲叫江涛坐在炕沿上,动手给孩子扒鞋子。鞋连袜子冻在一起,扔在地上咕咚一声响。
涛他娘见孩子受了苦,心里又难受起来,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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