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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匡丘俊有了妻儿,越加狂肆,连妻儿不放在心上,弃着不管。终日只是三街两
市,和着酒肉朋友串哄,非赌即嫖,整个月不回家来,便是到家,无非是取
钱钞,要当头。伯皋气忿不过。
一日,伯皋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为,哄他回来锁在一间空室里头,周围多
是墙壁,只留着一个圆洞,放进饮食。就是生了双翅,也没处飞将出来。伯皋去
了多时,丘俊坐在房里,真如囹圄一般。其大娘甚是怜他,恐怕他愁苦坏了。一
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缝中张他一张,看他在里面怎生光景。不看万事全休,
只这一看,那一惊非小可!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丘俊的大
娘,看见房里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样,吃了一惊。仔细看时,俨然是向年寄包裹的
客人南少营。大娘认得明白,不敢则声,嘿嘿归房。恰好丘伯皋也回来,妻子说
着怪异的事,伯皋猛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不必说了,原是他的东西,我怎
管得他浪费?枉做冤家!”登时开了门,放了丘俊出来,听他仍旧外边浮浪。快
活不多几时,酒色淘空的身子,一口气不接,无病而死。伯皋算算所费,恰正是
千金的光景。明晓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上,只收拾孙子过日,望他长成罢了。
后边人议论丘俊是南少营的后身,来取这些寄下东西的,不必说了。只因丘
伯皋是个善人,故来与他家生下一孙,衍着后代,天道也不为差。但只是如此忠
厚长者,明受人寄顿,又不曾贪谋了他的,还要填还本人,还得尽了方休,何况
实负欠了人,强要人的打点受用,天岂容得你过?所以冤债相偿,因果的事,说
他一年也说不了。小子而今说一个没天理的,与看官们听一听。钱财本有定数,
莫要欺心胡做。试看古往今来,只是一本帐簿。
却说元朝至正年间,山东有一人姓元名自实,田庄为生,家道丰厚;性质愚
纯,不通文墨,却也忠厚认真,一句说话两个半句的人。同里有个姓缪的千户,
与他从幼往来相好。一日缪千户选授得福建地方官职,收拾赴任,缺少路费,要
在自实处借银三百两。自实慨然应允,缪千户写了文券送过去。自实道:“通家
至爱,要文券做甚么?他日还不还,在你心里。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赖了我的。”
此时自实恃家私有余,把这几两银子也不放在心中,竟自不收文券,如数交与他
去,缪千户自去上任了。
真是事有不测。至正末年间,山东大乱,盗贼四起。自实之家,被群盗劫掠
一空,所剩者田地屋宇,兵戈扰攘之中,又变不出银子来。恋着住下,又恐性命
难保,要寻个好去处避兵。其时福建被陈友定所据,七郡地方,独安然无事。自
实与妻子商量道:“目今满眼兵戈,只有福建平静;况缪君在彼为官,可以投托。
但道途阻塞,人口牵连,行动不得。莫若寻个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趋福
州。一路海洋,可以径达,便可挈家而去了。”商量已定,收拾了些零剩东西,
载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风讯开去。不则几时,到了福州地面。
自实上岸,先打听缪千户消息。见说缪千房正在陈友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
隆重,门庭赫奕,自实喜之不胜,道是来得着了。匆忙之中,未敢就去见他,且
回到船里对妻子说道:“问着了缪家,他正在这里兴头,便是我们的造化了。”
大家欢喜。自实在福州城中赁下了一个住居,接妻子上来,安顿行李停当,思量
要见缪千户。转一个念头道:“一路受了风波,颜色憔悴,衣裳蓝褛,他是兴头
的时节,不要讨他鄙贱,还宜从容为是。”住了多日,把冠服多整饰齐楚,面庞
也养得黑色退了,然后到门求见。门上人见是外乡人,不肯接帖。问其来由,说
是山东。门上人道:“我们本官最怕乡里来缠,门上不敢禀得,怕惹他恼燥。等
他出来,你自走过来觌面见他,须与吾们无干。他只这个时节出来快了。”自实
依言站着等候。果然不多一会,缪千户骑着马出来拜客。自实走到马前,躬身打
拱。缪千户把眼看到别处,毫厘不象认得的。自实急了,走上前去说了山东土音,
把自己姓名大声叫喊。缪千户听得,只得叫拢住了马,认一认,假作吃惊道:
“元来是我乡亲,失瞻,失瞻!”下马来作了揖,拉了他转到家里来,叙了宾主
坐定。一杯茶罢,千户自立起身来道:“适间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且请
仁兄回寓,来日薄具小酌,奉请过来一叙。”自实不曾说得甚么,没奈何且自别
过。
等到明日,千户着个人拿了一个单帖来请自实。自实对妻子道:“今日请我,
必有好意。”欢天喜地,不等再邀,跟着就走。到了衙内,千户接着。自实只说
道长久不见,又远来相投,怎生齐整待他。谁知千户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
说些地方上大概的话,略略问问家中兵戈光景、亲眷存亡之类,毫厘不问着自实
为何远来,家业兴废若何。比及自实说着遭劫逃难,苦楚不堪,千户听了,也只
如常,并无惊骇怜恤之意。至于借银之事,头也不提起,谢也不谢一声。自实几
番要开口,又想道:“刚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说讨债之事?万一冲撞了他,
不好意思。”只得忍了出门。到了下处,旅寓荒凉,柴米窘急。妻子问说,“何
不与缪家说说前银,也好讨些来救急。”自实说初到不好启齿,未曾说得的缘故。
妻子怨怅道:“我们万里远来,所干何事?专为要投托缪家。今特特请去一番,
却只贪着他些微酒食,碍口识羞,不把正经话提起,我们有甚么别望头在那里?”
自实被埋怨得不耐烦,踌躇了一夜,次日早起,就到缪千户家去求见。千户
见说自实到来,心里已有几分不象意了。免不得出来见他,意思甚倦,叙得三言
两语,做出许多勉强支吾的光景出来。自实只得自家开口道:“在下家乡遭变,
拚了性命挈家海上远来,所仗惟有兄长。今日有句话,不揣来告。”千户不等他
说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说,小弟已知。向者承借路费,于心不忘,虽是一宦
萧条,俸入微薄,恰是故人远至,岂敢辜恩?兄长一面将文券简出来,小弟好照
依数目打点,陆续奉还。”看官你道此时缪千户肚里,岂是忘记了当初借银之时,
并不曾有文券的?只是不好当面赖得,且把这话做出推头,等他拿不出文券来,
便不好认真催逼,此乃负心人起赖端的圈套处。自实是个老实人,见他说得蹊跷
了,吃惊道:“君言差矣!当初乡里契厚,开口就相借,从不曾有甚么文契。今
日怎么说出此话来?”千户故意妆出正经面孔来道:“岂有是理!借负往来,全
凭文券,怎么说个没有?或者兵火之后君家自失去了,容或有之。然既与兄旧交,
而今文券有无也不必论,自然处来还兄,只是小弟也在不足之乡,一时性急不得。
从容些个,勉强措办才妙。”
自实听得如此说了,一时也难相逼,只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说话古怪,
明是欺心光景,却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来作傍。他适才也还有从容处还的话,
不是绝无生意的,还须忍耐几日,再去求他。只是我当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权在
他人之手,就这般烦难了。”归来与妻子说知,大家叹息了一回,商量还只是求
他为是。只得挨着面皮,走了几次。常只是这些说话,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赖,
一万年也不还。耳朵里时时好听,并不见一分递过手里来。欲待不走时,又别无
生路。自实走得一个不耐烦,正所谓: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自实枉自奔波多次,竟无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自实
客居萧索,合家嗷嗷,过岁之计,分毫无处。自实没奈何了,只得到缪家去,见
了千户,一头哭,一头拜将下去道:“望兄长救吾性命则个!”千户用手扶起道:
“何至于此?”自实道:“新正在迩,妻子饥寒,囊乏一钱,瓶无一粒粟,如何
过得日子?向者所借银两,今不敢求还,任凭尊意应济多少,一丝一毫,尽算是
尊赐罢了。就是当时无此借贷一项,今日故人之谊,也求怜悯一些。”说罢大哭。
千户见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数一数道:“还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长
可在家专待,小弟分些禄米,备些柴薪之费,送到贵寓,以为兄长过岁之资,但
勿以轻微为怪,便见相知。”自实穷极之际,见说肯送些东西了,心下放掉了好
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残喘到新年,便是盛德无尽。”欢喜作别。临别之时,
千户再三叮嘱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贵寓等着便是。”自实领诺。归到寓中,
把千户之言对妻子说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来坐在家里等候。欲要出去寻些过年物事,又恐怕一时
错过,心里还想等有些钱钞到手了,好去运动。呆呆等着,心肠扒将出来。叫一
个小厮站在巷口,看有甚么动静,先来报知。去了一会,小厮奔来道:“有人挑
着米来了。”自实急出门一看,果然一个担夫挑着一担米,一个青衣人前头拿了
帖儿走来。自实认道是了。只见走近门边,担夫并无歇肩之意,那个青衣人也径
自走过了。自实疑心道:“必是不认得吾家,错走过了。”连忙叫道:“在这里,
可转来。”那两个并不回头,自实只得赶上前去问青衣人道:“老哥,送礼到那
里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与自实看道:“吾家主张员外送米与馆宾的,你问他
则甚?”自实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转来,又坐在家里。一会,小厮又走进来,道:
“有一个公差打扮的,肩上驮了一肩钱走来了。”自实到门边探头一望,道:
“这番是了。”只见那公差打扮的经过门首,脚步不停,更跑得紧了些。自实越
加疑心,跑上前问时,公差答道:“县里知县相公,送这些钱与他乡里过节的。”
自实又见不是,心里道:“别人家多纷纷送礼,要见只在今日这一日了,如何我
家的偏不见到?”自实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钅敄盘
上蚂蚁,一霎也站脚不住。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见来,落得探头探脑,心猿意马。
这一日,一件过年的东西也不买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户户多收拾起买卖,开
店的多关了门,只打点过新年了。自实反为缪家所误,粒米束薪,家里无备,妻
子只是怨怅啼哭。别人家欢呼畅饮,爆竹连天,自实攒眉皱目,凄凉相对。自实
越想越气,双脚乱跳,大骂:“负心的狠贼,害人到这个所在!”一愤之气,箱
中翻出一柄解腕刀来,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对妻子道:“我不杀他,不能雪这口
气!我拚着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问,也还迟死几时,明日绝早清晨,等他一出
门来,断然结果他了。”妻子劝他且耐性,自实那里按纳得下?捏刀在手,坐到
天明。鸡鸣鼓绝,径望缪家门首而去。
且说这条巷中间,有一个小庵,乃自实家里到缪家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
号轩辕翁,年近百岁,是个有道之士。自实平日到缪家时经过此庵,每走到里头
歇足,便与庵主轩辕翁叙一会闲话。往来既久,遂成熟识。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元
旦,东方将动,路上未有行人。轩辕翁起来开了门,将一张桌当门放了,点上两
枝蜡烛,朝天拜了四拜;将一卷经摊在桌上,中间烧起一炉香,对着门坐下,朗
声而诵。诵不上一两板,看见街上天光熹微中,一个人当前走过,甚是急遽,认
得是原自实。因为怕断了经头,由他自去,不叫住他。这个老人家道眼清明,看
元自实在前边一面走,后面却有许多人跟着。仔细一看,那里是人?乃是奇形异
状之鬼,不计其数,跳舞而行。但见:或握刀剑,或执椎凿;披头露体,势甚凶
恶。轩辕翁住了经不念,口里叫声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经念起。不
多时,见自实复走回来,脚步懒慢。轩辕翁因是起先诧异了,嘿嘿看他自走,不
敢叫破。自实走得过,又有百来个人跟着在后。轩辕翁着眼细看,此番的人,多
少比前差不远,却是打扮大不相同,尽是金冠玉珮之士。但见:或挈幢盖,或举
旌幡;和容悦色,意甚安闲。轩辕翁惊道:“这却是甚么缘故?岁朝清早,所见
如此,必是元生死了,适间乃其阴魂。故到此不进门来,相从的多是神鬼。然恶
往善归,又怎么解说?”心下狐疑未决。一面把经诵完了,急急到自实家中访问
消耗。
进了元家门内,不听得里边动静。咳嗽一声,叫道:“有客相拜。”自实在
里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