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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焦说:“是《铁流》。”
小魏问:“头顶墙干吗?”
小焦说:“这样肚子里饿得轻点。看一场忘我的斗争,看见抗日革命的远景,肚子就不饿了。你读一读《士敏土》吧,把头顶在墙上,读不一会,眼里老是闪着红旗。嘿!这里一杆红旗!嘿!那里一杆红旗!心里燃起抗日的火焰,心口象架上一团火,就一点也不饿了。”
小焦说着,小王读着书,嘴上咯咯地笑着说:“这叫画饼充饥!”
“文学家”小赵走过来,说:“不,这是一种思想修养,说文学能治病哩!”
小焦说:“只能治思想病,情绪不好的时候,一看革命小说,就壮起胆来。”
小王说:“望梅止渴就是了,好比一说十四旅攻进来,就会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干。”
看书解决了小魏的思想问题,他下定决心:到乡村去工作。下了岗走到大门前,看见张嘉庆从厨房里背出几张狗皮,挂在门楼上的旗杆顶上,大喊:“保定市的工人阶级!诸位同学们!反动派施行饥饿政策,饿坏了抗日的人们……”他在向校外开展宣传。狗皮在六月的阳光下,放散着饥饿的、血淋淋的红光。张嘉庆慷慨激昂地演讲,不能感动小魏。他觉得越是这样,问题越是无法解决。一直叹气:“咳!还是到乡村去工作好!”
小魏越看越觉得心慌:他想:“还不如听母亲的话,转学到北京去。那里学生运动更高涨。”他走回来,想找个人谈谈这种心情。走到教员休息室,门前有缸藕,六月天气,藕花正开,花瓣红红白白,又鲜又嫩。他扯下几片花瓣,搁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觉得喷香。一面吃着,小焦、小王、小赵,也跑了来,一同吃藕花。
正吃着,小赵往缸沿上一耸,捋起袖子,伸起胳膊,从缸底里拽出一尺长的又白又嫩的藕,连泥带水,张嘴就吃。小王一看,袖子也待不得捋,也拽出一根。小魏和小焦也伸进手去,抬手一看,两人攥住一根,用力一拽,小魏只拽到一截截。他抬脚就赶,赶一会子小焦,又去赶小赵,赶来赶去,人们都吃完了,他又乐滋滋地去找张嘉庆。走上楼梯一看,张嘉庆手不停笔,正趴在桌子上写宣传品,眼睛盯着小魏,说:
“怎么样?有什么事情吗?”
小魏说:“饿得心口里直痛,肚子里热糊糊的。我想,我们应该转变个斗争方式,回到乡村里去。发动农民起来抗日,不能光是认准了这里!”
张嘉庆说:“你愿回乡村,我也想到这个问题了,就是去不了!”
小魏说:“在目前来说,在乡村里发动抗日更方便,暑假里学生们都回家歇伏天,先和他们进行谈话,再约他们一同向农民进行工作,把日寇占了东北之后,东北同胞们受的痛苦告诉他们,唤醒他们起来抗日救亡。乡村里没有警察,没有宪兵,没有被捕的危险。即便有,在高粱地里一钻,在瓜园里一藏,万事大吉。”
张嘉庆盯着眼睛等他说完,笑了说:“嘿嘿!你的理论很高!这是逃避现实,打不退白军,一切都是梦想。”
小魏说:“不要误会,我是从工作出发。你看!我们成了瓮里的鳖,网里的鱼,人家想要什么时候一伸手就能捉住。”
张嘉庆一听就火起来,把右脚一跺,说:“他?不敢!他怕社会舆论,他敢这样对付抗日青年,我们就敢在工人里,在农民里,动员舆论打击他!”
小魏看张嘉庆态度不冷静,楞起眼睛问:“没有饭吃,怎么坚持?你说,明天叫我们吃什么?”
张嘉庆不等小魏说完,把左脚一跺,说:“叫你吃屎!”看小魏还想说话,没等张开嘴,张嘉庆说:“我要到操场上站岗去了。”说着,通通通地走下楼梯。
小魏从背后翻了张嘉庆一眼,把垂在脸上的头发挑起,瞅着窗外出神。蝉在树上叫得烦躁,事到临头,他的心上闪烁不安,走到窗前一看,墙外的小河并不宽,河水倩倩地流着……当他的思想一跳到这个问题,心上立刻笼着喜气,象是真个摸到出路。一看到河岸上不远就有一个拿枪的岗哨,他的心又软下来,心里想:“还是不吧!”
他又走回寝室,路上人们来来往往,正为工作忙碌,他也没有看见。
当他睡着的时候,就又做起梦来,回到家乡去了。他带了一群青年农民,走到瓜园里,在高窝铺上开起会来,讲着抗日的道理而且津津有味。把席子支起,让四面八方的风都刮进来。太阳照着瓜园,瓜地上闪着油绿的叶子,一个个圆圆的西瓜,在眼前闪亮。啊!多么幽美的乡村呀……
当他醒过来,还是睡在硬硬的床板上。睁圆眼睛,瞅着屋顶,有一刻钟工夫,这时,他下定决心:“到农村去,开展农民的抗日运动!”这时,眼前又闪出张嘉庆的影子,拿眼睛翻着他说:“这会儿是抗日不怕死,怕死不抗日!”他出了一口长气,把心一横,说:“走!”
翻身打开箱子,穿上一身洗过的衣服,一双新鞋子,匆匆走出斋舍。走过甬道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喊了他一声,他也装做没有听见,一直走到钟楼上。围墙就在他的脚下,只要伸腿一跳,就跳过去。小河在眼前缓缓地流动,站岗的兵士在墙下走来走去……
这时,他心上捽着劲,下了最后的决心。脑子简直没有思索的余地。回头看了看,没有别人,周围静悄悄的。等岗兵游动远了,他猛地一下子耸上墙头,伸脚跳了下去。岗兵听得咵地一声响,疾忙折转身来。他扔地跳进河水,在水上浮沉了一下,手忙脚快,两手用力扒向前去,当他凫到河边,冷不丁地听到枪声,枪弹在水上溅起波花。那个岗兵在忙乱之间,没有打准,也许是朝天上打的。他手疾脚快,两腿在河底上一蹬,一下子窜上河岸,跑进园子里。钻进玉蜀黍地里,又窜过一片高粱地,一片谷子地。毕竟,他逃出这个恐怖的城市,到广阔的农村去了。由于小魏的影响,陆续有不少同学通过士兵的关系,到乡村去进行抗日救亡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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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54节
几天以来,市党部动员了学生的家属,哭着鼻子流着泪,站在学校墙外,要见亲人一面。说尽了温柔的话,想撼动同学们的心。可是,敌人的政治攻势不能发生作用。
斗争中的人们,好象松树当着风,吹得树叶响,树身摇不动。几年来,一连串学潮斗争的胜利,兴奋着他们。由于他们的努力,他们的英勇,克服了饥饿,把斗争坚持下来,传为奇迹。这种奇迹,鼓舞了群众,也鼓舞着他们自己。但是,他们都是一些十六七岁到廿二三岁的青年学生,他们还没有离开学校,还没有进入社会,他们在社会科学的书本上学到一点东西,还不真正了解阶级斗争的残酷和复杂。革命的狂热,象一杯醇酒陶醉着他们,形成一种盲动思想。这种思想支配着他们不能确切明白,这抗日的堡垒,这青年人的乐园还处在荒山上。不能确切明白,这墙外的野草里,奔走着吃人的虎,和吃人的狼!——反动的军阀和政客。
严知孝的启示和群众思想上的变化,引起老夏的不安。吃饭落不到肚里,睡觉好发惊怔。夜间他走到楼上去找江涛,江涛和张嘉庆都不在。他一个人在楼廊上走来走去,两手扶着栏杆停住步。这时市声已经落了,城市安静下来,他仰起头看了看天上的繁星。万家灯火,飘飘闪闪,闪闪飘飘。天上的星子和地上的灯火互相辉照。会引起他思想上的活跃。
老夏在楼廊上站着,想到一年来他们在母校曾付出不少血汗。为了争取我们中华民族的自由和解放,为了争取抗日的自由,不少同学牺牲了学业,才有了今天。第二师范在革命中写下了辉煌的一页,因为一种盲动思想的蒙蔽,如今陷在灾难中。他们将要离开它,丢失它,过起铁窗生活。想着,两只黑眼睛呆呆的,有些伤神。
他正孤零零地倒背起手站着,觉得背后有人握住他的手,他感到那只手的温凉。回过头一看,是江涛把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头上。当老夏回过头来的时候,江涛在夜暗里,看见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惨淡的笑容,更加黄了瘦了。他问:“你觉得身上不好?”
老夏摇摇头说:“没有什么。”
江涛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河,对着眼前的城市的夜晚,止不住兴叹的心情,说:“咳!也许我们要离开这可爱的地方!”一个青年人,尤其在学生时代,学校抚育了他,教养了他,他对学校的房屋、树木、水塘和井台,都有故乡一样的恋情。一说要离开,心上会发生热烘烘的感觉。不管过去多少年以后,还会回味出多少有意思的事情。但是在目前,事实告诉了他: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老夏慢悠悠地说:“我还不忍这样想……。”
江涛说:“为了未来的胜利,不管我们走过来的路有多么弯曲。到了目前,我们在作法上应该再明确一些。”老夏一听,惊诧地说:“很明确,武装自卫,等待谈判。”
江涛问:“等待谈判?这样,是不是有些机会主义?”
老夏一时呆住,安谧的眼睛,连连眨动。老半天,才点点头说:“也许有一些,但我还没有觉察。保定市是交通要道,是保属抗日的中心。第二师范是保定市抗日的堡垒,是学生救亡运动的支点。我们不能叫敌人轻易地攻破它。我们英勇的行动,已经影响了平津,影响了华北!”老夏微妙的语音,表示了领导的决心。说到这里,心上升起一股热潮,他背叉着手,来回走着,眼珠上闪着宁静的光辉。
江涛刚刚伸出思想的触角,碰了一下,又缩回来,说:“是呀!你说的这一点是对的,但是……”他盯着老夏,听他的口风,揣摸着他的表情。
江涛思想上更加明确起来,他说:“保属青年界,一致拥护我们抗日救亡的行动,而且扩大了它的影响。可是,斗争形势发展到今天,就不能再等待,是积极行动的问题。日本军国主义者打响了侵略的第一枪,就调动了中国广大人民群众的抗日积极性。全国革命的高潮就要到来。可是……”他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又说:“我们不和工人结合,不和农民结合,孤军作战,这样的暴露了力量,对革命是不是会有损害?”
说着,紧跟上老夏,攥住他的手一同踱着。老夏听了江涛的谈话,脸庞立时沉下来,说:“你问题提得很尖锐!”他的眼珠凝视着,一点也不转动。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才说:“是的,也许有些机会主义……”话到嘴头又停住。在目前来说,这好比是一面鼓,怕一经戳破就敲不响了。对他饶有兴趣的,已经做过去的那种过失,在他心上引起阵阵灼痛,形成了内疚。他们对敌人的残酷估计不足,他们还不转移阵地,反而集中起来等待事态发展。对于这个思想的实质,还不肯说明。他说:“目前要防止我们队伍中的右倾情绪,勇敢的坚持下去!一经摇动,就会招致侵害。一离开这座墙圈,立刻会有人逮捕你。”他说着,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江涛。
当前,敌人在南方正准备集中力量进攻苏区,在北方积极镇压抗日运动,逮捕抗日青年。第二师范护校运动,坚持了十天,校外的同学在天津北京招待了新闻记者,争取社会同情,当局并没有表示解决的诚意。在谈话中间,江涛不断回过头来看老夏,说到要紧的关节,就伸出手拍老夏的肩膀。
老夏认为多少年来,就是这样坚持过来的。学生运动就是罢课、游行、请愿和扩大宣传。统治者为了要面子,就会主动地来谈判,可是今天的统治阶级变了。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怎样突围出去,研究过吗?敌人是正规部队,要是打出去,我们手无寸铁,没有外援,就等于冒险。”
江涛说:“依我看,冲比等待强,等待只有死亡。”
老夏说:“等待,是机会主义。冲,是冒险主义。”停了一刻又说:“你要是同意这个逻辑,那就是说:等待是死,冲也是死。那就没有希望了!”说着,他又幽默地笑了笑,拉起江涛走下楼梯,到了屋里,两个人携起手来,站在地图的前面。
在这个年代里,革命的人们成了老习惯,一谈到革命问题,就会把地图上红军占领的地方,勾上红线。把放弃的地方,勾上蓝线。从井冈山到瑞金,到中央苏区,豫鄂皖、湘鄂赣……红色的线条,画了又画,画得殷红殷红的。有些地方,红线条和蓝线条相互交错,星星点点,曲曲弯弯。红色的线条,画了又画,点了又点,蓝色的线条,画上又擦了,擦了又画上。最后又擦了。再看北方:沈阳、哈尔滨、长春相继失去,都画上了蓝线,蓝线画得很快,一下子就到了长城沿线。去年“一·二八”敌人又在上海登陆,也画上了蓝线。
江涛向老夏瞧了一眼,心上生出异常矛盾的心情。江涛对老夏的为人,一向是尊重的。他是井陉人,父亲和哥哥都是矿工,是共产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