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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要妆个腔儿说不情愿,不如受些现物好。门客每故意再三解劝,强他拿去;公
子蹴躇不安,惟恐他不受,直等他领了文契方掉得下。所有良田美产,有富户欲
得的,先来通知了贾、赵二人,借打猎为名,迂道到彼家边,极意酒食款待,还
有出妻献子的;或又有接了娼妓养在家里,假做了妻女来与公子调情的。公子便
有些晓得,只是将错就错,自以为得意。吃得兴阑将行,就请公子写契作赏。公
子写字不甚利便,门客内有善写的,便来执笔。一个算价钱,一个查簿籍,写完
了只要公子押字。公子也不知田在那里,好的歹的,贵的贱的,见说押字即便押
了。又有时反有几两银子找将出来与公子用,公子却象落得的,分外喜欢。
如此多次,公子连押字也不耐烦了,对贾清夫道:“这些时不要我拿银子出
来,只写张纸,颇觉便当。只是定要我执笔押字,我有些倦了。”赵能武道:
“便是我们掿着枪棒且溜撒,只这一管笔,重得可厌相!”贾清夫道:“这个
不打紧,我有一策,大家可以省力。”公子道:“何策?”贾清夫道:“把这些
卖契套语刊刻了板,空了年月,刷印百张,放在身边,临时只要填写某处及多少
数目,注了年月。连公子花押也另刻了一个,只要印上去,岂不省力?”公子道:
“妙,妙。却有一件,卖契刻了印板,这些小见识的必然笑我,我那有气力逐个
与他辨?我做一首口号,也刻在后面,等别人看见的,晓得我心事开阔,不比他
们猥琐的。”贾清夫道:“口号怎么样的?”公子道:“我念来你们写着:千年
田土八百翁,何须苦苦较雌雄?古今富贵知谁在,唐宋山河总是空!去时却似来
时易,无他还与有他同。若人笑我亡先业,我笑他人在梦中。”念罢,叫一个门
客写了。贾清夫道“:公子出口成章,如此何愁不富贵!些须田业,不足恋也。
公子若刻此佳作在上面了,去得一张,与公子扬名一张矣。”公子大喜,依言刻
了。每日印了十来张,带在贾、赵二人身边,行到一处,遇要赏赐,即取出来,
填注几字,印了花押,即已成契了。公子笑道:“真正简便,此后再不消捏笔了。
快活,快活!”其中门客每自家要的,只须自家写注,偷用花押,一发不难。如
此过了几时,公子只见逐日费得几张纸,一毫不在心上。岂知皮里走了肉,田产
俱已荡尽,公子还不知觉!但见供给不来,米粮不继,印板文契丢开不用,要些
使费,别元来处。问问家人何不卖些田来用度?方知田多没有了。
门客看见公子艰难了些,又兼有靠着公子做成人家过得日子的,渐渐散去不
来。惟有贾赵二人,哄得家里瓶满瓮满,还想道瘦骆驼尚有千斤肉,恋着未去,
劝他把大房子卖了,得中人钱;又替他买小房子住,得后手钱。搬去新居不象意,
又与他算计改造、置买木石落他的。造得象样,手中又缺了。公子自思宾客既少,
要这许多马也没干,托着二人把来出卖,比原价只好十分之一二。公子问:“为
何差了许多?”二人道:“骑了这些时,走得路多了,价钱自减了。”公子也不
计论,见着银子,且便接来应用。起初还留着自己骑坐两三匹好的,后来因为赏
赐无处,随从又少,把个出猎之兴,叠起在三十三层高阁上了。一总要马没干,
且喂养费力,贾、赵二人也设法卖了去。价钱不多,又不尽到公子的手里,够他
几时用?只得又商量卖那新居。枉自装修许多,性急要卖,只卖得原价钱到手。
新居既去,只得赁居而住。一向家中牢曹什物,没处藏叠,半把价钱,烂贱送掉。
到得迁在赁的房子内时,连贾、赵二人也不来了,惟有妻子上官氏随起随倒。
当初风花雪月之时,虽也曾劝谏几次,如水投石,落得反目。后来晓得说着无用,
只得凭他。上官氏也是富贵出身,只会吃到口茶饭,不晓得甚么经求,也不曾做
下一些私房,公子有时,他也有得用;公子没时,他也没了。两个住在赁房中,
且用着卖房的银子度日。走出街上来,遇见旧时的门客,一个个多新鲜衣服,仆
从跟随。初时撞见公子,还略略叙寒温;已后渐渐掩面而过,再过几时,对面也
不来理着了。一日早晨,撞着了赵能武。能武道:“公子曾吃早饭未曾?”公子
道:“正来买些点心吃。”赵能武道:“公子且未要吃点心,到家里来坐坐,吃
一件东西去。”公子随了他到家里。赵能武道:“昨夜打得一只狗,煨得糜烂在
这里,与公子同享。”果然拿出热腾腾的狗肉,来与公子一同狼飧虎咽,吃得尽
兴。公子回来,饱了一日,心里道:“他还是个好人。”没些生意,便去寻他。
后来也常时躲过,不十分招揽了。贾清夫遇着公子,原自满面堆下笑来;及至到
他家里坐着,只是泡些好清茶来请他品些茶味,说些空头话;再不然,樨着脚儿
把管箫吹一曲,只当是他的敬意,再不去破费半文钱钞,多少弄些东西来点饥。
公子忍饿不过,只得别去,此外再无人理他了。
公子的丈人官翁是个达者,初见公子败时,还来主张争论。后来看他行径,
晓得不了不住,索性不来管他。意要等他干净了,吃尽穷苦滋味,方有回转念的
日子。所以富时也不来劝戒,穷时也不来资助,只象没相干的一般。公子手里罄
尽,衣食不敷,家中别无可卖。一身之外,只有其妻。没做思量处,痴算道:
“若卖了他去,省了一个口食,又可得些银两用用。”只是怕丈人,开不得这口,
却是有了这个意思,未免露出些光景出来。上官翁早已识破其情,想道:“省得
他自家蛮做出事来,不免用个计较,哄他在圈套中了,慢作道理。”遂挽出前日
劝他好话的那个张三翁来,托他做个说客,商量说话完了,竟来见公子。公子因
是前日不听其言,今荒凉光景了,羞惭满面。张三翁道:“郎君才晓得老汉前言
不是迂阔么?”公子道:“惶愧,惶愧!”张三翁道:“近闻得郎君度日艰难,
有将令正娘子改适之意,果否如何?”公子满面通红了道:“自幼夫妻之情,怎
好轻出此言?只是绝无来路,两口饭食不给,惟恐养他不活,不如等他别寻好处
安身,我又省得多一个口食,他又有着落了,免得跟着我一同忍饿。所以有这一
点念头,还不忍出口。”张三翁道:“果有此意,作成老汉做个媒人何如?”公
子道:“老丈有甚么好人家在肚里么?”张三翁道:“便是有个人叫老汉打听,
故如此说。”公子道:“就有了人家,岳丈面前怎好启齿?”张三翁道:“好教
足下得知,令岳正为足下败完了人家,令正后边日子难过,尽有肯改嫁之意。只
是在足下身边起身,甚不雅相,令岳欲待接着家去,在他家门里择配人家。那时
老汉便做个媒人,等令正嫁了出去,寂寂里将财礼送与足下,方为隐秀,不伤体
面。足下心里何如?”公子道:“如此委曲最妙,省得眼睁睁的我与他不好分别。
只是既有了此意,岳丈那里我不好再走去了。我在那里问消息?”张三翁道:
“只消在老汉家里讨回话。一过去了,就好成事体,我也就来回复你的,不必挂
念!”公子道:“如此做事,连房下面前我不必说破,只等岳丈接他归家便了。”
张三翁道:“正是,正是。”两下别去。上官翁一径打发人来接了女儿回家住了。
过了两日,张三翁走来见公子道:“事已成了。”公子道:“是甚么人家?”
张三翁道:“人家豪富,也是姓姚。”公子道:“既是富家,聘礼必多了。”张
三翁道:“他们道是中年醮,不肯出多。是老汉极力称赞贤能,方得聘金四十两。
你可省吃俭用些,再若轻易弄掉了,别无来处了。”公子见就有了银子,大喜过
望,口口称谢。张三翁道:“虽然得了这几两银子,一入豪门,终身不得相见了,
为何如此快活?”公子道:“譬如两个一齐饿死了。而今他既落了好处,我又得
了银子,有甚不快活处?”元来这银子就是上官翁的,因恐他把女儿当真卖了,
故装成这个圈套,接了女儿家去,把这些银子暗暗助他用度,试看他光景。
公子银子接到手,手段阔惯了的,那里够他的用?况且一向处了不足之乡,
未免房钱柴米钱之类,挂欠些在身上,拿来一出摩诃萨,没多几时,手里又空。
左顾右盼,虽无可卖,单单剩得一个身子,思量索性卖与人了,既得身钱,又可
养口。却是一向是个公子,那个来兜他?又兼目下已做了单身光棍,种火又长,
拄门又短,谁来要这个废物?公子不揣,各处央人寻头路。上官翁知道了,又拿
几两银子,另挽出一个来要了文契,叫庄客收他在庄上用。庄客就假做了家主,
与他约道:“你本富贵出身,故此价钱多了。既已投靠,就要随我使用;禁持苦
楚,不得违慢!说过方收留你。”公子思量道:“我当初富盛时,家人几十房,
多是吃了着了闲荡的,有甚苦楚处?”一力应承道:“这个不难,既已靠身,但
凭使唤了。”公子初时看见遇饭吃饭,遇粥吃粥,不消自己经营,颇谓得计。谁
知隔得一日,庄客就限他功课起来:早晨要打柴,日里要挑水,晚要舂谷簸米,
劳筋苦骨,没一刻得安闲。略略推故懈惰,就拿着大棍子吓他。公子受不得那苦,
不够十日,越地逃去,庄客受了上官翁分付,不去追他,只看他怎生着落。
公子逃去两日,东不着边,西不着际,肚里又饿不过。看见乞儿每讨饭,讨
得来,倒有得吃,只得也皮着脸去讨些充饥。讨了两日,挨去乞儿队里做了一伴
了。自家想着当年的事,还有些气傲心高,只得作一长歌,当做似《莲花落》,
满市唱着乞食。歌曰:“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昔日繁华人羡我,
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
指麾万众驱山前。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
友离群猎狗烹。昼无褷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
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柯,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奈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上官翁晓得公子在街上乞化了,教人密地分付了一班乞儿,故意要凌辱他,不与
他一路乞食。及至自家讨得些须来,又来抢夺他的,没得他吃饱。略略不顺意,
便吓他道:“你无理,就扯你去告诉家主。”公子就慌得手脚无措,东躲西避,
又没个着身之处。真个是冻馁忧愁,无件不尝得到了。上官翁道:“奈何得他也
够了。”乃先把一所大庄院与女儿住下了,在后门之旁收拾一间小房,被窝什物
略略备些在里边。又叫张三翁来寻着公子,对他道:“老汉做媒不久,怎知你就
流落此中了!”公子道:“此中了,可怜众人还不容我!”张三翁道:“你本大
家,为何反被乞儿欺侮?我晓得你不是怕乞儿,只是怕见你家主。你主幸不遇着,
若是遇着,送你到牢狱中追起身钱来,你再无出头日子了。”公子道:“今走身
无路,只得听天命,早晚是死。不得见你了。前日你做媒,嫁了我妻子出去,今
不知好过日子否?”说罢大哭。张三翁道:“我正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妻子今
为豪门主母,门庭贵盛,与你当初也差不多。今托我寻一个管后门的。我若荐了
你去,你只管晨昏启闭,再无别事,又不消自爨,享着安乐茶饭,这可好么?”
公子拜道:“若得如此,是重生父母了。”张三翁道:“只有一件,他原先是你
妻子,今日是你主母,必然羞提旧事。你切不可妄言放肆,露了风声,就安身不
牢了。”公子道:“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在天上,我得收拾门下,免死沟壑,
便为万幸了,还敢妄言甚么?”张三翁道:“既如此,你随我来,我帮衬你成事
便了。”
公子果然随了张三翁去,站在门外,等候回音。张三翁去了好一会,来对他
道:“好了,好了。事已成了,你随我进来。”遂引公子到后门这间房里来,但
见床帐皆新,器具粗备。萧萧一室,强如庵寺坟堂;寂寂数椽,不见露霜风雨。
虽单身之入卧,审容膝之易安。公子一向草栖露宿受苦多了,见了这一间清净房
室,器服整洁,吃惊问道:“这是那个住的?”张三翁道:“此即看守后门之房,
与你住的了。”公子喜之不胜,如入仙境。张三翁道:“你主母家富,故待仆役
多齐整。他着你管后门,你只坐在这间房里,吃自在饭够了。凭他主人在前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