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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老友,你若只管这样拘礼,我们就难相与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个凳子上坐了。向知府坐下,说道:“文卿,自同你别后,不觉已是十余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却也白了许多。”鲍文卿立起来道:“大老爷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请坐下,我告诉你。我在安东做了两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转了个二府,今年才升到这里。你自从崔大人死后,回家来做些什么事?”鲍文卿道:“小的本是戏子出身,回家没有甚事,依旧教一小班子过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谁?”鲍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儿子,带在公馆门口,不敢进来。”向知府道:“为甚么不进来?”叫人:“快出去,请鲍相公进来!”当下一个小厮领了鲍廷玺进来。他父亲叫他磕太老爷的头。向知府亲手扶起,问:“你今年十几岁了?”鲍廷玺道:“小的今年十七岁了。”向知府道:“好个气质,像正经人家的儿女。”叫他坐在他父亲傍边。向知府道:“文卿,你这令郎也学戏行的营业么?”鲍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学戏。他念了两年书,而今跟在班里记账。”向知府道:“这个也好。我如今还要到各上司衙门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回来还有话替你说。”说罢,换了衣服,起身上轿去了。
鲍文卿同儿子走到管家们房里,管宅门的王老爹本来认得,彼此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看见王老爹的儿子小王已经长到三十多岁,满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极其欢喜鲍廷玺,拿出一个大红缎子订金线的钞袋来,里头装着一锭银子,送与他。鲍廷玺作揖谢了,坐着说些闲话,吃过了饭。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回来,换去了大衣服,仍旧坐在河房里,请鲍文卿父子两个进来坐下,说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门去,不得和你细谈。”因叫小厮在房里取出一到银子来递与他道:“这是二十两银子,你且收着。我去之后,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与人领着,你在半个月内,同令郎到我衙门里来,我还有话和你说。”鲍文卿接着银子,谢了太老爷的赏,说道:“小的总在半个月内,领了儿子到太老爷衙门里来请安。”当下又留他吃了酒。鲍文卿同儿子回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馆里去送了向太爷的行,回家同浑家商议,把班子暂托与他女婿归姑爷同教师金次福领着。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买了几件南京的人事:头绳、肥皂之类,带与衙门里各位管家。
又过了几日,在水西门搭船。到了池口,只见又有两个人搭船,舱内坐着彼此谈及,鲍文卿说要到向太爷衙门里去的。那两人就是安庆府里的书办,一路就奉承鲍家父子两个,买酒买肉请他吃着。晚上候别的客人睡着了,便悄悄向鲍文卿说:“有一件事,只求大爷批一个‘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两银子。又有一件事,县里详上来,只求太爷驳下去,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两。你鲍大爷在我们大老爷眼前恳个情罢!”鲍文卿道:“不瞒二位老爹说,我是个老戏子,乃下贱之人,蒙太老爷抬举,叫到衙门里来,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爷跟前说情?”那两个书办道:“鲍太爷,你疑惑我这话是说谎么?只要你肯说这情,上岸先兑五百两银子与你。”鲍文卿笑道:“我若是欢喜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况且他若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寻情。若是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伏侍太老爷,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几句说的两个书办毛骨悚然,一场没趣,扯了一个淡,罢了。
次日早晨,到了安庆,宅门上投进手本去。向知府叫将他父子两人行李搬在书房里面住,每日同自己亲戚一桌吃饭,又拿出许多绸和布来,替他父子两个里里外外做衣裳。一日,向知府走来书房坐着,问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过亲事么?”鲍文卿道:“小的是穷人,这件事还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话,若说出来,恐怕得罪你。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个心愿。”鲍文卿道:“太老爷有甚么话吩咐,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总管姓王的,他有一个小女儿,生得甚是乖巧,老妻着实疼爱他,带在房里,梳头、裹脚都是老妻亲手打扮。今年十六岁了,和你令郎是同年。这姓王的在我家已经三代,我把投身纸都查了赏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儿子小王,我又替他买了一个部里书办名字,五年考满,便选一个典史杂职。你若不弃嫌,便把这令郎招给他做个女婿。将来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这个你可肯么?”鲍文卿道:“太老爷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尽,只是小的儿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说了,他极欢喜你令郎的。这事不要你费一个钱,你只明日拿一个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帐、被褥、衣服、首饰、酒席之费,都是我备办齐了,替他两口子完成好事,你只做个现成公公罢了。”鲍文卿跪下谢太老爷。向知府双手扶起来,说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将来我还要为你的情哩。”
次日鲍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晚上三更时分,忽然抚院一个差官,一匹马,同了一位二府,抬了轿子,一直走上堂来,叫请向太爷出来。满衙门的人都慌了,说道:“不好了,来摘印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荣华富贵,享受不过片时;潦倒摧颓,波澜又兴多少。不知这来的官果然摘印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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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向观察升官哭友 鲍廷玺丧父娶妻
话说向知府听见摘印官来,忙将刑名、钱谷相公都请到眼前,说道:“诸位先生将房里各样稿案查点查点,务必要查细些,不可遗漏了事。”说罢开了宅门勿匆出去了。出去会见那二府,拿出一张牌票来看了,附耳低言了几句,二府上轿去了,差官还在外侯着。向太守进来,亲戚和鲍文卿一齐都迎着问。向知府道:“没甚事,不相干。是宁国府知府坏了,委我去摘印。”当下料理马夫,连夜同差官往宁国去了。
衙门里打首饰,缝衣服,做床帐、被褥,糊房,打点王家女儿招女婿。忙了几日,向知府回来了,择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门外传了一班鼓手、两个傧相进来。鲍廷奎插着花,披着红,身穿绸缎衣服,脚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亲,吹打着,迎过那边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着补服,出来陪妹婿。吃过三遍茶,请进洞房里和新娘交拜,不必细说。次日清早,出来拜见老爷、夫人,夫人另外赏了八件首饰,两套衣服。衙里摆了三天喜酒,无一个人不吃到。满月之后,小王又要进京去选官。鲍文卿备酒替小亲家饯行。鲍廷奎亲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回来。自此以后,鲍廷奎在衙门里,只如在云端里过日子。
看看过了新年,开了印,各县送童生来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鲍文卿父子两个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这些小厮们若带去巡视,他们就要作弊。你父子两个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顾几天。”鲍文卿领了命,父子两个在察院里巡场查号。安庆七学共考三场。见那些童生,也有代笔的,也有传递的,大家丢纸团,掠砖头,挤眉弄眼,无所不为。到了抢粉汤、包子的时候,大家推成一团,跌成一块,鲍廷奎看不上眼。有一个童生,推着出恭,走到察院土墙眼前,把上墙挖个洞,伸手要到外头去接文章,被鲍廷奎看见,要采他过来见太爷。鲍文卿拦住道:“这是我小儿不知世事。相公,你一个正经读书人,快归号里去做文章,倘若太爷看见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上来,把那洞补好,把那个童生送进号去。
考事已毕,发出案来,怀宁县的案首叫做季萑,他父亲是个武两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侯选守备,发案过了几日,季守备进来拜谢,向知府设席相留,席摆在书房里,叫鲍文卿同着出来坐坐占当下季守备首席,向知府主位,鲍文卿坐在横头。季守备道:“老公祖这一番考试,至公至明,台府无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场里,亏我这鲍朋友在彼巡场,还不曾有甚么弊窦。”此时季守备才晓得这人姓鲍。后来渐渐说到他是一个老梨园脚色,季守备脸上不觉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因将他生平的好处说了一番,季守备也就肃然起敬。酒罢,辞了出来。过三四日,倒把鲍文卿请到他家里吃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儿子季萑也出来陪坐。鲍文卿见他是一个美貌少年,便间:“少爷尊号?”季守备道:“他号叫做苇萧。”当下吃完了酒,鲍文卿辞了回来,向向知府着实称赞这季少爷好个相貌,将来不可限量。
又过了几个月,那王家女儿怀着身子,要分娩,不想养不下来,死了。鲍文卿父子两个恸哭。向太守倒反劝道:“也罢,这是他各人的寿数,你们不必悲伤了。你小小年纪,我将来少不的再替你娶个媳妇。你们若只管哭时,惹得夫人心里越发不好过了。”鲍文卿也吩咐儿子,叫不要只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个痰火疾,不时举动,动不动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辞了向太爷回家去,又不敢说出来。恰好向大爷升了福建汀漳道,鲍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爷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该跟随大老爷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辞了大老爷回南京去,丢下儿子跟着太老爷伏侍罢。”向太守道:“老友,这样远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纪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儿子,你留在身边奉侍你,我带他去做甚么!我如今就要进京陛见,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次日,封出一千两银子,忠小厮捧着,拿到书房里来,说道:“文卿,你在我这里一年多,并不曾见你说过半个字的人情。我替你娶个媳妇,又没命死了。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而今这一千两银子送与你,你拿回家去置些产业,娶一房媳妇,养老送终。我若做官再到南京来,再接你相会。”鲍文卿又不肯受。向道台道:“而今不比当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穷在这一千两银子,你若不受,把我当做甚么人!”鲍文卿不敢违拗,方才磕头谢了。向道台吩咐叫了一只大船,备酒替他饯行,自己送出宅门。鲍文卿同儿子跪在地下,洒泪告辞,向道台也挥泪和他分手。
鲍文卿父子两个,带着银子,一路来到南京,到家告诉浑家向大老爷这些恩德,举家感激。鲍文卿扶着病出去寻人,把这银子买了一所房子;两副行头,租与两个戏班子穿着,剩下的家里盘缠。又过了几个月,鲍文卿的病渐渐重了,卧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浑家、儿子、女儿、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们:“同心同意,好好过日子,不必等我满服,就娶一房媳妇进来要紧。”说罢,瞑目而逝。合家恸哭,料理后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间,开了几日丧。四个总寓的戏子都来吊孝。鲍廷奎又寻阴阳先生寻了一块地,择个日子出殡,只是没人题铭旌。正在踌躇,只见一个青衣人飞跑来了,问道:“这里可是鲍老爹家?”鲍廷奎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大老爷来了,轿子已到了门前。”鲍廷奎慌忙换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门外去跪接。
向道台下了轿,看见门上贴着白,问道:“你父亲已是死了?”鲍廷奎哭着应道:“小的父亲死了。”向道台道:“没了几时了?”鲍廷奎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见回来,从这里过,正要会会你父亲,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鲍廷奎哭着跪辞,向道台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着:“老友文卿!”恸哭了一场,上了一炷香,作了四个揖。鲍廷奎的母亲也出来拜谢了。向道台出到厅上,问道:“你父亲几时出殡?“鲍廷垄道:“择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谁人题的铭旌?”鲍廷玺道:“小的和人商议,说铭旌上不好写。”向道台道:“有甚么不好写!取纸笔过来。