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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姓铁的虽然嘴硬,然年纪小小的,我窥他来意,未必不专致在我侄女儿身上。方才被我撞破了,没奈何,只得说这些好看话儿,遮掩遮掩。我想他心上不知怎生佯思量一见哩。公子如今莫若将计就计,叫一个童子去请他,只说是水小姐差来的,说今早知他到门,恐人多不便出来相见,约他今晚定更时在后花园门口一会,有要紧的话说。那姓铁的便是神仙,也猜不出是假的。等他来时,公子却暗暗埋伏下几个好汉,打得他头青眼肿,却到那里去诉苦!你道此计好不好?”过公子听了,喜得满脸都是笑,困赞道:“好妙计!百发百中。且打他一顿,报个信与他,使他知历城县豪杰是惹不得的。”因叫出一个乖巧会说话的童子来,将所说的言语,细细吩咐明白,叫他如此如此,那童子果然乖巧,一一领会。正吩咐完,恰好水运叫去打探下处的小厮也来了,因叫他领到铁公子下处来。
此时铁公子因冯按院出告示的缘故,不知其详,放心不下,遂走到县前,要见鲍知县问个明白,不料鲍知具有公务出门,不在县中,只得仍走了回来。水家小厮看见,忙指与童子道:“这走来的正是铁相公。”童子认得了,却让铁公子走进下处,他即随后跟了进来,低低叫一声:“铁相公,走到那里去来?小厮候久了。”铁公子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因问道:“你是谁家的?候我做甚么?”那童子不就说话,先举眼四下一看,见没有人,方走近铁公子身边,低低说道:“小的是水小姐差来的。”铁公子惊疑道:“水小姐他家有大管家水用等,为何不差来,却怎叫你来?你且说,差你来见我,有甚话说?”童子道:“小姐要差水用来,因说话不便,故差小的来。小的是小姐贴身服侍的,可以传达心事。”铁公子道:“有甚么心事要你传达?”童子道:“小姐说,早间蒙铁相公赐顾,已有人看见,要出来相会,一来众人属目,不便谈心;二来被人看见,又要论是论非;三来铁相公又未曾扣门升堂,差人留见,又恐涉私非礼,只得隐忍住了。然感激铁相公远来一片好心,必要面谢一谢,故悄悄差小的来见铁相公。”铁公子道:“你可回去对小姐说,说我铁挺生虽为小姐不平而来,不过尽我之心,却非要见小姐之面。小姐纵有感我之心,却无见我谢我之理,盖男女与朋友不同耳。”童子道:“小姐岂不知男女无相见之理,但说是前番已曾相见过,今日铁相公又为小姐远远而来,反避嫌不见,转是交情了。欲今请相见,又恐闲人说短说长,要费分辨,莫若请铁相公定更时分,悄悄到后花园门道理去一会,人不知鬼不觉,实为两便。望铁公子不要爽约,以负小姐之心。”
铁公子听了,勃然大怒道:“胡说!这些话从那里说起?莫非你家小姐丧心病狂么?”童子道:“家小姐是一团美意,怎么铁相公到恼起来?”铁公子一头怒,一头想道:“水小姐以礼法持身,何等矜慎,怎说此非礼之言?难道相隔不久,就变做两个人?此中定然有诈。”因一手将童子捉住,又一手指着童子的脸要打,道:“你这小奴才,有多大本领,怎敢将美人局来哄骗我铁相公?那水小姐乃当今的女中豪杰,你怎敢造此邪秽之言来污她?我铁相公也是个皎皎铮铮的汉子,你怎敢捏此淫荡之言来诱我?我想这些言语,你一个小小孩子,也造作不出,定有人主使。你可实说是谁家的小厮,这些言语是谁教你的,我便饶你。你若半字含糊,我就带你到县中,教县主老爷将你这小奴才活活打死!”童子正说得有枝有叶,忽被铁公子一把捉倒,只恨恨要打,吓得他魂都不在身上,又见铁公子将他隐情都先说破,更加慌张,初还强辨一两句道:“实实是水小姐差来的,这些话实实是水小姐叫我说的。”后被铁公子兜嘴两个巴掌打慌了,只得直说道:“我实是过公子的童子,这些话都是水老相公教的,实实不干小的之事,求铁相公饶了我罢。”铁公子听了,方哈哈大笑道:“魑魅魍魉,怎敢在青天之下弄伎俩!”因开了手,放起小童子道:“你既直说,饶你去罢。你可对水家那老奴才说:我铁相公是个烈丈夫,水小姐是个奇女子,所行所为,非义即侠,岂小人所能得知,叫他不要只管自讨苦吃。饶你去罢!”
童子得脱了身,那里还敢做声,因将袖子掩着脸,一路跑了回来。此时水运还同过公子坐着等信,忽见童子垂头丧气走了回来,不胜惊讶。过公子忙问道:“你如何这等模样?”童子因吃了苦,看见家主,不觉眼泪落了下来,道:“这都是水老相公害我。”水运道:“我叫你去充作水家的人,传水小姐的说话,他自然欢喜,你怎到说我害你?”童子道:“水老相公,你也忒将那铁相公看轻了。那铁相公好不厉害,两只眼看人,比相面的还看得准些;一张嘴说话论事,就象看见的一般。小的才走到面前,说是水小姐差来的,那铁相公就有些疑心,说道:‘既是水小姐差来,怎不差那大家人,却叫你来?’小的说:‘我是水小姐贴身服侍的,故差了来。’那铁公子早有几分不信,就放下面孔问道:‘差你来做甚?’小的一时没变动,只得将水老相公叫我去说水小姐约他后园相会的话,细细说了一遍。那铁公子也忒性急,等不得说完,便大怒起来,将小的一把捉住,乱打道:‘你是谁家的小奴才,敢大胆将美人局来哄我铁相公!那水小姐是个闺中贤淑,怎说此丧心病狂之言,这理谁人诈骗!’若不实说,就要送小的到官去究治。小的再三救饶,他好不利害,决定下放,临出门,又骂水老相公作魑魅魍魉,叫我传水老相公,不要去捋虎须,自讨苦吃。”
过公子与水运听了,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呆了半晌,过公子忽发恨道:“这小畜生怎如此可恶,我断断放他不过,却也奈何他不得。”水运道:“不打紧,我还有一计,偏要奈何他一场才罢!”
只因这一计,有分教:孽造于人,罪还自受。不知水运更有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12回 冷眼孔翻得转一席成仇
词曰:
犬子无知,要将纨袴称结契。且引鱼虾,上把蛟龙臂。及至伤情,当面难回避。闲思议,非他恶意,是我寻恼气。
右调《点绛唇》
却说过公子听见水运说,又有甚算计,可以奈何,过公子因忙忙问道:“老丈又有甚妙计?”水运道:“也无甚妙算,但想他既为舍侄女远远而来,原要在舍侄女身上弄出他破绽来。方才童子假的被他看破,故作此矫态。我如今撺掇我侄女,真使人去请他,看他反作何状,便可奈何他了。”过公子沉吟道:“此计好便好,只是他正没处通风①,莫要转替他做了媒,便不妙了。”水运道:“媒人其实是个媒人,却又不是合亲的媒人,却是破亲的媒人。公子但请放心,只管安贴。”
【校勘记】
①“他”字下原有“的人”二字,据萃芳楼藏版本删。
因辞了回家,来见冰心小姐道:“贤侄女,你真果有些眼力,我如今方服杀你。”冰心小姐道:“叔叔有甚服我?”水运道:“前日那个铁公子,人人都传说是拐子,贤侄女独看定不是。后来细细访问,方知果然不是拐子,到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冰心小姐道:“这是已往之事,叔叔为何又提起?”水运道:“因我今日撞见他,感他有情有义,故此又说起。”冰心小姐道:“叔叔偶然撞见,那路上便知他有情有义?”水运道:“我今日出门,刚走到你门前,忽撞见铁公子在你门里出来,缘想起他向日我为你婚姻,只说得一句,他就拂然变色而去,今日复来,疑他定怀不良之念,因上前相见,要捉他的破绽,抢白他一场。不期他竟是一个好人,此来到是好意。”冰心小姐道:“叔叔怎知他来却是好意?”水运道:“我问他到此何干,他说在京中听得人说,冯按院连出二牌,要强逼侄女与过公子成婚,知道非侄女所愿,他愤愤不平,故不惮道路之远,赶将来要与冯按院作对。因不知起事根由,故走来要见侄女,问个明白。不期到了门内,看见冯按院出的告示,却是禁止强娶的,与他所闻大不相同,始知是传言之误,故连门也不敲,竟欢欢喜喜而去。我见他如此有情有义的举动,岂不是个好人?”冰心小姐道:“据叔叔今日说来,再回想当日在县堂救我之事,乃知此生素抱热肠,不是一时轻举,侄女感之敬之,不为过矣。”水运道:“他前日在县堂救你,你即接他养病,可谓义侠往来,两不相负矣,但他今日远来赴你之难,及见无事,竟欢然而去,绝不自矜,要你知感激他,他独自一段义气,已包笼侄女于内矣,侄女受他如此护持之高谊,却漠然不知,即今知之,又漠然不以为意,揆之于事,殊觉失礼,问之于心,未免抱惭。若以两个人之义侠相较,只觉侄女少逊一筹矣。”冰心小姐道:“叔叔教训侄女之言,字字金玉。但侄女一女子,举动有嫌,虽抱知感之心,亦只好独往独来于漠然之中,而冀知我者知耳。岂能剖面要示,以尊义侠之名?”水运道:“说便是这等说,但只觉他数百里奔走之劳,毫无着落,终不舒畅。莫若差人去请他来拜谢,使他知一片热肠消受有人,不更快乎?”此时冰心小姐因水用到家,被冯按院赶了转来,后来不上本事情正无由报知,今见水运要他差人去请铁公子来谢,正合了他的机会,虽明知水运是计,遂将计就汁,答应道:“听叔叔说来,甚是合理,侄女只得遵叔叔之命而行,但请他的帖子,却要借叔叔出名。”水运道:“这个自然。”冰心小姐因取出一个请帖来,当面写了,请他明午小酌,叫水用去下。水用道:“不知铁相公下处在那里?”水运因叫认得的小厮领了去。
水用到得下处,恰好铁公子正在下处踌躇:要回去,又不知冯按院出告示的缘故;要访问,又不知谁人晓得。忽见水用走进来,满心欢喜,因问道:“你前日遇见我时,不是要央我上本么?”水用道:“那日遇见相公之后,就被冯按院老爷的承差赶上,不由分说,赶了回来。路上细细访问,方知是家小姐当堂将本稿送与冯按院看,他见本内参得他利害,也慌了,再三央求家小姐,许出告示,禁人强娶。家小姐方说明小的姓名、形象,叫他来赶。小人一时被他赶回,故失了铁相公之约,不期铁相公抱此云天高谊,放心不下,又远远跋涉而来。家小姐闻之,不胜感激,故差小人来,要请铁相公到家去拜谢。”因将请帖呈出。铁公子听见水用说出缘由,更加欢喜,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我说冯瀛这贼坯为何就肯掉转脸来,你家小姐真有作用也。我早间到你门上看见告示,就要回去,因不知详细,故在此寻访,今你既说明了,我明日准行矣。本该到府拜谢小姐向日垂救深情,然嫌疑之际,恐惹是非,故忍而不敢耳。这帖子你带回,小姐的盛意已心领了,万万不能趋教。”水用道:“铁相公举动光明,家小姐持身正大,况奉屈铁相公,止不过家二老爷相陪,家小姐不过略略尽情,有何嫌疑?”铁公子道:“我与你家小姐往来,本系义侠之举,原不在形骸之内,何必区区作此世情酬应?你可回去谢声,我断断不来。”
水用见铁公子说得斩截,知不可强,只得回家报知冰心小姐与水运。冰心小姐听说不来,反欢喜道:“此生情为有情,义为有义,侠为有侠,怎认得这等分明?真可敬也。”惟水运所谋不遂,不得已只得又走来见过公子商量道:“这姓铁的,一个少年人,明明为贪色,却真真假假,百般诱他不动,口虽说去,却又下去,只怕他暗暗的还有图谋,公子不可不防。”过公子道:“我看此人如鬼如蜮,我一个直人,那里防得他许多。我在历城县,也要算做一个豪杰,他明知我要娶你侄女儿,怎偏偏要走到我县中来,与你侄女儿歪缠,岂不是明明与我做对头?你骗他落套,他又偏偏不落套;你哄他上当,他又偏偏不上当。我那有许多的功夫去防范他?莫若明日去拜他,只说是恭他豪杰之名,他没个不来回拜之礼。等他来回拜之时,拚着设一席酒请他,再邀了张公子、李公子、王公子一班贵人同饮。饮到半酣,将他灌醉,寻些事故与他争闹起来,再伏下几个有力气的闲汉,大家一齐上,打他一个半死,出出气,然后告到冯按院处。就是老冯晓得他是堂官之子,要护他,却也难为我们不得。弄到临时,做好做歹,放了他去,使他正眼也不敢视我历城县的人物,岂不快哉!”水运听了,欢喜的打跌道:“此计痛快之极,只要公子做得出。”过公子道:“我怎的做不出?他老子是都堂,我父亲是将拜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