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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也没处查访了。一日,偶去拜访一个亲眷,叫做陈晟。主人未出来,先叫门
馆先生出来陪着。只见一个人葳葳蕤蕤踱将出来,认一认,却是郭信。戴着一顶
破头巾,穿着一身蓝缕衣服,手臂颤抖抖的叙了一个礼,整椅而坐。黄公看他脸
上肌寒之色,殆不可言,恻然问道:“足下何故在此?又如此形状?”郭信叹口
气道:“谁晓得这样事?钱财要没有起来,不消用得完,便是这样没有了。”黄
公道:“怎么说?”郭信道:“自别尊颜之后,家父不幸弃世。有个继娶的晚母,
在丧中罄卷所有,转回娘家。第二日去问,连这家多搬得走了,不知去向。看看
家人,多四散逃去,剩得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了。还亏得识得几个字,胡乱在这
主家教他小学生度日而已。”黄公道:“家财没有了,许多田业须在,这是偷不
去的。”郭信道:“平日不曾晓得田产之数,也不认得田产在那一块所在,一经
父丧,簿籍多不见了,不知还有一亩田在那里。”黄公道:“当初我曾把好言相
劝,还记得否?”郭信道:“当初接着东西便用,那管他来路是怎么样的?只道
到底如此。见说道要惜费,正不知惜他做甚么。岂知今日一毫也没来处了!”黄
公道:“今日这边所得束修之仪多少?”郭信道:“能有多少?每月千钱,不够
充身。图得个朝夕糊口,不去寻柴米就好了。”黄公道:“当时一日之用,也就
有一年馆资了。富家儿女到此地位,可怜!可怜!”身边恰带有数百钱,尽数将
来送与他,以少见故人之意。少顷,主人出来,黄公又与说了郭信出身富贵光景,
教好看待他。郭信不胜感谢,捧了几百个钱,就象获了珍宝一般,紧紧收藏,只
去守那冷板凳了。
看官,你道当初他富贵时节,几百文只与他家赏人也不爽利,而今才晓得是
值钱的,却又迟了。只因幼年时不知稼墙艰难,以致如此。到此地位,晓得值钱
了,也还是有受用的,所以说败子回头好作家也。小子且说一回败子回头的正话。
无端浪子昧持筹,偌大家缘一旦休。不是丈人生巧计,夫妻怎得再同俦?
话说浙江温州府有一个公子姓姚,父亲是兵部尚书,丈人上官翁也是显宦,
家世富饶,积累巨万。周匝百里之内,田圃池塘、山林川薮,尽是姚氏之业。公
子父母俱亡,并无兄弟,独主家政。妻上官氏生来软默,不管外事,公子凡事只
凭着自性而行。自恃富足有余,豪奢成习。好往来这些淫朋狎友,把言语奉承他,
哄诱他,说是自古豪杰英雄,必然不事生产,手段慷慨;不以财物为心,居食为
志,方是侠烈之士。公子少年心性,道此等是好言语,切切于心。见别人家算计
利息、较量出入、孳孳作家的,便道龌龊小人,不足指数的。又懒看诗书,不习
举业,见了文墨之士,便头红面热,手足无措,厌憎不耐烦,远远走开。只有一
班捷给滑稽之人,利口便舌,胁肩谄笑,一日也少不得。又有一班猛勇骁悍之辈,
揎拳舞袖,说强夸胜,自称好汉,相见了便觉分外兴高,说话处脾胃多燥,行事
时举步生风,是这两种人才与他说得话着。有了这两种人,便又去呼朋引类,你
荐举我,我荐举你,市井无赖少年,多来倚草俯木,献技呈能,掇臀捧屁。公子
要人称扬大量,不论好歹,一概收纳。一出一入,何止百来个人扶从他?那百来
个人多吃着公子,还要各人安家分例,按月衣粮。公子皆千欢万喜,给派不吝,
见他们拿得家去,心里方觉爽利。
公子性好射猎,喜的是骏马良弓。有门客说道何处有名马一匹,价值千金,
日走数百里,公子即便如数发银,只要买得来,不争价钱多少。及至买来,但只
毛片好看,略略身材高耸些,便道值的了。有说贵了的,倒反不快,心要争说买
便宜方喜。人晓得性子,看见买了物事,只是赞美上前了。遇说有良弓的,也是
如此。门下的人又要利落,又要逢迎,买下好马一二十匹,好弓三四十张,公子
拣一匹最好的,时常乘坐,其余的随意听骑。每与门下众客相约,各骑马持弓,
分了路数,纵放辔头,约在某处相会,先到者有赏,后到者有罚。赏的多出公子
己财,罚不过罚酒而已,只有公子先到,众皆罚酒,又将大觥上公子称庆。有时
分为几队,各去打围,须臾合为一处,看擒兽多寡,以分赏罚。赏罚之法,一如
走马之例,无非只是借名取乐,似此一番,所费酒食赏劳之类,已自不少了。还
有时联镳放马,踏伤了人家田禾,惊失了人家六畜等事。公子是人心天理,又是
慷慨好胜的人,门下客人又肯帮衬,道:“公子们出外,宁可使小百姓巴不得来,
不可使他怨怅我每来!今若有伤损了他家,便是我每不是,后来他望见就怕了。
必须加倍赔他,他每道有些便宜,方才赞叹公子,巴不得和公子出来行走了。”
公子大加点头道:“说得极有见识。”因而估值损伤之数,分付宁可估好看些,
从重赔还,不要亏了他们。门客私下与百姓们说通了,得来平分。有一分,说了
七八分;说去,公子随即赔偿,再不论量。这又是射猎中分外之费,时时有的。
公子身边最讲得话、象心称意的,有两个门客:一个是箫管朋友贾清夫,一个是
拳棒教师赵能武。一文一武,出处不离左右,虽然献谄效勤、哄诱撺掇的人不计
其数,大小事多要串通得这两个,方才弄得成。这两个一鼓一板,只要公子出脱
得些,大家有昧。
一日,公子出猎,草丛中惊起一个兔来。兔儿腾地飞跑,公子放马赶去,连
射两箭,射不着。恰好后骑随至,赵能武一箭射个正着,兔儿倒了,公子拍手大
笑。因贪赶兔儿,路来得远了,肚中有些饥饿起来,四围一看,山明水秀,光景
甚好,可惜是上荒野去处,并无酒店饭店。贾清夫与一群少年随后多到,大家多
说道:“好一处所在!只该聚饮一回。”公子见说,兴高得不耐烦,问问后头跟
随的,身边银子也有,铜钱也有,只没设法酒肴处。赵能武道:“眼面前就有东
西,怎苦没肴?”众人道:“有甚么东西?”赵能武道:“只方才射倒的兔儿,
寻些火煨起,也够公子下酒。”贾清夫道:“若要酒时,做一匹快马不着,跑他
五七里路,遇个村坊去处,好歹寻得些来,只不能够多带得,可以畅饮。”公子
道:“此时便些少也好。”
正在商量处,只见路旁有一簇人,老少不等,手里各拿着物件,走近前来迎
喏道:“某等是村野小人,不曾识认财主贵人之面。今日难得遇公子贵步至此,
谨备瓜果鸡黍、村酒野蔌数品,聊献从者一饭。”公子听说酒肴,喜动颜色,回
顾一班随从的道:“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知趣的人!”贾清夫等一齐拍手道:
“此皆公子吉人天相,酒食之来,如有神助。”各下了马,打点席地而坐。野老
们道:“既然公子不嫌饮食粗粝,何不竟到舍下坐饮?椅桌俱便,乃在此草地之
上吃酒,不象模样。”众人一齐道:“妙!妙!知趣得紧。”
野老们恭身在前引路,众人扶从了公子,一拥到草屋中来。那屋中虽然窄狭,
也倒洁净。摆出椅桌来,拣一只齐整些的古老椅子,公子坐了,其余也有坐椅的,
也有坐凳的,也有扯张稻床来做杌子的,团团而坐,吃出兴头来,这家老小们供
应不迭。贾清夫又打着撺鼓儿道:“多拿些酒出来,我们要吃得快活,公子是不
亏人的。”这家子将酝下的杜茅柴,不住的烫来,吃得东倒西歪,撑肠拄腹。又
道是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大凡人在饥渴之中,觉得东西好吃;况又在兴趣
头上,就是肴馔粗些,鸡肉肥些,酒味薄些,一总不论,只算做第一次嘉肴美酒
了。公子不胜之喜,门客多帮衬道:“这样凑趣的东道主人,不可不厚报他的。”
公子道:“这个自然该的。”便教贾清夫估他约费了多少。清夫在行,多说了些。
公子教一倍偿他三倍。管事的和众人克下了一倍自得,只与他两倍。这家子道已
有了对合利钱,怎不欢喜?当下公子上马回步,老的少的,多来马前拜谢,兼送
公子。公子一发快活道:“这家子这等殷勤!”赵能武道:“不但敬心,且有礼
数。”公子再教后骑赏他。管事的策马上前问道:“赏他多少?”公子叫打开银
包来看,见有几两零碎银子,何止千百来块?公子道:“多与他们罢!论甚么多
少?”用手只一抬,银子块块落地,只剩得一个空包。那些老小们看见银子落地,
大家来抢,也顾不得尊卑长幼,扯扯拽拽,磕磕撞撞。溜撒的拾了大块子,又来
拈撮;迟夯的将拾到手,又被眼快的先取了去。老人家战抖抖的拿得一块,死也
不放,还累了两个地滚。公子看此光景,与众客马上拍手大笑道:“天下之乐,
无如今日矣!”公子此番虽费了些赏赐,却噪尽了脾胃,这家子赔了些辛苦,落
得便宜多了。这个消息传将开去,乡里人家,只叹息无缘,不得遇着公子。
自此以后,公子出去,有人先来探听马首所向,村落中无不整顿酒食,争来
迎候。真个是:东驰,西人已为备馔;南猎,北人就去戒厨。士有余粮,马多剩
草。一呼百诺,顾盼生辉。此送彼迎,尊荣莫并,凭他出外连旬乐,不必先营隔
宿装。公子到一处,一处如此,这些人也竭力奉承,公子也加意报答,还自歉然
道:“赏劳轻微,谢他们厚情不来。”众门客又齐声力赞道:“此辈乃小人,今
到一处,即便供帐备具,奉承公子,胜于君王。若非重赏,何以示劝?”公子道:
“说得有理。”每每赏了又赏,有增无减。元来这圈套多是一班门客串同了百姓
们,又是贾、赵二人先定了去向,约会得停当,故所到之处,无不如意。及至得
来赏赐,尽皆分取,只是撺掇多些了。
亲眷中有老成的人,叫做张三翁,见公子日逐如此费用,甚为心疼。他曾见
过当初尚书公行事来的,偶然与公子会面,劝讽公子道:“宅上家业丰厚,先尚
书也不纯仗做官得来的宦橐,多半是算计做人家来的。老汉曾经眼见先尚书早起
晏眠,算盘天平,文书簿籍,不离于手。别人少他分毫也要算将出来,变面变孔,
费唇费舌;略有些小便宜,即便喜动颜色。如此挣来的家私,非同容易。今郎君
十分慷慨撒漫,与先尚书苦挣之意,太不相同了。”公子面色通红,未及回答。
贾清夫、赵能武等一班儿朋友大嚷道:“这样气量浅陋之言,怎能在公子面前讲!
公子是海内豪杰,岂把钱财放在眼孔上?况且人家天做,不在人为。岂不闻李太
白有言:‘天生我才终有用,黄金散尽还复来!’先尚书这些孜孜为利,正是差
处。公子不学旧样,尽改前非,是公子超群出众、英雄不羁之处,岂田舍翁所可
晓哉!”公子听得这一番说话,方才觉得有些吐气扬眉,心里放下。张三翁见不
是头,晓得有这一班小人,料想好言不入,再不开口了。
公子被他们如此舞弄了数年,弄得囊中空虚,看看手里不能接济,所有仓房
中庄舍内积下米粮,或时粜银使用,或时即发米代银,或时先在那里移银子用了。
秋收还米,也就东扯西拽,不能如意。公子要噪脾时,有些掣肘不爽利。门客每
见公子世业不曾动损,心里道:“这里面尽有大想头。与贾、赵二人商议定了,
来见公子献策道:“有一妙着,公子再不要愁没银子用了。”公子正苦银子短少,
一闻此言,欣然起问:“有何妙计?”贾、赵等指手画脚道:“公子田连阡陌,
地占半州,足迹不到所在不知多少。这许多田地,大略多是有势之时,小民投献,
富家馈送,原不尽用价银买的。就有些买的,也不过债利盘算,准折将来;或是
户绝人贫,止剩得些硗田瘠地,只得收在户内,所值原不多的。所以而今荒芜的
多,开垦的少。租利没有,钱粮要紧。这些东西留在后边,贻累不浅的。公子看
来,不过是些土泥;小民得了,自家用力耕种,才方是有用的。公子若把这些作
赏赐之费,不是土泥尽当银子用了?亦且自家省了钱粮之累。”公子道:“我最
苦的是时常来要我完甚么钱粮,激聒得不耐烦。今把来推将去,当得银子用,这
是极便宜的事了。”
自此公子每要银子之处,只写一纸卖契,把田来准去,那得田的心里巴不得,
反要妆个腔儿说不情愿,不如受些现物好。门客每故意再三解劝,强他拿去;公
子蹴躇不安,惟恐他不受,直等他领了文契方掉得下。所有良田美产,有富户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