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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
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
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
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
信做人难!”今日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
夫妻的;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
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看不出机关,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子,
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
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
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
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见他
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
过!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将军相见已
毕,问道:“令妹能认字,舅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
那诗书是本等,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勾当?”将军喜
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学,遭遇乱世,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
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宾客盈门,没个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满,没个
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
记室,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
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将军
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我看详
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金生拿书房里去,从头至
尾,逐封逐封备审来意,一一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
就带些解说在里头。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里要说的话。好
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从此一发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识低,温和待人,自内至外没一个不喜
欢他的。他又愈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的,将军得意
自不必说。却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妻子,剖诉苦情;亦且
妻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他心腹怎么样了,也要与他说个倒断。谁想自厅前
一见之后,再不能勾相会。欲要与将军说那要见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来,反
为不美。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怎当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再不得一个便
处。
日挨一日,不觉已是几个月了。时值交秋天气,西风夜起,白露为霜。独处
空房,感叹伤悲,终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这个时节,绣围锦帐,同人卧起,有
甚不快活处?不知心里还记念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恓,时刻难过?乃将心
事作成一诗道:“好花移入玉栏干,春色无缘得再看。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
易见时难。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
团。”诗成,写在一张笺约上了,要寄进去与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泄
漏了风声,生出一个计较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外边仍
旧缝好。叫那书房中伏侍的小竖来,说道:“天气冷了,身上单薄。这件布袍垢
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头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
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走走,与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
见了钱,千欢万喜,有甚么推托?拿布袍一径到里头去,交与翠翠道:“外边刘
官人叫拿进来,付与翠娘整理的。”翠娘晓得是丈夫寄进来的,必有缘故,叫他
放下了,过一日来拿。小竖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我多时不与他
缝纫了。”眼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时,今日特地寄衣
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必是甚么机关在里面。”掩了门,把来细细拆将开来。
刚拆得领头,果然一张小小信纸缝在里面,却是一首诗。翠翠将来细读,一头读,
一头哽哽咽咽,只是流泪。读罢,哭一声道:“我的亲夫呵!你怎知我心事来?”
噙着眼泪,慢慢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缝在衣领内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
金生。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诗。金生拭泪读其诗
道:“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金生
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又想他把死来相许,料道今生无
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伤心,终日郁闷涕泣,茶饭懒进,遂成痞鬲之疾。
将军也着了急,屡请医生调治。又道是心病还须心上医,你道金生这病可是
医生医得好的么?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里头翠翠闻知此信,心如刀刺,只
得对将军说了,要到书房中来看看哥哥的病症。将军看见病势已凶,不好阻他,
当下依允,翠翠才到得书房中来。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见了。可怜金生在床上一
丝两气,转动不得。翠翠见了十分伤情,噙着眼泪,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低低
唤道:“哥哥!挣紥着,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说罢泪如泉涌。金生听得声音,
撑开双眼,见是妻子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妹妹,我不济事了,难得你出来
见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边,自家
强抬起头来,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报与将军知道。将军也着实可怜他,又恐怕苦坏
了翠翠,分付从厚殡殓。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地面,将棺木送去安
葬。翠翠又对将军说了,自家亲去送殡。直看坟茔封闭了,恸哭得几番死去叫醒,
然后回来。自此精神恍惚,坐卧不宁,染成一病。李将军多方医救,翠翠心里巴
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药。展转床席,将及两月。一日,请将军进房来,带着眼泪
对他说道:“妾自从十七岁上抛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他乡,眼前并无亲人,
止有一个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毕竟不起,切记我言。可将我尸骨埋在哥哥旁
边,庶几黄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乡孤鬼,便是将军不忘贱妾大恩也。”
言毕大哭,将军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闲事萦心,且自将息。说不
多几时,昏沉上来,早已绝气。将军恸哭一番,念其临终叮嘱之言,不忍违他,
果然将去葬在金生冢旁。可怜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亏得诡认兄妹,死
后倒得做一处了!
已后国朝洪武初年,于时张士诚已灭,天下一统,路途平静。翠翠家里淮安
刘氏有一旧仆到湖州来贩丝绵,偶过道场山下,见有一所大房子,绿户朱门,槐
柳掩映。门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仆人道大户人家家眷,打点
远避而过。忽听得两人声唤,走近前去看时,却是金生与翠翠。翠翠开口问父母
存亡,及乡里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毕,仆人问道:“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
为何到在这里住家起来?”翠翠道:“起初兵乱时节,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后
来郎君远来寻访,将军好意,仍把我归还郎君,所以就侨居在此了。”仆人道:
“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书,带去报与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
不知下落,终日悬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领了这仆人进去,留他吃了
晚饭,歇了一夜。明日将出一封书来,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仆人谢了,带了书来到淮安,递与刘老。此时刘、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耗,
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见有家书回来,问是湖州寄来的,道两人见住在湖州
了,真个是喜从天降!叫齐了一家骨肉,尽来看这家书。原来是翠翠出名写的,
乃是长篇四六之书。书上写道:“伏以父生母育,难酧罔极之恩;夫唱妇随,
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倾,楚氛甚恶,倒持
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长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
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思故国
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耦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
酧而为乐,终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
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阁而放妓。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
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
前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璧返而珠还?殆同玉箫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妓一
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
谨致叮咛。未奉甘旨,先此申复。”读罢,大家欢喜。刘老向仆人道:“你记得
那里住的去处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里头歇了一夜,打发了家书来的,
怎不记得?”刘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会一会他夫妻来。
当下刘老收拾盘缠,别了家里,一同仆人径奔湖州。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日
留宿之处,只叫声奇怪,连房屋影响多没有,那里说起高堂大厦?惟有些野草荒
烟,狐踪兔迹。茂林之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错了?”仆人道:
“前日分明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苕溪中鲜鲫鱼,乌程的酒。明明白
白,住了一夜去的,怎会得错?”
正疑怪间,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老师父,前日此
处有所大房子,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了?”老僧道:
“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那有什么房子来?敢是见鬼了!”
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寄来,故此相寻。今家书见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
缠带里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幅白纸,才晓得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
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问他详细。”老僧道:“李将军是张
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怎得有这样坟土堆埋呢,你
到何处寻去?”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对着坟墓道:“我的儿!
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
隐迹,没处追寻,叫我怎生过得!我与你父女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
千万见我一见,放下我的心罢!”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此二位官人、娘
子,老僧定中时得相见。老僧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间露立不便,
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
感老师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
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响处,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细
看来,正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
泪,抚摩着翠翠道:“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乱
兵。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弃,特来相访,托
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
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
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
夫妻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今却双双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
先垄之下,也不辜负我来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
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不避幽冥,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
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